想像態的抗議文學──論《北京的故事》書寫策略簡文志
一、前言:「想像態」的書寫自從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之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從此火線星燃,「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橫掃至一九七六年,億萬人苦受熬煎,無端身陷囹圄,文藝作家顛沛流離,強名毒草、走資、右派。曾經以為是拯救的開始,如今在歷史光燄的鑑照下,卻是墜落的絕路 。對於身在域外,心懷中土的馬森,看到中國人困在迷城,廣大群眾用鮮血染紅五星旗,殺赤了眼,裂傷了嘴,猶如魑魅,擎火照亮自身。文人之筆,豈置事外,馬森的筆鋒一揮,崩裂地理的囿限,射穿時代的罩門。
《北京的故事》原為法文稿,完成於一九六八或是六九年,一九七四、七五年之際再以中文改寫(馬森,一九八八,頁十三)。雖然名之《北京的故事》,卻是涵攝整個中國,是現代寓言體小說難得的佳作。其中以虛構的人物言談,對時代現象進行重塑重詮,憑弔歷史文化的沉淪,藝術技巧不僅超越前輩作家,也具有創新的意義。
寓言(fable∕parable∕allegory) 文體流傳已久,在中外皆有其源自古典傳統的歷史,最廣為熟識且閱讀的當是歐洲寓言的奠基之作《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早期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用以證道。五四以降的文學,魯迅、茅盾、沈從文都有寓言文學作品,而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詼諧地體現中國人的陋習。
陳蒲清以為「寓言由兩個部份組成:故事是它的寓體,寓意是它的本體。」(陳蒲清,一九九二,頁二二)與譬喻修辭的組成相似。寓言的體制詩文不拘,長短不限,可見寓言體的遊民性格,總是在文學的邊緣遊走。寓言有著最終的針對性,卻未必需點明寓意,也可以用象徵的方式顯現。寓言當是點醒人心的啟示錄,作者或憑空懸想聯翩,或採錄時事改寫,成為笑料的言談,機鋒的警語,有教誨、具寄託,將人物置於非現實生活,揭示人性的深層內涵和黑暗。因此寓言就會顯現對比的效用,作者憑書寫以托義,讀者藉閱讀以顯義。
然而文革對馬森而言,是一種「想像態」,是在狀況之外。馬森並未經驗慘烈的文革,故以寓言體的非現實書寫,雖然與真實義的文革相近。〈王大爺的驢〉、〈玫瑰怨〉、〈蜻蜓之舞〉、〈癩蛤蟆自殺!〉、〈驅狐〉、〈北京烤鴨〉、〈蝸牛的長征〉與〈鯉魚龍廷〉等,連篇的擬人動植物寓言,以怪誕的手法表現怪誕的世界,「只有利用扭曲模擬扭曲,現實世界的扭曲才得以出現,而形式上的變化則是反應這種扭曲的運作與機制。也只有在扭曲的狀態下,現實(活生生)的感覺才得以變成夢的感覺,在同樣遭到扭曲的狀態下發現事物的扭曲圖像。」 在怪誕扭曲中表示抗議、憤怒與譴責。文革病態社會的怪誕與異癥,馬森即時且迅捷地以文字感應社會的情緒。〈王大爺的驢〉肥驢的抗議遭受壓迫,反倒成了壓迫者,壓迫成了惡性循環;〈玫瑰怨〉中馬森要以花朵彰顯人的非理性;〈驅狐〉中幸福家庭的瓦解,女狐的高度純愛勝過人類的婚配。人性尊嚴之肯定是馬森要求的積極人生,不僅是對自己的態度,也是對社會的態度。
二、語言與寓意的呈現語言本是表意交流的符號。文革時期怪事怪語 交披紛陳,導致名實不相符,循名難責實。怪事怪語正是扭曲真實下的產物,外在的形變只好以扭曲的語言出現在文化主體中,語言與事實的面孔移位換狀,原本的相似感與熟悉感離散為陌生的新穎的語言。因為扭曲的事實、怪異的語言,現實的臉孔得以顯現。
在《北京的故事》中,馬森的語言策略呈現三種現象:「沒有北京味兒」、「少了文革怪語」與「刻意的言不盡意」。
北京是中國首善之區。馬森以北京為名,書寫的是京城故事。然而,讀者騎馬入京城非但沒有好風光,只有削骨的文革冽風。不僅北京的故事都是自創,語言又沒有地道的北京味兒。馬森是山東人,久居台灣與異域,講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對北京的語言當然熟悉。然而,若是在書寫上就不如地道的北京人了,當地靈動的口語俚詞俗句,可能非馬森所能盡知與運用。為了免去與京城作家比較上的弱勢,故以通行的白話口語書寫。如此不僅讀者能符合小說輕鬆諧謔的氣氛,也能真實的反應現象。而且本非北京人,雖然書寫北京事,也不一定要運用當地的語言。
《北京的故事》中並未書寫過多的文革怪語怪事。文革語言對身置事外的馬森與廣大華人實屬難懂,當時身處海外,文革資料取得不易,加上當時馬森焦慮的心境或許無暇顧及。文革的語言就是當時社會現象的反應,所以馬森如能多引用文章中,更可以突顯文革的怪誕。
如前所陳,文革對馬森是一種想像態,是置於狀況外的。在本書中的文革是置於非現實狀態,雖然與真實義的文革相近,但是寓言體本就不以描真寫實為能事,所以對文革語言當然也可以不必盡用,但是焦點鎖定在文革是無庸置疑的。馬森在《北京的故事》中,雖是滿紙書寫荒唐事,倒掬一把辛酸淚,想要證實的仍是讀者閱覽之後顯現的寓意。寓言故事不直接明說,而是曲盡其意。〈天魚〉的意象式寓意,〈王大爺的驢〉酣睡的肥驢與削瘦的王大爺的對照組;〈玫瑰怨〉的副部長與說話玫瑰的歸處,懸而未決;〈癩蛤蟆自殺!〉、〈驅狐〉讀畢仍是摞疊疑雲;〈天魚〉廚師垂簾撲朔的兩個去路。寓言體「刻意的言不盡意」,只是訴說一種概念意義,意義的外延與聯想則具有開放性,是有其味外之旨,韻外之思,是有想像化的語言,也是感覺化的語言。
言不盡意的另一個方式,就是將一切抽象的事理加以具象化。〈蜻蜓之舞〉暴露人如蜻蜓在文革的過勞死;〈癩蛤蟆自殺!〉悲壯的自我終結,對文革偉大的領悟竟是邁向死路。馬森在《北京的故事》的抗議基調除了代表人性對文革的抗議,也以傳統文化的身份提出抗議。〈驅狐〉的強調迷信不死,〈煤山的鬼魂〉以歷史人物代表文化的反撲。這樣的抗議是基於知識份子的使命,以及中國人同種同文的心情。
喜感的呈現更是一種軟性的訴求,〈北京烤鴉〉的「鴨的志向」為戲謔的手法;〈鯉魚龍廷〉的腥臊濃膩的趣味性,水中魚宮是陸上人獄的倒影。然而,其抗議文學的基調則是一貫的。
大陸當代文學仍是以寫實主義為主流,而「傷痕文學」 、「暴露文學」…… 等,咸是文革以降的產物。文革就如臉譜的收藏展,每個人有多張臉,是變臉的時代,一切的假面只是我們自保的手段,這樣的偽真實感使人心進入「緩慢的石化過程」 。這些插戶、落隊的作家,在文革嚴峻的情勢無法伸展手腳;浩劫之後,才能戰戰兢兢的重拾如椽大筆,書寫一頁滄桑史,藉以澆胸中塊壘,延展歷史軌跡,在文學上抒情明志,再覓自我,重獲生存力量。而身處遠方的馬森,面對遭受詛咒的秋海棠,以寓言這一種次文類紀錄歷史荒唐的斷片。寫作本是樂事,然而謬事難成書,對於馬森而言,創作《北京的故事》該是一種無奈。而《北京的故事》並沒有因突顯哲理而流於說教,雖不寫實卻比寫實驚動人心,更是比「傷痕文學」更早顯現傷痕,比「暴露文學」更早暴露實相,堪稱上述文潮的前浪。
三、感覺交錯的效應寓言是文學的一支彩筆,作者賦予鮮明形象的寓體,巧智醒世的寓意,可以宣洩對是非真理的感悟,勘查人內在生命的價值,引發效應。《北京的故事》每一篇的主題同時引發多種效應,然而我們可以找到主題內容主要的訴求與效應,效應常常是隨不同的讀者而產生不同的效果,也可以是同時出現的。在此僅拈出「幻滅成空的效應」、「戲謔諧趣的效應」、「照明啟迪的效應」和「形醜的快感與描悲的痛感」四種!
(一)幻滅成空的效應最足為代表的當是〈驅狐〉。文革跨越理性的界線,非理性的絕對擴張造成文革下家庭破裂,生存與死亡在共時框架中瞬間啟動與斷裂。
家庭組織是基本的生存體系,由此向外引生漣漪,一圈圈的盪漾至國家體制。〈驅狐〉一篇是荒謬體制下的荒謬故事,但是卻讓人有強烈的真實感,原本女狐的真情與非婚制的理想,在霎時成了幻滅。〈驅狐〉顯現人性的愛情更是蒼白無力,令人拊心悲嘆。
〈驅狐〉可以是動物的寓言,是寓言常用的手法。動物寓言就是擬人寓言,「擬人寓言是非人物寓言,它的特點是賦予動物、植物、無生物和天象等以人的理性,像人一樣的思考、行動、說話。」(陳蒲清,一九九二,頁七一)這母狐轉化成媚女之後,二十年期限一到,開始擔心旦夕即死,遂質問過去:
懷疑我自己的存在!在種種破除迷信的宣傳之後,我不能不開始懷疑起我自己的存在來。我自問我到底是一隻變成了人形的狐狸?還是不過是一個假想自己是狐狸的女人?(馬森,一九八八,頁一三九)
馬森在劇中嵌劇,起用類似美人魚幻化成人的套式,結局也令人心碎,但是狐死臺上卻有極佳的效果。不僅成了文革推行反迷信的反效果,再則是書中觀眾的以真為假的效果,最末是真實讀者對作者神來一筆的讚嘆,也體現馬森身為劇作家的風采。
文革使傳統統合性高的經驗結構在現代社會崩解,對迫害者而言是「樂而淫」,對受迫者是「哀且傷」。然而,時間之水悠悠然地不停流,人的反省或體認總是慢騰騰。〈癩蛤蟆自殺!〉中蛤蟆的自我發覺:「如不曾有過洗腦的這種了不起的經驗」(馬森,一九八八,頁一○二)文革是一種洗腦後的自在,蛤蟆自如地思考存在問題,所謂的幸福竟是殘暴的自我終結。〈蜻蜓之舞〉蜻蜓的休舞採蜜,只有勞動是偉大,造成人才綁手縛腳而莫知所從,心靈趨向極端失衡,並且瀕臨崩解的邊緣,社會秩序呈現「異化」(alienation),反應出人的「無能力感」(powerlessness)、「無規範感」(normalessness)、「無意義感」(meaninglessness)、「孤立感」(isolation)與「自我疏離感」(self-estrangement) 。一切都在渾沌不明之中,傳統的經驗內容遭受蹂躪,整體文化結構片化與割裂。
(二)戲謔諧趣的效應寓言常常以諧謔諷刺的手法,予人深刻的印象,滑稽事物與言談更能引起心中的快感。亞里斯多德在《詩學》言及:「滑稽只是醜陋的一種表現。滑稽的事物,或包含謬誤,或其貌不揚,但不會給人造成痛苦或傷害。」(亞里斯多德:二○○一,頁五八)如此滑稽的手法不僅能惹人發笑,也容易接受背後嚴正深遠的主旨與訴求。
童慶炳指「反常,是指情景的反常,超常的組合;合道,是指這種反常超常的藝術組合,卻出人意料合乎了感知和情感的邏輯,從而產生了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童慶炳,一九九四,頁一一六)反常以合道,是合乎作品所訴諸的道。「從審美心理學的角度看,作為『味外之旨』的生成原理的『反常合道』,與西方現代詩學中的『悖論語言』、『悖論情景』極為相似。『悖論』(paradox)原是古典修辭的一格,指表面上荒謬而實際真實的陳述。……所謂『悖論情景』就是詩人在詩中把相互矛盾或相差很大的情景組合在一起,卻出人意料地得到了某種平衡、和諧,並生發出說不盡道不完的意味。」(童慶炳,一九九四,頁一一七)悖論原本呈現一種矛盾對立面,好像矛盾或不合理而實際上卻是正確的言論,如此又成為和諧統一體。
從〈天魚〉的由天而降,〈玫瑰怨〉的玫瑰說話,〈驅狐〉的以狐成人、人又為狐。馬森以悖論的手法引發諧謔譏嘲的效應,又透過喜感的氣氛,呈現對權威的發難與鞭笞,表現出意外的反諷,遂使針對性降低,卻不損批判。因此容易產生強烈的對比,顯露對象的無知、愚昧與謬誤。如此調弄誇張與荒誕的手法,嘲弄的事物猶如在顯微鏡頭下放大了,成了顯義的批判閱讀,如劍擊般揭穿人類的假面。
人類的每一行動都可部分的回溯到動物的來源;如果把這一血脈相連的關係切斷,我們應當是既冷酷且孤單的生物。然而尋求突出的特色是很對的:我們要知道哪些稟賦是我們與動物共有的,哪些是我們獨享的。(布羅諾斯基,一九八六,頁九)
文革的極端理想主義,只突出人與動物共有的野性。即使〈王大爺的驢〉中驢以「階級仇恨海樣深」(馬森,一九八八,頁四四)為清算的理由,但是階級是永存的,文革只是金字塔倒反的新階級制,對於去除階級制並沒有幫助。
驢是寓言的重要腳色,其任勞任怨,更突顯剝削的層遞性。驢以受壓迫者的姿態說話、反抗都是邪門。
革命前的天經地義,如今成了邪門兒;革命前的邪門兒,如今才是天經地義呢!(馬森,一九八八,頁四三至四四)
可見文革狂飆之後,似乎整個世界都顛覆了。當時文革正殺氣騰天,馬森以千里旁觀者的立場,為讀者帶來視覺的反諷。〈愚公的花園〉中老愚公的標準是:「第一、人得要老;第二、人得要傻;第三呢,得傻得像主席的愚公模樣才好。」(馬森,一九八八,頁一六九)這裏就是真指愚公(主席)的愚昧,而不是愚公的毅力了。〈煤山的鬼魂〉中,平等竟是與末代皇孫同樣地只吃一條小乾魚;〈天魚〉本是祥瑞之兆,識貨的廚師吃了魚子,〈北京烤鴨〉中,為領導服務失望的鴨子的幻滅。可見諧趣的手法產生了喜感笑料的效果,充滿喜劇式的手法,有了象徵的意味,給了寓意深層的暗示。
共產機制的荒謬意向與野性經驗,透過〈煤山的鬼魂〉崇禎皇帝之語,顯現出強烈對比及更甚於滿清的狂野:
滿人在位兩百年,倒從未疏忽對寡人的春秋兩祭。難道說我們的國土又有另一類異族──比滿洲人更野蠻的異族盤據?(馬森,一九八八,頁八五)
文革下的人是處在艱困的生存模式,是脫離滿清後最頹敗的歷史狀態,造成傳統文化的幾近終結。李同志所言「在我們這個年代,你不信有鬼,倒信有強盜!」(馬森,一九八八,頁九六)更是打倒牛鬼蛇神的例證。
植物型寓言的〈玫瑰怨〉,作者設置了一個無解的懸念,玫瑰的嬌怨在與副部長雙雙消失之後得到紓解,而以花映人的「面慈心善」、「天生壞胚」、「野心勃勃」、「虛榮矯情」、「資產階級」、「無產階級」(馬森,1988:58),寓意在花姿競妍中獲致詮釋。
(三)照明啟迪的效應人類文明是歷時的演進過程,文明也標誌著我們稟賦卓絕於萬物。文化可以反應出當時的生活型態,「理想文化」(idea culture)(宋鎮照,二○○○,頁一六○)的實踐與追求更是永無止盡的過程,以期符合正當的行為規範,遵守常態的文化體制。革命代表著處於不完美的「實際文化」(real culture)(宋鎮照,二○○○,頁一六○)狀態。不完美也導致不確定性。
人類的成長老是搖搖擺擺。老是有一種不確定性;人舉足邁步,是不是真正在前進?我們的前面是甚麼?(布羅諾斯基,一九八六,頁四七八)
革命以前進為主題,卻擴大階級的差距,是成長中人性與文化的迷走,是人性退縮的悲哀。整個文革下的中國呈現出極度的陌生化。文明與黑暗竟是一種此仆彼起的相生效應。馬森冀望以寓言為照明,盼起復光華,透視真相。
文革是一種倒退的文明社會,是一種「反抗文化」(counterculture)(宋鎮照,二○○○,頁一七四),是一種次等文化,本來的原初理想是藉由干預介入而邁向「精緻文化」(refined culture)(宋鎮照,二○○○,頁一七八)。然而文革的鬥爭、權謀、欺罔,文化的不進反退,在〈蝸牛的長征〉中,蝸牛漫著苦行的足跡,體現一個傳統的、歷史的經驗結構崩解時的反思:
我來的目的是打倒那些走歪路的當權派!清除四舊!凡是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舊傳統,一切封建餘孽,悉數打倒!打倒!但是以後呢?我自己又將如何?成為一個革命家?一個領導?然後也變成內奸工賊?反革命?像國家主席及其以下的當權派一樣?昨天身居革命領導的人,今天不是成了大叛賊了嗎?恥辱呵恥辱!所有的領導、所有的幹部都不過是冒牌的革命家、愛國者……,革命轉眼間二十年就要過去了,可是舉眼望去卻出現了越多的叛徒、內奸和反革命!如果革命只能散播這樣的惡種,革命又有什麼好處?(馬森,一九八八,頁二○三)
革命就像是猜謎,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不同的謎,這麼多的謎織就成一道牆網,眾人都在猜解異謎,而避免將自己書寫在謎籠上,只有掌權者能射謎與設謎,而我們是可被設定與待射的謎底。
如此生活更是迷失在謎面上,陷入另一種迷信,只有〈驅狐〉的女狐獨自清醒:
我們應該感謝黨,感謝我們偉大的導師把我們帶領進一個嶄新的社會主義的大時代,人人都生活在無涯無限的幸福之中,只除了我一個!如果這種轉化只不過是一種迷信,我又如何回轉到我原來的本體?我的存在因此已跟著迷信的破除而化為烏有了。所以我只是一個想像中的生物,其實是不曾存在的!(馬森,一九八八,頁一四六)
她的清醒不只是清醒著思考自身存在的問題,也是心處在真實與虛無的二元衝突思考中。馬森揣摩英雄的心境,在〈英雄跟他的影子〉中,英雄(主席)品味著孤獨的痛苦,而穿衣鏡另一方的自己卻是反省著,是不甘寂寥的:「要是存在只有痛苦的話,存在還有什麼意義?」(馬森,一九八八,頁二一二)外在環境的節奏轉換迅捷,主體只能望其頸項,被動地在後追趕。迷信是不會被消滅的,當一個迷信遭刈除之後,另一迷信於焉扶植而起:
可是誰又知道老迷信破除了以後,會不會又產生新迷信呢?人們總是愛好迷信的嘛!(馬森,一九八八,頁一五一)
堅實的文化內涵中多少存在著迷信,迷信也是一種認同,刻意破除迷信,有時會產生顛覆性的「文化震盪」(culture shock)(宋鎮照,二○○○,頁一七五)。當文化震盪的產生,強勢者會極力的以各種方式入侵對方,強迫對方改變,形成另一種迷信。
(四)形醜的快感與描悲的痛感感覺是創造性的活動,是心靈深層的凝視,是面對整個客體世界,主體對萬物情狀的反應,是「衝擊──反應」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是與外在世界對話引發的興會。從馬森《北京的故事》中,可以體會到「形醜的快感」與「描悲的痛感」。
相對美的事物稱之為醜。當然並沒有絕對的美與醜的標準,只要一旦被歸類為醜的事物,通常就有了否定的意味。〈天魚〉主席的不識貨,嫌隙的醜態歷歷在目;〈王大爺的驢〉壓迫者的腦滿腸肥,受迫者翻身的反壓迫。因為醜是美的背後景片,具有烘托的效果,可以呈現美的質感與稟性。審醜能引發一種心理效應,在對比下呈現一種快感,透過審醜揭發事理,傳遞真諦,確立價值,突出隱而不顯的本質。〈蒼蠅〉的主角隨蒼《詩經》,〈愚公的花園〉老愚公的笨行,都體現了醜的千形百姿,是具有吸引力的。藉由對醜的認識,體會生命美感,能夠安然於現實社會的變動,反省脫序的社會現象,重拾倫理的精神。
如老舍《貓城記》的吃迷葉,〈鯉魚龍廷〉吃水麻的鯉魚被推翻之後,繼起的紅魚還是吸食水麻,承襲壞的風俗習慣,作者將一切肇因於「繭式文化」。形醜的快感是在扭曲的現象中,揭示真情實況。
作家對時事是最敏感的,能夠表現出隱藏在人的心靈下的真實。〈驅狐〉道出文革下的家庭與愛情破裂的真實,這樣的真實常常是悲哀的,痛感的。
如今中國被揉搓成鬱苦的山水 ,文革揮旗揚鞭,起落一季的腥風血雨。〈蝸牛的長征〉中人們無語默默,只有背起屈辱隨文革長征。〈鯉魚龍廷〉雖是輕嘴笑語,卻使空氣凝結著肅殺的氛圍,吮盡中國人的的生氣。馬森在寓言體中隱藏樂府的現實主義精神,純粹因事而興,有鏗然的抗議,有落霞的嘆息。
生命該是莊嚴的,然而〈蜻蜓之舞〉的境遇悲慘,落寞無比。馬森以蜻蜓象徵那些文革被下放的作家,用文學替同行不平。
革命的目的是人道的,手段卻一點都不人道。(馬森,一九八八,頁六五)
我只擔心你們還不曾建成人間的天堂,倒先打得頭破血流了!(馬森,一九八八,頁五九)
文革使人自由 ,但是馬森心中充滿疑雲,懷疑生命的價值,矛盾地思索人性的真實面向,心中充滿既同情且悲慟的情緒;對於文革,豈是生命中莫可奈何的苦難。
四、結論馬森以寓言來洞燭事實,還原人性。文學不能低賤成附庸般的唱和,不能劃界自清於一般的人文精神,文學要堅持保有對維護生命的一份尊嚴。
寧願捨棄正面的批判,而去尋思人間更為根本的問題:生、死的迷惑,愛、恨、貪慾的掙扎。(馬森,一九九九,頁一一九)
人性的殘暴成了死亡的原發場域,文革的所有夭折、悲傷且失敗的事物都在一張張慌忙的臉上與草莽的標語得到了說明。在歷史的法庭上,馬森以見證人的身份提出控告,讀者就是陪審團,文字是激昂的律師,這一片斷的歷史早已在《北京的故事》中獲得審判。
《北京的故事》有其寓意的指涉,隱而不藏的哲理訴求,真實取材下虛構的人物,也塑造古代人物新情性,讓動物登台說唱逗笑,一切是那麼地荒謬,卻又荒謬地那麼真切。馬森的寓言莊諧並陳,可以「撕毀假,揭露惡,嘲笑醜,顯示真,頌揚善,表現美。」(陳蒲清,一九九二,頁三八)雖然亞里斯多德將寓言列為「演說者虛構的事情」(亞里斯多德,一九九一,頁一○九)是一種演說術,現在寓言文學的發展早已不只是演說用了。《北京的故每》到處撕開共產黨早期領政的疤痕,如果說是反共文學,也未嘗不宜。其中洗鍊的文字,簡練的句式,深刻雋永的故事,通俗易懂的情節,蘊藏微言大義,人物形象鮮活,閃耀著作者的智慧與光華,作品能出奇制勝,達到「作意好奇」的效果。
以北京代表中國,呈現出一個思維僵化的整體,是有如〈差不多先生〉般的國族寓言的訴求。本書中馬森把劇作家的本色移過來不少,不僅有荒謬劇的意味,也有了一些簡單的「腳色式」人物。作為反映文革體制下的前衛書寫者,雖然寓言是一種邊緣文體 ,但是馬森以寓言的穿透力鑽入文革的心臟,在寓言體中運用魔幻誇誕的手法,剖開血淋淋的真相。
《北京的故事》仍然存在著邏輯上的缺點。在〈天魚〉中,吃了天魚的廚師返老還少,主席雖然懊悔,卻也慶幸自己沒有回復青春,因為主席還是要有莊嚴感。則何以廚師不能續留下來?續留廚師不是更可突顯主席的睿智與寬容?若不續留,則當下放。既然下放,何以有機會當人民解放軍或在海外從事革命運動?此處文章的跳動性明顯過大。〈蜻蜓之舞〉、〈癩蛤蟆自殺!〉、〈英雄跟他的影子〉寓理稍嫌過度顯露;〈奇異的流行病〉則是簡單的主題正文卻是冗長;〈鯉魚龍廷〉則是魚與人的主稱沒有統一性。
《北京的故事》有很多的特色是我沒有論及的。期待有更高明的評者發現此中真義。
(本文作者為佛光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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