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灣春天的風涼涼的吹，風裡帶著淡淡香氣，春風吹得人心曠神怡。
放學的時間巧琪都和美比一起走回家，因為她們兩人的家住在同一方向，巧琪每次都和美比、中裘走到美比媽媽擺攤的公園入口處才分手。
今天也一樣，巧琪和美比揮手再見的時候，美比的媽媽著急地叫回了巧琪，塞了一包烤蕃薯在巧琪手上。
巧琪不好意思拿：「錢媽媽，我阿嬤說我不能再拿妳的烤蕃薯了，烤蕃薯是妳們家討生活的寶，我要是再收妳的烤蕃薯，阿嬤會生氣的。」
美思親切的拍拍巧琪的肩：「不要和我客氣，拿回家吃，妳不拿我也會生氣，妳怕阿嬤生氣，就不怕我生氣喲？」
巧琪看著美思和美比、中裘一起都笑了起來。
「謝謝錢媽媽。」巧琪收了烤蕃薯揮揮手，就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巧琪沒有媽媽，阿爸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
阿公在巧琪還沒生下時就往生了。家裡只有阿嬤、姑姑和她，而阿嬤是在廖富達家中做打掃和煮菜的工作，賺取她們一家三代的生活費。
因為巧琪的姑姑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沒有出去工作。
美比的媽媽叫陳美思，說起來美思不是美比的親媽媽，因為戶口名簿上登錄的美比是「養女」。
美思也是中裘的媽媽，她們這個家沒有爸爸，美思早上在菜市場賣烤蕃薯，中午過後就移到公園門口，不分春、夏、秋、冬，她們家都以賣烤蕃薯維持生活。
雖然美思不是美比的親媽媽，但是美思對美比的愛從不少於自己的兒子中裘，而且美思經常讓人覺得她對美比要比對中裘來的更好。
美思對美比的好，有時菜市場上的攤販看了都會說她這個媽媽不公平。
但美比也確實比較討人喜歡，她每天放學會主動去幫媽媽忙，等媽媽要回家的時候，再幫忙把攤子收了一起回家。
中裘雖也跟在身後，但他很少幫忙美思動手作任何事。
美比聽媽媽說過好多次，中裘是小時候出了場車禍，驚嚇過度。而且醫生說中裘腦部受傷，腦裡還有一點血塊沒有完全清除，等哪天那些血塊可能自行排除，中裘的反應或許會比現在好很多。
但是「那天」什麼時候會來到？誰也不知道！
也是在那場車禍中，媽媽美思失去了老公。
媽媽也不只一次告訴美比：「別人家車禍後都還有個全屍，只有我的老公死了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連個屍體都找不到，所以只有做個衣冠塜。」
今天一到烤蕃薯攤，中裘就開口：「媽，我好累，我餓了，找一塊烤好的蕃薯給我吃好不好？」
美思像沒聽到中裘的話，她笑臉相迎的將美比的書包拿下來：「美比，叫你們放學就先回家休息，不要到我這兒來幫忙你們都不聽！」
美比還沒開口中裘又大叫道：「媽，找一塊烤好的蕃薯給我吃好不好？」
美思看了兒子一眼，好笑復憐惜的說：「男孩子要學著自己動手呀？媽媽在顧妹妹，你沒看到？」
中裘摸著腦袋，看著媽媽傻傻地笑了起來。
中裘那有著黝黑、稚氣的一張臉，雖不擅於表達，卻常常咧嘴傻笑，給人傻氣又老實的感覺。
「今天在學校過得開不開心？」美思拿下美比的書包隨口問了句。
其實美比知道媽媽每次這樣問，有一半是關心中裘在學校有沒有被人欺負，所以美比笑著搖搖頭說：「今天有點給妳丟臉了。」
「給我丟臉？」美思一面戴上手套去翻烤爐裡的烤蕃薯，一面低聲問：「妳怎麼可能給我丟臉呢？」
美比把在學校胡萬唸中裘的作文，她打胡萬，為了不讓胡萬追而到跳到桌子上的事說了一遍，之後又大聲的憤怒的說：「廖富達報告老師說我很野蠻，站到桌子上，還說這是窮人家孩子的表現，很沒有教養。」
聽到這裡，美思原本笑盈盈的臉變了色說：「廖富達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有錢人就可以這樣欺負人？他媽媽是怎麼教他的，教出這樣一個只會向錢看的兒子？」
美比正要回應媽媽的話，天空卻下起了雨來。
中裘本來正好選了一個烤蕃薯，打算要吃，也被美思搶了下來，重新丟回烤爐上的燜鍋裡。
抬頭看了眼天空，美思趕忙將烤蕃薯的攤車發動：「下雨了，我們到前面騎樓躲一躲雨，今天生意也差不多了，等一下雨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三月的春雨就是這樣，毫無預警地說來就來。
美思騎著電動的攤車，中裘和美比就跟在媽媽的車後跑著。
美思的個兒不高，大約一五六左右，嬌小的個子每天辛苦的騎著電動攤車到市場做生意，四十出頭的年紀，頭髮白了一半，額頭上的皺紋也比同年齡的人來得多且深。
反而是美比，最近這一年長得特別快，都快一六○的個兒了，站起來比美思還高，他們母子三人站在一起就屬美比最高，中裘的個兒大約只有一四○左右，如果沒有人說，每個看到的人都會認為美比是姊姊。
烤蕃薯的車停到了一處騎樓下，車一停，美思馬上拿起藏在攤車下的乾毛巾幫美比擦著身上和頭上的雨水。
美比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妳先擦乾自己啦，妳擦乾了再給中裘擦，不要管我，我很強壯的。」
美思依舊幫美比擦著雨水，笑著說：「我知道妳強壯，所以我要先保護最強的那個，強的保護好了，再由妳這個強者來保護我們這些弱小的。」
美思的話一說完，他們母子三人同時都笑了起來。
「美比，我想起來了，我前天叫妳背的那一段『春雨』的散文，妳有沒有忘記？」美思幫美比擦乾了身體，才換著擦中裘。
美比聽了媽媽的話，馬上背道：「綿綿春雨引花開，美豔的紅花伴著翡翠晶瑩的綠葉，襯托出大地的色彩艷麗絕倫，屋簷下的雨珠，發出了晶瑩剔透的聲音，彷如蝶兒和蜂兒似影似幻的婆娑起舞在花叢中……」
美思一臉笑靨的贊美：「真是棒啊！美比，媽媽叫妳背這些美麗的散文，現在妳或許感覺不到，但是以後妳會體會到熟背文章的好處，因為它對妳未來寫文章會有幫助。」
美比笑著點頭：「媽，我知道啦！妳這麼愛我，我怎麼會不知道妳是為我好。」
美思一直忙著幾乎沒停，此刻她又忙著找了二塊烤好的蕃薯，一個遞給中裘，一個給了美比說：「妳們先填一下肚子，待會回去等我做飯還得等一個多小時。」
美思才說完話，中裘接過媽媽手上的烤蕃薯，咬了一口，才開口說：「媽，今天胡萬又說美比是我們家的童養媳。」
美思臉上的笑容，霎地完全不見了，她嚴厲的看著兒子，憤怒的揮著手：「你去告訴胡萬，他再講這種混帳話我就要到學校找老師懲罰他，太可惡了！」
「媽，妳不要生氣嘛！」美比輕輕的拍著美思的胸口：「我知道胡萬是亂說的，所以一點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美思看著騎樓外的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她拿出放在攤車上的三張小椅子，拉著中裘和美比一起坐了下來：「你們都長大了，媽媽要說個故事給你們聽。」
「好呀！媽，我最愛聽妳說故事了。」美比附和道。
「這是媽媽的故事，也是個真實的故事，不過現在面對過去的真實反而像南柯一夢」，美思說著看了一眼只顧吃烤蕃薯的中裘問道：「你喜歡聽媽媽說故事嗎？」
中裘看著媽媽，點了點頭說：「現在不聽說故事，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你就跟媽媽說『喜歡聽妳說故事』就好啦！講那麼多幹嘛？」美比糾正了一下中裘。
美思點了點頭：「美比說的沒錯，中裘你要多跟美比學。」
中裘歪著腦袋，不解道：「媽，為什麼美比說什麼都對？難道她就不會有錯？」
美思愛憐的看著兒子，點了下兒子的額頭說：「那麼請你告訴我，你認為美比剛才說錯了什麼？」
中裘認真的想了一下，搖了搖頭回說：「沒有。」
美思笑了笑，看著騎樓外的雨水嘆口氣：「我在小學的時候有二個好朋友，一個叫袁比裘，綽號是圓皮球，一個叫何中中，皮球和中中都長得比我高大也比我漂亮，只有我的個子特別嬌小。但不一樣的是那時我家最有錢，皮球和中中都是窮人家的孩子。」
「那現在妳的家，為什麼那麼窮？」這個問題中裘提出過好多次，但美思從沒回答過。
這次也一樣，美思聽了中裘的話，只是笑笑，沒給答案。
美比卻更好奇的問：「媽，所以我和中裘的名字，是妳用好朋友名字中的一個字取名的嗎？」
美思看著美比，笑著稱讚道：「美比妳真聰明。這是我們三個好朋友一起讀高中時，約定以後我們生的孩子的名字，要用另外二個人中的其中一個字組成，所以中中的孩子叫美比，我叫孩子叫中裘。」
「照這樣說比裘阿姨的孩子應該要叫『中思』吧？」
美思點著頭說：「照正常是這樣，但是皮球卻沒有這樣做，而且她現在成了有錢人家的貴夫人，我變成了窮人，在槓桿不平衡的狀態下，她和我成了平行線就沒了交集。」
「沒有交集，就是沒有連絡對不對？」中裘好奇的問：「媽，妳如果找皮球阿姨，她會不理妳嗎？」
美思苦笑一下，點點頭說：「一直到今天我都在找比裘，那無關『豪門』和『貧戶』，而是我和她之間有些私人的事情要解決，可是比裘一直躲著不肯見我。」
「媽，比裘阿姨躲著不見妳，妳如果知道她家就可以去她家找她呀！」中裘想得簡單的說。
「你說的，媽都知道啦！」美比卻機伶的說道：「是為了不要讓比裘阿姨為難，所以媽才沒去找她，媽媽是在等，等時間到了，比裘阿姨就自然會出現了吧？」
美思看著美比，疼惜的讚美道：「美比妳說的沒錯，我是在等，我就不相信比裘可以一輩子不見我！」
「媽，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比裘阿姨不想見妳？」中裘再一次提出問題。
美思嘆口氣說：「我想比裘大概想徹底忘掉過去，所以想撇開我這個朋友，或許在她心裡忘掉我就可以忘掉她年輕歲月中曾經發生的一些事情。」
美比清澈的眼中，綻放出慧黠的光芒：「媽，我們老師說每一個人都有歷史，歷史就像自己的影子，所以比裘阿姨可以假裝忘掉過去、忘掉妳這個朋友，可是她永遠不可能甩掉自己的影子。」
「這話說的真好。」美思撫了撫美比的肩：「可惜皮球她永遠不會懂這話的道理。」
「為什麼？」中裘不解的問。
美思笑了笑：「因為皮球聽不到這麼經典的話呀！」
美比和美思對看著，同時笑了起來。
停了一下，美比又問：「媽，我們可以知道妳為什麼一直要找比裘阿姨嗎？」
美思邊看著騎樓下逐漸停歇的雨邊說道：「我為什麼要找皮球？還沒到可以告訴你們的時候。可是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在那之後我和皮球、中中在同一時間懷了孩子，中中是美人薄命，孩子生下沒多久就血崩引起併發症撒手往生了，而她的孩子……」
美比開口說：「媽，那個孩子，就是我對不對？」
美思看著美比，眼眶滿溢著涙，緊緊握著美比的手，隔了半天才說：「美比，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有個做母親的人為了自己能擠身上流社會，放棄自己的孩子，如果妳是那個孩子，妳長大了會恨妳的母親嗎？」
「我一定會恨。」中裘大聲的說道。
美思轉向美比。
美比看著美思：「媽，那妳會恨嗎？」
美比搖了搖頭：「我的人生經歷告訴我，不要有恨……因為恨人，是很痛苦的事，做人何必自找苦吃呢！」
美比笑著說：「媽，那我要學妳，反正不管什麼事，只要跟妳學就不會有錯。」
美思呵呵的開朗笑道：「我們可以回家了！美比，媽媽只要妳記著，妳不是我的『童養媳』，妳就是我的女兒，最寶貝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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