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旋曲三部曲之一：迴旋曲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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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傳家寶
利奧．奇夫卡得到音樂盒的那一天，他的生活便永遠地改變了。
利奧當時並不知道。當他從母親手上接過這個音樂盒，順手把它放在書桌上時，甚至沒有一點點激動的情緒。他完全不曾想到自己手上拿著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
當然，他很高興。那個音樂盒是他們家族珍藏了幾百年的傳家寶，而今，他成了小主人，怎會不高興呢？他父親說，這個音樂盒應該擺在博物館裡。但是寶芬妮．拉蘭德姨婆的遺囑上寫著要把它留給利奧，於是它到了利奧的手上。
利奧覺得這個美麗音樂盒的到來，讓自己的房間顯得平凡、有點俗氣……和孩子氣。
這個音樂盒屬於利奧母親的家族，很久以前一個名叫羅洛的祖先環遊世界旅行後帶回來的。
「羅洛．拉蘭德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寶芬妮姨婆每回這麼說的時候，她蔚藍色的眼睛總是張得大大的，似乎認為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就像馬戲團裡表演吞火的人一樣了不起。
這個音樂盒差不多和鞋盒一般大小，底下有四隻短短的腳，黑色的盒蓋非常平滑，就像鋼琴鏡面般閃著光澤，只是正中央有一個橢圓形的銀環。它的兩側，繪著許多精緻的風景圖案，讓它看起來這麼特別、這麼有趣。
音樂盒正面畫了一個小鎮，裡面有房子、商店和採購的人們。背面是一座寧靜的綠色山坡，坡頂有座城堡，住著一位穿著藍色長袍的皇后，空中有蜻蜓在飛翔，一條小河從雲霧籠罩的山坡上蜿蜒而下。
音樂盒較短的兩側，一面是鋪著金色沙子的海岸，另一面是森林，有高大的樹木，地上爬滿了蕨類植物，兇猛的老虎隱匿在樹蔭下。
利奧拿起音樂盒，轉動底下的發條，他在心裡默數著：『一圈、兩圈、三圈……』
他把盒子放下，打開蓋子，熟悉的音樂鈴聲瞬間迴盪在房間裡。媽媽拍了拍利奧的肩膀後，便轉身走出房間。
讓利奧和這個珍貴的音樂盒單獨留在屋子裡，其實並不是個明智的舉動。
而後，音樂慢了下來，終於停止。
利奧又上了一次發條，一圈、兩圈、三圈。音樂再度響起，他聽到媽媽在隔壁客房裡走來走去，還嘆了口氣。他也希望自己忘記咪咪．拉蘭德，他最不喜歡的一個表妹，將要到他們家住的事。
他媽媽也不喜歡咪咪來，雖然她沒有這樣說，但他可以看得出來。而爸爸，像平時一樣，十分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情緒。
「為什麼羅伯特和卡羅爾不能讓這個女孩跟他們一起去希臘？」當他知道咪咪要來時，他不客氣地問道。
「她不肯去。」利奧的媽媽平靜地說道，「她不想錯過小提琴課，而且……」
利奧的爸爸哼了一聲，「一定還有別人可以照顧她。」
「沒有了，托尼，沒有別人。」蘇珊，利奧的媽媽說道，「她的哥哥們都有工作，不能照顧她；雙胞胎都在印度。克里斯和小關住得太遠。馬丁和莫妮卡不能照顧馬特，因為馬丁過敏……」
「馬特？」利奧的父親大喊，「這又是誰……」
「咪咪的狗，」蘇珊說道，她抬起下巴，「沒有帶著馬特，咪咪什麼地方也不去。」
托尼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然後，他轉身看那隻正趴臥在灑滿陽光的窗台邊，愛因斯坦，臥在窗台邊，陽光照進來的地方，正在打瞌睡的一隻黑色，高貴的貓。
「哦，馬特不會理愛因斯坦的。」蘇珊自信地說道，「馬特是個小東西，牠會和咪咪一起睡在樓上。」
托尼嘀嘀咕咕的。
利奧知道，一切都說定了，他得面對這個事實了，他沮喪地垂著頭。
托尼．奇夫卡是一個科學家。他是一個高大、邋遢、有趣，卻沒有什麼耐心的人，除了他的太太和兒子，沒有任何親戚。他願意自己的家是一個舒適的庇護所，討厭有任何人來打擾。不過，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知道對出生在拉蘭德家族的她來說，血濃於水，所有拉蘭德人絕對要相互幫忙，彼此照顧的。
如果媽媽不是這麼堅持，利奧事後回想起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神祕的命運，如果媽媽屈服了，告訴爸爸：「好吧，如果你這麼不高興，我們就不幫忙帶咪咪，畢竟……」，也許接下來的另一個八十年，寶芬妮姨婆的音樂盒，會一直保有它的祕密。
利奧的寶芬妮姨婆，一直是個胖胖的，喜歡大驚小怪的老太太，有著略微褪色的藍眼睛，柔軟而粉撲撲的面頰和一頭蓬鬆的白髮。從利奧認得她以來，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沒變。
寶芬妮姨婆是拉蘭德家族目前最年長的一個家族成員，她一直住在老宅裡。每年她會舉辦一次茶會，邀請她的侄女、侄子和他們的家人來參加（五歲以下的兒童除外）。
利奧的媽媽每年都會到，但他的爸爸從不曾出席。托尼直截了當地說，他的婚誓裡沒有包括要忍受讓他厭煩的事。
下午茶一直都在寶芬妮姨婆的前廳舉行，那兒總是擺著一張蓋著蕾絲桌巾的茶几。
茶几上有蘆筍卷、撒上生菜絲的小塊三明治、海綿蛋糕、中央是奶油和果醬，粉紅色和白色的蛋白酥，和寶芬妮姨婆從附近麵包店買來的薑餅人，每個孩子都有一個。
大人喝著用像蛋殼一樣精緻透明的杯子盛著的茶。孩子們喝檸檬水。檸檬水是溫的，沒有什麼味道，好像大家到之前，便已經倒在一個個的綠色厚玻璃杯好一段時間了。
這樣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從沒有改變，寶芬妮姨婆昏暗的房子裡頭窗簾的氣味和上了蠟的家具，以及客廳裡擺在窗前桌子的乾燥花，走道上緩慢而滴答作響的時鐘，也都沒有改變。
寶芬妮姨婆一輩子都住在這棟房子裡，喜歡每一樣東西都放在原來的地方。希格斯先生，她向來雇用的園丁及雜工，甚至沒有辦法說服她讓他把那個老舊的花棚換掉，它已經腐爛到歪向另一邊了。終於，她同意了，但好幾年來，她一直不斷地為她「親愛的舊花棚」哀悼著。
「我不希望它消失，」她一邊哭，一邊說著，「但我不能讓希格斯先生失望。他非常忠誠、實在和認真，而且他種得一手好山茶花。」
每年，孩子們悄悄地吃掉了最後一塊蛋白酥，大人不安地喝著不冷不熱的第二杯茶，寶芬妮姨婆便開始無止無盡的說起她最喜歡的幾個家族故事，然後，一無例外地，她也總是拿起那個通常放在壁爐架上的音樂盒，把它擺在一張低矮的，上了蠟的桌子，讓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它。
「現在，我們只能轉三圈，不可以更多，」她總是這樣說，特別是對孩子，「音樂還在播放時，我們絕對不碰這個鑰匙，也絕對不把盒子拿起來。音樂停下來，我們才會關上蓋子。」
然後，她就拿起音樂盒，轉動鑰匙三圈，把盒子放下，打開蓋子，那柔和、甜美又奇特的音樂便會響起。不知道為什麼，利奧小時候，便老是覺得音樂盒上老虎影子在移動，而畫中人則隨著音樂翩然起舞。
「為什麼只能轉三圈？」他記得自己曾悄聲問過媽媽這個問題，那是他第一次到寶芬妮姨婆家喝下午茶，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音樂盒。
「我想如果轉得太緊，它可能會壞掉。」他的母親也輕聲回答，「我們不希望把它弄壞，不是嗎？」
利奧嚴肅地搖搖頭。
但是，小小的咪咪．拉蘭德，她也在那天下午第一次見到寶芬妮姨婆，就曾經用一種清脆響亮的聲音問道，「妳怎麼知道只能轉三圈，寶芬妮姨婆？」
寶芬妮姨婆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嗯，那是我的亨利伯伯告訴我的，親愛的。」她說。
「但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咪咪堅持地繼續問下去，她的媽媽嘆了口氣，她的兄弟姊妹則面面相覷，眼珠子轉呀轉的。
「嗯，我不……」咪咪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寶芬妮姨婆緊張地瞪著咪咪。然後，她似乎恢復了鎮定。
「亨利伯伯把音樂盒留給我，因為他知道我會好好愛惜它，」她說，「於是他把規則告訴了我，甚至還寫了下來。一會兒我拿給妳看。」
他們神情不太自然地等著音樂盒的音樂響著，一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寶芬妮姨婆才小心地關上蓋子。
「曲子沒有結束，」咪咪說道，「三圈不夠。」
「咪咪！」她的母親有點不高興地喊道。
「但應該這支曲子整個播完一遍，然後再重新開始，現在它沒有播完就停了。」咪咪很堅持。
她到底在說什麼？利奧記得，所有人盯著這個矮小、瘦削的女孩，她的雙手叉腰，眉頭緊緊的皺著，她真的很奇怪。
寶芬妮姨婆的雙頰通紅，她高舉著音樂盒，大家都看到一張泛黃的紙黏在盒子底下，就在鑰匙上面一點。那張紙上有著密密麻麻且褪色的筆跡。
「提醒！」寶芬妮姨婆鄭重地讀著，「只能轉動鑰匙三圈。音樂還在播放，千萬不要轉動鑰匙；音樂還在播放，千萬不能把音樂盒拿起來；音樂停止以後，才能闔上蓋子。這下妳明白了吧。」
帶著一種微微地得意表情，寶芬妮姨婆把音樂盒放到壁爐的架子上，它原來所在的位置。
咪咪一臉不服氣，但她來不及說什麼，她的媽媽便連忙站起來，說她們真的得走了。
利奧一年要見到咪咪．拉蘭德幾次，自從……他媽媽的家人聚在一起以後。
雖然他們都是一樣的年齡，但卻幾乎沒有交談過，咪咪的哥哥和孿生姊姊都比她大很多，他們非常和氣，但咪咪卻只是站在人群邊緣，表現出一副很優越，卻很無聊的樣子。
有時你甚至會看到她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讀書，她的肩膀微駝，膝蓋抵住尖尖的下巴。
咪咪拉小提琴，利奧的母親說的。利奧後來便發現她有非凡的音樂天賦，似乎因為這個天賦，她便一副比任何人都優越的樣子，利奧越想越不是滋味。
今年，自從寶芬妮姨婆的最後一次下午茶會後，他就沒有再見到咪咪．拉蘭德。一想到這件事，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像往常一樣，寶芬妮姨婆愉快地談起拉蘭德的過去，包括羅洛．拉蘭德怎樣在世界旅行，以及迷人而毀譽參半的愛麗斯．拉蘭德，她原先是彈豎琴的，最後卻加入馬戲團，當所有人聽到這兒都開始坐立不安，有的禮貌地微笑，有的雙眼盯著天空。終於，她壓低聲音，話題轉到邪惡的喬治伯伯，大部分的孩子，包括利奧，都開始注意聽了。他們喜歡聽喬治的故事，他是家族的恥辱。
邪惡的喬治是三兄弟中的長子。老二是亨利，著名的亨利伯伯把音樂盒留給了寶芬妮姨婆。最小的弟弟，比亨利小十二歲的約翰，是寶芬妮姨婆的父親。
喬治是一個迷人而且英俊的男孩，父母最喜愛的孩子。「他們寵愛喬治。」寶芬妮姨婆搖搖頭地說道。
「他一根小指頭就耍得他們團團轉。」她說得好像親眼見到這一切似的，儘管那時候她自己根本就還沒有出生。
「喬治長大了，自私又懶惰，」寶芬妮姨婆說道，她溫柔的聲音變得有一點發抖，充滿不以為然。「他花錢如水，還賭馬，一份工作做不了幾天。傳言他甚至惹了警察！不久後，他的父親去世，喬治也跑了，留下一屁股債務，就沒有人再見過他了。他讓他那可憐的母親傷透了心，」寶芬妮姨婆嘆了口氣，「不久之後便去世了。我父親當時只是一個小男孩，還在上學。但他的哥哥亨利答應照顧他，而且他也做到了。」
她停下來，失神地望著天空。利奧一直希望她能忘掉亨利伯伯一次，講點其他的。
她停了好久，利奧心想自己的希望可能要實現了。然而……
「亨利伯伯拉拔妳的爸爸從中學畢業，然後把他送進大學，是吧，寶芬妮姨婆？」咪咪．拉蘭德提醒她，她一臉單純的表情，但眼神卻惡意地投向利奧。然後，她很快地收起那副眼神，彷彿她一直都很期待這個故事似的，寶芬妮姨婆點點頭，微笑，開始講起起了不起的亨利。
都是咪咪，利奧心想，他沮喪地坐在那裡聽亨利是如何辛勤地工作，無私地照顧他的弟弟約翰，替他邪惡的喬治哥哥償清債務，從來沒有結婚，但十分善待約翰的孩子（尤其是寶芬妮自己），然後從工作了二十五的銀行得到一個音樂時鐘，三天後竟溺水死了。
寶芬妮姨婆深情地嘆了口氣，拿起有著亨利相片的銀色相框，當時他還是個孩子，這張照片和幾十張家族的老照片一起放在她椅子旁邊的一個櫃子裡。利奧更不高興了。
「就是他。」寶芬妮姨婆拿起照片，滿意地點了點頭。「即使還這麼小，你就可以看出他長大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一個真正的紳士。利奧和他很像。簡直一模一樣。」她微笑地看著利奧。
利奧的表兄弟們推了推彼此，利奧侷促不安，臉熱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那個年代久遠的男孩，一張橢圓的臉，眼神嚴肅，穿著扣到領子的老式衣裳，耳朵突出，梳得極光滑的中分頭髮從在額前分開。他真的希望自己不像他。
但是，像往常一樣，他母親喃喃地說也許有一點相像，寶芬妮姨婆則堅持十分相像。
「尤其是眼睛，」她說，「一雙堅定、負責任的眼睛。」
咪咪．拉蘭德冷笑一聲。
利奧低聲嘟噥，心裡想著，為什麼他要像那個可憐的亨利，他的一生顯然從來沒有快樂過，如果他要像誰，為什麼不能像英俊、迷人的喬治？
但他的內心知道他和喬治一點都不相像。不僅僅是長相。利奧知道他是堅定以及負責任的，就像亨利。他在學校相當用功，從來不曾錯過足球訓練。他不衝動或魯莽行事，人們總是說他如何成熟，如何敏銳。
也許因為後天的教養，也許是天生的個性，總之，他沒辦法改變。
這就是為什麼每回聽到亨利的故事他都十分沮喪，他了解亨利是怎麼想的，就好像他曾經置身在亨利．拉蘭德的處境似的：他會感到被困住了。但如果是自己，他也會像亨利那樣生活，但奧利希望自己不要也被淹死了。
當然，利奧從來沒有對寶芬妮姨婆說過這些，當她提起偉大的亨利時，他也從來沒有提出抗議，她不會理解他的感受的。
寶芬妮姨婆從來沒有工作過，她也沒結婚。她沒有寵物，因為照顧寵物可能讓她煩惱。她還不會開車，對旅行不感興趣。她不看書，因為讀書讓她頭疼。
利奧的父親說，她這種生活會把一個正常人搞瘋，但寶芬妮姨婆顯然很滿足每天看看老舊的照片相冊，看看電視上的遊戲節目度日。
就是在看電視的時候，她悄悄地停止了呼吸，九十四歲的她，胖胖的小手平靜地交握在腿上，她身旁茶几上的茶杯漸漸冷了。寶芬妮姨婆的生活是那麼安靜，那麼枯燥，一般人是很難想像的。她從來沒有冒過一點險，或做讓會自己擔心的事情。
利奧的母親說，這是為什麼她活得這麼久，她的兩個弟弟都去世了，而她還是三個孩子中年長許多的那個。她說，寶芬妮姨婆不大像死了，只是不動了。
因此，利奧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寶芬妮姨婆會擁有什麼令人驚訝或危險的東西。他知道她的一切，所以他也認為她留給自己的音樂盒同樣的平淡以及平凡。
但，當然，事實並非如此。

第1章：傳家寶
利奧．奇夫卡得到音樂盒的那一天，他的生活便永遠地改變了。
利奧當時並不知道。當他從母親手上接過這個音樂盒，順手把它放在書桌上時，甚至沒有一點點激動的情緒。他完全不曾想到自己手上拿著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
當然，他很高興。那個音樂盒是他們家族珍藏了幾百年的傳家寶，而今，他成了小主人，怎會不高興呢？他父親說，這個音樂盒應該擺在博物館裡。但是寶芬妮．拉蘭德姨婆的遺囑上寫著要把它留給利奧，於是它到了利奧的手上。
利奧覺得這個美麗音樂盒的到來，讓自己的房間顯得平凡、有點俗氣……和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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