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臂是鐵否? 鄭曼青在拜楊澄甫為師之前練過太極拳。
第一次是在一九二三年,任北京美術專門學校教授時,鄭曼青體弱,同事劉庸臣教以太極健身。但只一月,便覺無趣而中斷了。
第二次在一九三○年,鄭曼青創辦中國文藝學院,操勞過度,甚至嘔血,再次操習太極拳,不一月,病情好轉,身體日漸強壯,於是堅持練習,兩年間,那些力氣十倍于鄭曼青的人找他較量,好多次都為鄭所敗。楊澄甫初對鄭曼青只是泛泛而教,似有保留。但鄭曼青一生多奇遇,因緣巧合之事常見。楊澄甫的夫人抱病垂危,找了很多醫生都沒有見效,想不到鄭曼青將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楊澄甫感激不已,遂將他人未聞的口訣相授。鄭曼青詩書畫底蘊深厚,對太極的見解自然不同于一般武夫。他將楊澄甫所傳太極拳進行了改良,刪繁就簡,人稱「鄭子太極拳」。
他說:「太極拳原僅有十三式,以沿傳既久,架式增繁,練習費時,不易普及,餘乃刪減為三十七式。已較原有之十三式,增多廿四式。此亦因時制宜,勿以餘著之簡易太極拳以為簡也。」鄭曼青的簡易太極拳,強調了「美人手」,以盡取太極「柔」之精華。鄭曼青的拳腳功夫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一件,是抗戰時在重慶應英國大使之邀表演太極的事。多年以後,親歷現場的楊門師兄弟鄧克愚在為《鄭子太極拳十三篇》一書作序,追述往事:「赴大使館表演太極拳術,適英軍訪華團在館,悉少壯軍官,意氣豪邁,見曼青矮小而少之。
予曰:君等皆身材魁偉,實力雄厚者,得欲與曼青一試手乎。眾皆連聲諾諾。其中孔武有力者,以安君為最,即趨前詢以試法。
曼青曰:悉如君意。乃於尋丈外,洶湧而來,攘左臂而揎右拳。曼青側身左讓其鋒。則安君已顛仆數步之外,旋複攘右臂揎左拳,又從右顛仆如前狀。最後變用雙拳搏擊式,向曼青迎頭猛擊,勢殊驚人。甫見曼青頭乍後仰,伸右掌于安君左腋下,撲之,則安君已兩腳離地,仰後翻跌於尋丈外,迫至場邊,驟見曼青飛步隨之,迅提其臂,得不仰出場外,眾皆驚喜讚歎。」見此,餘下的人都不敢上前和鄭曼青較量了,紛紛請他表演,鄭曼青即掤右臂作虛抱式。鄧克愚說,誰能推動使他移步便算勝了。有人上來推,不能動,又上一人,並力推許久,仍不能使鄭曼青移步。蒲君請鄭曼青換一種方式表演,鄭曼青便伸臂仰掌,說:「請固握予手掌,以力壓之,弗使翻動,為勝。」又上來幾人,三次握他的手,三次仰跌而出。鄭曼青又伸臂舒掌,請大家用力猛斫。那安君又上來,用掌大力擊十多下,縮手而退。接著蒲君也舉拳連砍數十下,而鄭曼青好像一點沒有事情。蒲君能中國話,嘆服:君之臂是鐵否?鄭曼青精於太極由此看見。細思,頗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味。在《鄭子太極拳十三篇》書裏,鄭曼青附錄了一張表格,用自己二十年來身體狀況變化,來闡述練習太極拳的妙處,於今仍有教育意義。
如:二十年前——耳目平常,不耐久用,手腕少力,足心時痛,腰膝稍勞便痠疲。目前——耳仍平常,目至今已四十九歲,視力反勝於前,且能耐用,手腕加強,足心不痛,腰與膝雖日行山路百四五十裏,連達三五日,未覺疲乏也…… 鄭曼青曾任中央軍校教官,主持過湖南國術館,教授、推廣太極拳。
一九四八年遷居海外後,更是以此為樂,創辦時中拳社、太極拳研究社等,奔波於臺灣、香港、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開館收徒,設班研究。時至今日,鄭曼青的「粉絲」已達數十萬之眾。有一位叫 Wolfe Lowenthal的美國人,還寫了一本《鄭曼青教授與他的太極拳是沒有秘密的》(《 There Are No Secrets: Professor Cheng Man Ch''ing and His T''ai Chi Chuan》)的書於一九九一年出版,專門探討鄭曼青的太極拳之道。在臺北二二八和平公園,有一處空地。據說,鄭曼青常到此教拳練拳。
「如果下午到樹下的空地去找,還能發現清晨人們練拳時留下的痕跡,以及推手所畫出的範圍。」鄭曼青晚年撰寫了《中華醫藥學史》、《易全》等著作,總結自己醫學拳術所得。 皆非有意求之 鄭曼青多才多藝,國民黨元老林森曾有「鄭氏五絕」匾相贈。
顧毓琇稱鄭曼青:「大道傳中華,巨毫濡古今。六通桃李盛,三絕友朋欽。畫意從詩意,天心見聖心。歲寒聞鶴嘯,梅雪伴龍吟。」說他五絕之外,還通象棋和圍棋,常與國手謝俠遜對弈。但這一切,對鄭曼青而言「皆非有意求之」。
一九四一年,他在《時代精神》雜誌發表文章,自述習醫經過,曾談到:「二十年間,嶽忽為文藝,忽為教育,忽為武術,忽為醫學者,皆非有意求之,悉因病而得卻病之法耳,何足述焉。然而嶽之如此,始則近乎為我,終則近乎兼愛,為我兼愛,皆孟軻所不取,吾其果近乎楊墨者歟?雖然,楊朱墨翟必欲以其道行者,是有為之為,以視聖人推己及人之心,自然而然者,毫釐千里,吾所志在聖人,亦若是而已矣,豈欲求多藝以自眩哉?」宋美齡曾問鄭曼青為何在藝術創作頂峰時期轉向行醫之路?
鄭曼青告訴她:「只有在不以藝術為生存之道的時候,他才能夠抵達自己的最佳創作狀態,使自己侍奉於藝術而非利用藝術。」鄭曼青智慧,豈止聰明兩字能形容。
正如宋美齡指出的:「藝術和生命一樣,是一個持續演變的過程。……而他的下一個目標,將是展現他不斷延伸的視野。」對於癡迷太極之道,鄭曼青亦在一篇《談心得》的文章解其原委:「十數年前,有從游者問餘曰:先生身兼五藝之長,生平究以教何藝為樂意。
曰:以教太極為最樂。聞之者甚以為疑。
曰:似近粗豪馬。
曰:是非爾所知也。此為人生哲學之結晶者,以其精微而論,較習一切文藝之難,且有過之,決非一般武事可比。
曰:願聞其詳。
曰:余弱任詩書畫三課教授,以教書法為樂,以其含有強身運動之益。強壯將屆之年,流離入蜀,以醫糊其口,不意醫運大行。人皆譽之曰濟世活人。然余則以寢食無時,苦不堪言,且日與愁眉苦臉相對,肩人以生死之話,待有笑容焉,則餘已不得而見也。惟教太極拳,不獨可以袪病延年,心神愉快而已,少長鹹集,善與人同,效老萊子之兒嬉,耄年不倦,勝華元化之禽戲,專氣致柔,真可謂康樂無疆。」人生難得自在。鄭曼青豪爽,嗜酒,刻有閒章「醉鄉侯」、「酒後尚稱老畫師」自鈐。七八歲即能飲酒一斤。十八歲曾醉死一夜,受母責斥,戒酒六年。二十四歲出京時開了戒。那年去日本,當地藝界宴請中國畫家。席間有日本人以酒挑釁,鄭曼青與張大千提出以大碗盛酒一口氣幹完,連飲數碗,使該日本人大驚,甘願服輸,次日日本媒體即以《酒王張大千鄭曼青》為題報導中國畫展盛況。晚年因有高血壓病,其妻常限他喝酒。
一九七五年春,鄭曼青返台,學生們設宴為他洗塵。據當事者回憶,當晚,鄭曼青心情特別好,與學生一一暢飲,雖控制在平日酒量內,但不料因此中風,四天後病逝於臺北,享年七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