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在便利商店買的飯糰一定要是紅豆飯口味。
這是花島光也的個人原則。
在尋覓到紅豆飯糰前，也經過了一番迂迴曲折的過程。
從國中時代起，便利商店的飯糰就是一種相當切身的存在。正式開始常吃則是在十八歲進入設計學校，開始獨自住在公寓的個人套房的時候。最早總是吃脆海苔捲著的鮭魚飯糰，吃膩後則漸漸覺得懷舊風的軟海苔比較好吃，口味依然多半是鮭魚，有時也會選昆布，在極少的情況下還會買美乃滋類。
但是，不論哪一種口味的米都吃得到獨特的怪味。
大概是防腐劑什麼的吧？對光也來說，他並不打算在這種便於長距離移動的飯糰上吹毛求疵，為了換取方便及輕巧性，有時也得做些犧牲。
就這點而言，若選紅豆飯糰就幾乎感覺不到那類怪味。
是因為加了紅豆嗎？還是糯米的關係呢？亦或只是單純的心理作用？雖然不清楚確切原因，總之光也就是愛吃紅豆飯糰。軟軟黏黏的口感也很棒，並且也喜歡這種沒來由的喜氣感(註一)。現在買一個飯糰時就只買紅豆飯口味，而要買兩個的時候，其中一個一定是紅豆飯。這已成為光也心中一種怡然自得的原則。
可不能輕忽這種原則。有原則的話就不用在便利商店的架子前猶豫不決了。一個都三十二歲的男人佇足在深夜的便利商店，認真選擇飯糰口味的模樣實在有一點讓人看不下去，即使本人對這種生活沒有怨言，也有可能讓旁人看了覺得很苦悶。甚至可說是，會做出這種想像本身就夠苦悶的了。
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具備「喜歡選東西」的性格。的確，許多小孩、女性和部分男性的確有這種傾向，覺得買東西最快樂的是在猶豫要買什麼的時候──上個月分手的戀人也說過這種話。但對光也而言，買一件洋裝要在百貨公司晃上兩個小時只是種酷刑罷了。同樣的，選擇自己每天要吃的食物雖還不至於是痛苦，但也極為麻煩。可雖然麻煩，但若自暴自棄到吃什麼都無所謂也不太好。因此對這種半調子的人來說，日常的個人原則就非常重要了。
但是，有時候也會因外在因素，讓人無法堅守原則。
「啊！」
「啊……」
四目相對。
紅豆飯糰只有一個，而將手伸向紅豆飯糰的卻有兩人。
「不好意思。」
「抱歉。」
同時伸出手後，又同時把手縮回去。光也心想，這畫面真對襯。
兩人都面對陳列飯糰和三明治的冷藏櫃，光也站在右側，而說了「抱歉」的男人則站在左側；光也是左撇子所以伸出的是左手，男人則是伸出右手。是一幅左右對襯的景象。伸出手的時機和把手縮回來的時機也完全相同，兩人都穿著西裝，而且彼此另一手都提著店內的購物籃，雖然各自選的品牌不同，不過籃子裡都依序放入兩瓶啤酒。現在是八月中旬，雖說是深夜但晚上仍十分炎熱，還處於少不了啤酒的季節。
這種情況很不錯，十分有趣的偶然。
「你請吧，我也喜歡吃羊栖菜飯糰。」
男人這麼說著，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啊，我吃其他口味也沒關係。」
「不，這句話我比你早一步說了。」
對方再次一笑，眼尾的皺紋也加深了。年齡比光也稍長，應該還沒到四十歲吧？感覺他眼尾的笑紋是年輕時就有的。深藍色的……這麼說有點失禮就是了，但實在稱不上是筆挺的西裝配上樸素的領帶，整體雖然土氣，不過看了有種安心的感覺。大概是大學畢業後就直接成為上班族，且直到現在都一直在公司上班。秉持著反正皮鞋穿壞就丟，所以不買高級品的信念。相較於「時尚」，他應該更常被人形容為「誠懇」。
「那我就不客氣了……」
「是、是，請吧。」
光也拿起紅豆飯糰，而男人則是拿了羊栖菜拌飯口味的飯糰。
如果是妙齡男女的話，對話應該會朝「那個好吃嗎？」「很不錯喔！」「那我下次也買買看好了。」「另外我還推薦……」這樣的方向進行吧？但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發展。雙方都只留下平淡的點頭招呼後便離開架子，光也走向泡麵區，而男人則直接朝收銀檯走去。
光也在隔了點距離的地方再次望向那個男人。
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在在意些什麼，總之就是看著他。
普通的男人。雖然這形容有點奇怪，但他是個年輕的歐吉桑，覺得他離「中年」一詞還稍有點距離。
再過個幾年，自己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吧？
光也比那個男人稍矮一些，而且因為身材較瘦所以會變成更窮酸樣的歐吉桑。會從事哪一種工作呢？能繼續做平面設計嗎？還是會放棄這個轉行呢？然後應該還是會在深夜的便利商店買飯糰吧？
他沒有會幫忙做飯的妻子，也沒有願意一起吃飯的小孩？
不對，現在認定那個男人也沒有家庭還太早。現在應該也有很多家庭婚後夫妻一起工作、三餐各自解決吧？
光也常在同一個時間來這家便利商店，但這是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一定是今天偶爾吃一次便利商店餐，但週末就會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平凡的外表沒有格外出色的地方，可是笑容看來十分溫柔，也有一種為子煩惱的氣氛。在東京，四十歲左右的單身者不在少數，但這個男人很適合家庭，他極為自然地散發出那種氣息。之所以會吃羊栖菜飯糰，是因為不想要這麼晚了還說肚子餓，讓妻子傷腦筋吧？
謝謝惠顧。看起來約是大學生的店員平板制式地說道。
男人提著袋子走出便利商店。在自動門即將關上的同時，他轉頭瞥了光也一眼……的樣子，因為只有一瞬間，所以光也不能確定。
光也走到雜誌櫃前拿起就職情報誌。說來今晚來便利商店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這個，啤酒和飯糰只是順便罷了。
光也白天接受了就業面試，在這麼酷熱的時節還穿西裝就是這個緣故。晚上則是參加以前工作過的設計工作室惜別會。這還真是個讓人無法盡情暢飲的酒會。光也並不是自願辭去那家設計工作室的工作，而是因為工作室本身倒閉，不得已才離開。
忙著安慰一喝了酒就大哭特哭的老闆，無法盡情喝個爛醉。老闆不斷反覆道歉，最後醉得不醒人事。前來接他回家的夫人不發一語地深深向所有人一鞠躬，而僅有四人的前員工們也同樣地鞠躬回禮。
這也沒辦法啊，不景氣嘛。某個人如此低語，大家也點頭贊同。
花島還年輕真好，而且又是單身……感覺這句話光是今晚應該就聽了十次。除了工讀生外，光也的確是最年輕且未婚。若還年輕，也比較好找到下一個工作。大家都這麼說。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這個重視感受性的業界中，三十二歲一點也不年輕。
光也嘆了口無聲的氣。
東想西想也無濟於事，先以冷靜的眼光認清現實吧！雖然是相當殘酷的現實就是了。
上個月，和戀人分手。
上週，瞞著房東餵養的虎斑貓不見了。
這週，則是公司倒閉。
不過剛才買到最後一個紅豆飯糰。所以今天就這樣回家去，洗個澡喝瓶啤酒吃了飯糰再上床睡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郝思嘉(註二)曾這麼說過，那說「明天在哪？」的是矢吹丈(註三)嗎？光也現在的心情比較接近矢吹丈，不過其實兩種都不是。夜晚過去、早晨降臨，換言之，這就是「明天」了，再怎麼想也沒有意義。不，不是意義的問題，正確來說是束手無策。等明天再來看就職情報誌吧。
光也在櫃台結完帳，走出便利商店。
「這不會賣啦！」
開口第一句話就如此駁斥，光也感到一陣火大。
雖然沒有幼稚到將心情寫在臉上，但仍抬起落在企劃書上的視線，直盯盯地看著說話的人。
這個死飯糰男。
「能不能告訴我哪裡不好呢？」
「花島，你有去過書店的商業書賣場嗎？」
「有啊。」
「是最近嗎？你有仔細從頭看到尾嗎？不光是擺在平臺的書，架上的也看過了？」
「……基本上都看了啊。」
雙方講話的語調都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即使如此，會議室的氣氛仍明顯地越來越糟。
「那你應該就知道這份哪裡不好。」
的場用指尖重重敲著企劃書。咚咚咚，聲音雖然不大，但責難似的聲響仍響徹會議室。
……惹人厭的傢伙。
光也在心中暗罵。只有在第一次見面時給人的感覺不錯──那個把紅豆飯糰讓給自己的晚上。
想都沒想過居然會在二次就職的地方與那個男人再次相見。
失業一個月後的九月初，光也靠朋友幫忙開始在一家叫「商業新報社」的出版社上班。公司規模約七十人左右，是以商業相關書籍為主，發行出版物的中堅企業。
光也以約聘員工的身分配屬於編輯部，反正本來就不期待自己能被錄用為正式員工。因為出版業界本身也處於不景氣的狀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即使如此，若是成為約聘員工就至少能保障一年薪水，由於公司似乎人手不足，只要光也能不負眾望地好好表現，之後應該也能續聘吧？搞不好還可以轉為正式員工。當然，身為平面設計師也熟諳ＤＴＰ(註四)操作。
這家公司從以前就以出版艱澀的經濟書為主，似乎具有一定歷史，但能熟練地使用專業軟體的人好像還很少。書籍本身不用說，就連廣告單等宣材設計也全都採用外包，不過今後想盡量由公司自行處理──總務人事課長是這麼說的。現在居然還有不會使用ＤＴＰ的編輯，光也對此感到十分訝異。
不過──雖然ＤＴＰ對光也來說駕輕就熟，但對出版業界他等於是新手。
在面試時隱瞞此一事實，光也多少覺得有些害怕，不過自己知道書籍大概的出版流程，也打算現場學習各項工作細節。薪水雖然不高，但保險福利制度完善且有房租補助等條件，十分吸引人。在被問到有沒有書籍編輯經驗時，光也笑著回答：「有。」並在腦中說服自己：「說謊也是權宜之計。」
「不懂嗎？你真的有編輯經驗嗎？不好意思，這不是有經驗的人會寫的企劃書喔！」
與其說是逼問，對方的語氣比較接近無奈。光也暗暗覺得不妙，為了不暴露自己沒有經驗，他拚命擠出冷靜的聲音。
「要說我無能的那些話，請之後再慢慢講。」
光也刻意放慢語調，雖然心驚膽跳，但姿態過高也很不自然。
「現在能不能先具體說明問題所在呢？會議拖太久只是浪費時間罷了。」
周圍的人皆以驚訝的表情望向光也。
是表示「明明是個新人，還挺會講話的嘛！」的反應吧？應該沒有人知道這是光也拚命虛張聲勢的結果。現在比起「囂張的傢伙」，更怕被貼上「沒用的傢伙」的標籤，這一個月來他已深深體會到二次就職的困難。是有幾家可能會錄用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但薪水比之前的工作室少，而且工作量似乎會更沉重。只要可以做喜歡的工作，就算條件差也無所謂──應該只有二十多歲時才能肯定地這麼說吧？至少現在的光也沒有那種衝勁。他可不想要被任性的客戶耍得團團轉，每天晚上都當廉價勞工直到深夜，然後因過勞而病倒。
「問題我一開始就講過了吧？問題就是這本書賣不出去啊！」
坐在會議室的人共有十二名。其中五人是業務、包括光也在內的四人是編輯，而營業事務和製作管理那邊各派一名代表，還有兼任業務部長的專務。
「所以我說請講具體一點。」
「好啊，那我就說囉？首先是賣場的問題。」
飯糰男……業務主任的場宗憲邊不斷轉著原子筆邊說道。口氣絕不算強硬，反而十分平淡冷靜。之前就聽說的場是業務一課的要員。因為甚至還有不少人說他比課長還要有人望和人脈……看來工作能力也很強。本來以為他是會在便利商店買羊栖菜飯糰、感覺有點可愛的歐吉桑，但他開會時幾乎不茍言笑。今天他也穿著有點老舊的深藍色西裝配上極為保守的直條紋領帶，帶著有點疲倦的表情開會。
「以女性為對象的商業書籍，最困難的就是擺放位置的問題。女性多半不會靠近商業書區，但這也不是可以放到其他賣場區塊的書。」
「不是有針對女性的紀實文學區嗎？從那裡著手如何？」
「請不要講得那麼輕鬆啊，要打入平常不會陳列這類書的平臺是很難的。再說，這個的製作費比重不會太大嗎？以這種毛利來算，若不印一萬本就沒辦法賺錢。」
「女性對外觀比男性敏感，我請人氣插畫家繪製插圖，裝訂上也費了許多苦心，所以最少也要印一萬本。」
「印了一萬本要是被退五千本回來怎麼辦？你應該知道新書是委託販賣的吧？」
「知道。」
光也還有這點知識，在處理新書分配的時候，書店會把賣剩的書退回來。只是，他們會依客人的訂單來單本訂購……這種情況原則上是採買斷制。
「那你知道退款費嗎？」
「……退款費？」
這個倒是沒聽過。
的場像是表示「不知道就算了」似地轉開視線，輕輕左右晃了晃手上的原子筆。是覺得無法跟自己溝通嗎？
「還有，這是最基本的，要是不把目錄寫詳細一點，就很難提升銷售量。請作者不要寫整本書的概略，而是編出目錄，標明各章節的標題和內容。『針對已累積一定程度經歷的社會女性，提供商業情報和提升自我經歷的生活方式』？不好意思，我完全聯想不到具體概念啊，花島你想得到嗎？我話先說在前頭，不是指裝訂的概念，是說內容的概念喔。」
「這……」
光也一時說不出話來。自己把關於內容的事全都交給可信賴的女性作家，以為詳細內容等到企劃通過再討論就好。
「我就明白跟你說了，商業書籍的銷售量似乎已達極限，所以就也把女性當成目標試試看吧……這份企劃給我這種感覺喔。」
這句話讓光也吃了一驚。
雖不是抱著敷衍了事的態度，但不瞭解商業書界且沒有其他管道的光也是以消去法擬定企劃。如果是以女性為銷量對象，內容薄一點應該也無所謂、只要在包裝上多下點工夫應該就會賣了、作家也能依賴認識的朋友吧──自己的確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
「而且還是特殊尺寸的精裝本？為什麼要刻意把工具書做得又厚又重？你會想在搭電車通勤的往來途中看精裝本的書嗎？」
「……不會。」
不會想看。
又重又占空間。無法單手拿的書不是合格的通勤用書。
我知道啦，我輸得一塌糊塗啦，這份企劃是垃圾、是糞土啦，可惡……雖然沒有幼稚到把這些話說出口，但自己實際上十分消沉。雖然早已習慣被客戶說是廢物，但幾乎沒有在內部會議上成為俎上肉的經驗。
「……我會再修正。」
還能再說什麼呢？此時此刻光也完全敗下陣來了。
說不是輸贏的問題只是場面話。編輯會議是編輯說服業務「推銷這本！」或是業務逼問編輯「這真的會賣嗎？」的場合。落敗的一方就只能收回自己的意見，縮起脖子乖乖閉嘴。
「那個……我可以說句話嗎？」
負責事務的女性員工舉起纖細的手。主持會議的進藤業務課長則回答：「請說。」
「我覺得……這沒有那麼糟糕。」
雖然音量不大但聲音清脆響亮，所以很容易聽得清楚。光也望向說話者，記得她是營業事務課的人，名字是真砂。之前曾為了拿臨時傳票去找過她一次，她是年約二十歲後半的嬌小女性，常用髮夾將大波浪長髮夾起。她給人的印象並不強烈，雖然這個形容也適用於這家公司的所有女性。
「我覺得可能是為差不多在我這個年齡層的人設計的……工作做得算熟練，也可以指導後進，可是還是做事務工作。」
對吧？她微微偏過頭看著光也。
「嗯，是的。對象就是這類階層。」
「這樣的話，我覺得只要內容再精簡一點就會是份好企劃了。商業書做得漂漂亮亮的也不錯呀，女性不太想看封面大半都是響噹噹的粗黑體標題，那種枯燥的書籍嘛。」
講到「響噹噹」的時候大家都不禁莞爾，的場也露出些許笑紋輕笑。氣氛一口氣緩和下來。
「我覺得這剛好是猶豫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而感到迷惑的年齡，雖然很想繼續工作，但也不想一輩子做跟現在一樣的事……如果是針對這樣的人設計的書，我想大家應該會想拿起來看吧……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就是了。」
「也對呢，以前還有『結婚離職』一詞，但最近大家都會在公司待很久呢……就像我這樣？」
讓大家笑出聲來的是製作管理的田邊課長。這家公司的女性課長只有她一人，年齡大概是五十歲左右吧。聽說她為人豪爽，男性部下們也都很崇拜她。
「謝謝您的意見，我會再好好琢磨的，之後還請不吝指教。」
真砂對恭敬地低下頭的光也投以微笑。
接著話題轉向其他企劃，這也是光也從前負責人手上接下來的案子，不過因為是系列續作，所以順利地敲定了。本來很擔心的場會不會又說些什麼，不過這回只有進藤課長說上一次嚴重拖到發售日，要他好好注意而已。
漫長的企劃會議結束時，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半，事務職的女性們全都下班了。
「第一次開會如何呀，花島老弟。」
剛才明明就一起開會，卻完全不幫自己說話的須見課長如此問道。
這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就是編輯一課的老大，也是光也的直屬上司。聽說他今年四十六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
「老實說我嚇出一身冷汗……那個人真嚴厲啊。」
「啊哈哈，的場啊。看起來傻愣愣的，可是作風很不客氣喔！因為是從基層做起的業務吧？我也吃了好幾次那個『不會賣』的攻擊喔！」
「咦？課長嗎？」
「對，這是大家必經之路。反正都是要挨罵的，還是早一點面對比較好，久了就會慢慢習慣，也會掌握業務那邊的觀點。因為花島老弟的企劃真的太嫩了嘛，哈哈哈。」
原來如此，他早就料到會這樣了。所以當然不會在編輯會議的階段就先壓下這份企劃。雖然有點怨恨課長，不過暫且解釋為愛之深責之切吧。
「……趁還沒忘記前寫下來好了。」
光也用紅筆在企劃書上寫下今天被指出的問題點，並用小字仔細地標註真砂提出的意見及自己之後想到的方案。接著打開電腦裡的文件，再次規劃起企劃書。
「我先走囉。」在其他編輯紛紛離去時，光也仍埋首於工作。
就連自己都覺得被嫌了之後就卯足全力的想法很孩子氣。若是剛出社會的新鮮人就算了，但因為自己在其他行業已有十年工作經驗，對的場那種從話中散發出「你懂了嗎？小鬼。」的語氣感到很不甘心──其實更氣自己因為不瞭解詳情而導致無法反駁。
「唔……肩膀好痠……」
疲於維持身體向前彎的姿勢，於是坐著伸展背部。好久沒用沒附繪圖板的電腦了，大概還是得帶自己的來用吧？光也邊這麼想著邊環顧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不知不覺已過了九點，在以前的設計工作室上班時，這個時間還只是漫漫長夜的開端而已。本來以為出版社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不過看來這裡不太一樣，留在三樓辦公室的只剩光也一個人。再次體認到雖然同為出版社，但其實各家狀況皆不同。據做雜誌編輯的朋友描述，上午的編輯部幾乎等於是空城，反倒是晚上十點多時，大多數的編輯都待在辦公室裡。相反的，這家公司九點半上班時不僅沒有編輯遲到，也幾乎沒有員工每天都加班到深夜。因為我們沒出雜誌嘛，所以不用那麼拚命啦……須見課長也曾這麼說過。
光也再次回到工作上。
雖然不是一定得在今天之內做完，不過越早做完越好。要做出讓那個混蛋……讓的場業務無可挑剔的完美企劃。為此最好在提出企劃前先讓其他人看過，但又猶豫是否要向公司裡的人問東問西，畢竟自己是謊稱有經驗才混進來的，很難開口問別人「損益分歧點的評估方式是否正確呢？」在光也握著滑鼠思考該怎麼辦才好時，一個圓型的物體滾到面前。
「咦？」
隨後發出「叩」一聲，被放到桌上的東西是保特瓶裝的茶，而那個滾動的物體撞上堆積如山的資料後停了下來。
是紅豆飯糰。光也訝異地回頭一看。
「慰勞品。」
站在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的場。
他穿著襯衫並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用一臉想睡的表情低頭看著光也。
「咦？啊……麻煩你了。」
「我能不能也在這裡吃啊？樓下都沒半個人了。」
業務、營業事務和總務人事位於和這裡一樓之差的二樓，再往下的一樓則是貨品出入口和倉庫。
「嗯……請坐。」
對方都帶伴手禮來了，也很難說「不行。」光也拉來隔壁的辦公椅邀的場坐下。在他彎腰坐下的同時，發出沙沙一聲把便利商店袋放在桌上，裡頭拿出的東西一樣也是紅豆飯糰和茶，還外加一瓶營養飲料。
「今天買了兩個，其他還有鱈魚子和……什麼來著，啊，一種叫鹽烤牛肉的。」
「……這樣啊。呃，那個，我會付錢的。」
「沒關係啦，是我自作主張買的嘛。」
的場俐落地拆開包裝，立即開始吃起飯糰，在連著咬了兩口後，伸舌舔去沾在指尖的飯粒。光也心想，他的手指真長呢。
「你不吃嗎？」
本來同樣面向牆壁的的場，突然轉頭看著身旁的光也。
「啊，那我開動了。」
光也連忙存檔，接著和的場一樣拆開飯糰。近距離看到食物的瞬間，胃就想起饑餓感並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平時光也會一笑置之，但在夜深人靜的辦公室裡傳來的咕嚕聲比想像中更丟臉，而且他隨即又覺得因這點小事而害羞的自己很沒面子，雙頰不禁陣陣發燙。喝下冰涼的保特瓶裝茶後是滋潤了喉嚨，但沒能降低臉頰的溫度。
「音樂……」
明明不打算聊天，但仍不由自主地開口。因為覺得沉默讓人難耐。
「音樂？」
的場邊迅速伸手拿第二個飯糰邊看著光也問道。光也沒轉動臉的方向，換言之，他盯著靠牆擺放的櫃子說道：「這是個不會放音樂的職場呢。」
的場沉默了一陣子，似乎是不懂光也這句話的意思。
「……一般來說都不會放音樂吧？」
「我之前待的設計工作室整天都開著廣播，還有人會一邊跟著唱一邊工作。」
「嗯，是那種工作的話也無所謂啦。怎麼，沒放音樂很難工作嗎？」
「不，倒也不是這樣……還有，大家都穿西裝呢。」
「我們公司就算是編輯，西裝也是基本配備喔。要和創業家或大學教授拿原稿嘛。不過，很少有人會像花島你這樣穿高級西裝來上班就是了。」
「不，這是我僅有的好西裝……我沒有什麼西裝，因為很少有機會穿……不過，也不是討厭西裝。」
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想說什麼了，該不會是在緊張吧？
「……你是左撇子啊。」
的場看著滑鼠的位置低語道，光也則默默點了點頭。閉上嘴巴咀嚼著紅豆飯，但有點食不知味。
「畫家和藝術系的人好像多半是左撇子耶。」
雖然有聽過這種說法，不過因為不知道有沒有佐證的數據，所以他只用微微偏頭的動作回應。光也本身是因為父親也是左撇子，所以成長過程中都沒被強硬地糾正，直到現在。此外，父親不論是畫圖還是寫字都很醜，年輕時好像很沉迷打棒球的樣子。
「我說，花島。希望你能老實告訴我。」
「嗯？」
「你真的有做過書籍編輯嗎？」
紅豆飯的味道完全消失，胃部一陣痙攣。
「……那個……」
「不是以設計師的身分負責一部分，而是完整企劃一本書，從和作者討論到版稅交涉、發行量交涉、排版和紙稿校對，你有全部參與過的經驗嗎？」
「有啊，不過是很久以前就是了」、「有啊，不過只有一次就是了」……光也一瞬間想過是不是這麼回答比較好，但很快就覺得是無謂的掙扎而否定了。這個男人沒這麼好騙，容不得自己敷衍塞責。
「……嚴格來說……沒有。對不起。」
沒自信能再繼續說謊下去。再說，在剛才的會議中，光也的面具也等於是被扯了下來。
「果然。」
「對不起。」
「不用連著道兩次歉啦。」
的場吃完兩個飯糰後，便擅自取用光也桌上的餐巾紙。
「現在很不景氣嘛，為了推銷自己多少會打腫臉充胖子，這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是不會去跟其他人講啦……不過我覺得最後你會出包喔。」
「已經出了。」
「這倒是。」
「封面設計的話我參與過好幾次了，也做過幾次內文排版設計。這些部分我想我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我不會說你是完全的門外漢啦。」
的場拿出小瓶裝的營養飲料，先暫時將之放在桌上。他小聲地說：「這應該不怎麼好喝吧……」那是個光也沒有喝過的牌子。最後的場放棄掙扎扭開瓶蓋，不過還是沒打算喝地繼續說道。
「只是，設計師的工作是配合客戶的要求，但現在則是反過來，你是編輯，所以得以客戶的身分提出要求才行……那麼，問題來了，今後你身為一個客戶，該請設計師做出怎樣的書呢？」
這個問題他有自信可以回答出正確答案。光也馬上回道：「暢銷書。」
「正確答案……嗚，好苦！」
由於一口氣灌下營養飲料的的場露出一臉這實在很難喝的表情，光也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了。
「的場先生，你很累了嗎？」
光也拚命忍住笑意，用認真的表情問道。
「最近很容易感冒啊。花島，如果我在這裡抽煙的話，你會去跟總務告狀嗎？」
的場這麼問道，同時已經叼起菸，甚至連攜帶式菸灰缸都拿了出來。「如果我說不能抽的話，你會再收起來嗎？」雖然心裡這麼想，不過光也還是搖了搖頭。
「我是不會去告狀，可是，都感冒了還要抽菸嗎？」
「我是因為好像有點感冒才不抽……直到剛剛為止。我已經喝了營養飲料，所以現在是正負抵銷。」
天生的菸槍──的場以甚至會讓人這麼想的熟練動作點起菸。
在呼出一口煙的同時，可以看出他的肩膀自然地放鬆下來。即使沒有明說，也能得知他把當下的放鬆看得比健康重要。大概是一輩子都很難戒菸的人吧？的場很享受似地抽著菸，甚至讓兩年前成功戒菸的光也也忍不住想說「請給我一根」。
「請做出暢銷書吧，花島。」
的場將身體重心靠在椅背上，邊像小孩子一樣把椅子晃得嘎吱作響邊這麼說。
「……我會全力以赴。」
「哎呀，有沒有盡力是無所謂啦，我要的是成果啊。」
「話雖這麼說，不過銷售方面也要請業務那邊努力才行。」
話說出口後，光也自己也暗想：「糟糕！」總是只有那些講出來後會不太妙的話，才會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我們會啊，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嘛。」
不過的場沒有生氣的跡象，坦率地接受光也的話。
「……不、不好意思。」
「為什麼要道歉啊。你真是個怪人耶。」
的場叼著菸站起身，似乎是想回去了，他把飯糰外包裝丟入垃圾筒，說了聲：「那我先走了。」後便準備邁步離開。
「辛苦了。」
「啊，對了，花島。」
的場停下腳步回過頭。
「是？」
「明天要不要從頭開始跟著我學？」
「……什麼？」
「我要去外面轉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為什麼編輯得跟業務一起出去啊？明天我想把今天重寫好的企劃書給總編看，所以不能去──本來想這麼回答的光也轉念一想。
業務是怎樣推銷書籍的呢？這是個可以直接目睹的好機會。雖然勉強可以想像大概的狀況，不過現場的氣氛應該又不一樣吧？先去看看常合作的書店，應該也能學到很多。
「我會一起去的。」
站著等光也回答的的場揮了揮夾著菸的手指，以側臉對著光也應道：「那就九點四十分出發囉。」接著就這樣消失在樓梯間。
真是讓人摸不透的人。到底是親切還是愛管閒事呢？
有時會碰到不管什麼事都想教導他人的人，這類型的人會藉由指導他人讓自己的心情更愉快。光也不太喜歡接近具有這種性格的人，不過至少的場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
「我不去。」如果光也這麼回答，他應該就會說：「喔，是噢。」結束對話吧？
總之，已經露出沒經驗的馬腳了。
既然如此，就盡可能地利用的場吸收出版業界的運作細節，把這些轉化成自己的知識吧。的場又不一定真的不會講出去，所以光也可以做的應對就是，在消息傳遍公司前先學會這些技術和知識。雖然這不是輕鬆的差事，不過反正除了工作外也沒別的事可做，這下剛好。一這麼想，心情也輕鬆了不少。
成為留在公司的最後一個人的光也把玩了剩下的鹽烤牛肉飯糰一陣，最後草草吃下肚，埋首於完成企劃書。
譯註
１ 日本的紅豆飯多半是在喜慶或特殊場合時吃的慶祝餐食。
２ 電影《亂世佳人》的女主角。
３ 漫畫《小拳王》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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