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的林斤瀾
一九五六年是林斤瀾步入而立之年的第四個年頭,也是他進入創作第一個高峰的開始。只可惜他這最佳狀態持續得很短暫,到一九五七年六月即為結束,短暫的僅有一年半時間。假如不是突如其來的反右使他那勢如井噴的創作激情戛然而止,將不知還有多少篇構思精巧、語言獨特、人物鮮活的佳作,讓讀者驚訝與讚歎。
說到他這一時期的創作豐碩成果,只要翻查一下當年的《人民文學》、《北京文藝》、《文藝學習》,以及《新港》等名牌大刊,即可赫然入目:《雪天》、《擂鼓的村莊》、《春雷》、《家信》、《姐妹》、《一瓢水》、《草原》,以及《臺灣姑娘》等十幾篇小說,此外還有劇本《番茄》、《螺絲釘》等其他作品,都是最好的見證。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中,在那發表作品相當苛刻的年代裏,又是在這些國家、省市級的大刊上發表這麼多作品,這在當時眾多作家中是屈指可數的。難怪《人民文學》小說編輯組組長涂光群,也親自登門向他約稿了。
這裏應當指出的是,小說《春雷》發表在《北京文藝》一九五六年十二月號。它發表後不久《文藝學習》就作了全文轉載,還配發了由著名小說家蕭也牧寫的評論。蕭也牧對小說細節的真實與人物的感人給予了高度評價:「生活的本身是評價作品好壞的最可靠標準」。劇本《螺絲釘》則是以獨角戲的形式首刊於《人民文學》,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臺灣姑娘》發表在一九五七年一月號《人民文學》的「頭版頭條」;而《姐妹》和《一瓢水》則是同刊這家國刊之上。它的版面可稱得上是寸土寸金,一刊兩文這可是它的首例。難怪有的編輯以《一瓢水》「晦澀」為由主張將它割愛,最後驚動了茅盾先生。小說經他過目後這才得以出世。據說涂光群正在編選一部佳作叢書,其中就有這篇《一瓢水》,可見它在這位當年老編輯心中的分量。
作家就是要靠作品說話,這是他的經驗之談,也是他的為文之道,更是他的藝術追求。正是有此追求,他才有了為文的定力。在反右之前,未寫出格的文章;在反右之中,也沒作批判槍手。前者使他未入「陽謀」之網;後者更讓他沒有終生遺憾。作為一位作家,尤其是有了一定名氣的作家,如何正視自己的寫作慾與發表慾,很難把握好它的尺度與分寸,稍有失控,就會陷入害人害己的尷尬局面。這其中的名利誘惑太大也太難抵制了,更何況它有時還包裝著一身難以辨認的時髦外衣呢。如果說,在「大鳴大放」之時,有那麼多「放言」欄目在等待他的文章。他以藏拙而不為,是源於他那豐富成熟的人生閱歷;那在反右之中,他還不為表明自己積極姿態而做出那讓人瞠目結舌的舉動,就是人性與人品在左右他的言行了。有為文之志,無入仕之心,正是甘於淡泊,才使他成了「講究小說藝術的短篇名家」(涂光群語),也才成了「一生沒有私敵」(程紹國語)的一位作家。中國的作家可謂多矣,可這樣的作家又有幾個?
一九五八年六月,林斤瀾的小說集《春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十四個短篇都經他精心挑選,是他而立之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此書無序、無跋,亦無作者後記一類的文字,只有當時通行的〈內容介紹〉。但〈內容介紹〉也寫得非常準確到位:「作品的題材多樣而新穎,作者在作品的風格上也作了一些探索的努力。」而有此「新穎」與「探索」的評價,就足以證明他在藝術追求上所取得的成就。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春雷》再版,印數已由一萬九千冊增至為二萬九千冊,它的熱銷證明了讀者對它的喜愛。但讓人不解的是,他的書在熱銷,人卻被迫放下手中的筆,下放到門頭溝的農村去接受「改造」,而且「還是『帶戶口』下放的第一例,可謂徹底」(涂光群語)。但藝術之神並未疏遠他,他也未因生活的困苦而一蹶不振,僅在一九六○年至一九六二年三年間,他又在《人民文學》發表了〈新生〉、〈山裏紅〉等讓人刮目相看的佳作,也讓那些妄圖將他驅除出文壇者頗為不解和難堪。這與其說是因禍得福,倒不如說是藝術之神給予他的厚愛。莊稼人有「蹲苗」之說,所謂「蹲苗」,就是讓正在成長中的莊稼斷其水分與肥料,免其因瘋長而不打糧食。他正是有此「蹲苗」,才使他在「文革」後爆發了第二次創作高峰。說到他當年這些作品,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將它們稱之為「寫的是好人好事」;正是他的不懈追求,才使他直到現在依然「寫作不斷,而且越到近年,越發精彩,風格越獨特、境界越高卓。(程紹國語)」作為林斤瀾而立之年的創作經歷,只是他長達半個多世紀創作生涯的一小部分,其作品也無法與後來的佳作相比。但卻從中可品味他藝術追求之甘苦,見證他創作經歷之坎坷,是研究他藝術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頁,有著它現實與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