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從貧困中成長
也許白天裡玩過了頭，夢裡我看見有十來隻小雞環繞著母雞，在草地上覓食、嬉戲。小雞緊緊的跟隨在母雞附近各自覓食，但當母雞發現食物時，母雞會「咯咯」的呼喚著，呼喚著小雞去啄食。而小雞一聽到母雞的呼喚，也知道有好吃的東西可以享用，牠們總會奔逐過來，爭搶母雞所發現的東西。那些東西可都是雞隻喜愛的，比如稻穀、豆子、蝗蟲、蚱蜢、幼蟻和其他的小蟲子等等。小雞圓渾的身軀，裹著一團細細的絨毛，可愛得令人想抓來把玩；尤其小雞的那份天真與純樸的稚情，更使我想逗逗牠們。我一面想著一面往前追逐，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母雞嚇得前奔了數步，而小雞也驚慌四散。眼看著就要抓到其中最接近我的一隻小雞時，我突覺身後有物體飛奔而來，我不覺手一慢頭一撇，卻見那物體竟是一隻大公雞。大公雞正伸長脖子，展翅飛撲過來。大公雞的那副兇狠的氣勢，嚇得我驚叫了起來。
乍一驚醒，才知道原來是噩夢一場；而母親驟聞驚哭聲，就本能的哄著：「乖，乖，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怕！」
撇過臉，我看到母親困乏的手正輕拍著弟弟的胸口，而弟弟仍深沉的睡著；當下，我難過得禁不住的眼淚直淌。我噤聲，為怕驚醒過度勞累的媽媽，她是很需要深沉的睡眠的，也怕媽媽發覺自己竟拍錯了作噩夢的小孩。我孤獨無依的哆嗦著，我有冀求母愛不可得的挫折感，我小心眼的想著：「媽偏心，一向就是偏心！」
這噩夢發生之時，我大概是六歲大，但在這卅年來的歲月裡，其景況依舊清晰得很；卅年前，由於貧窮以及兄弟眾多，逼得母親為柴米油鹽等家事，每天做牛做馬以外，已無餘力給予子女更多的關懷。
之後年歲漸長，但我仍生活得不寫意；怪只怪我有個哥哥，他不但功課好，年年爭第一，而且善書畫、會作文，又能演講；不時的比個賽，就搬個獎狀、獎品回家。而且他又隨和不惹人討厭，雖偶遭責備，也是笑臉相迎，更絕不耍賴，一副憨憨的樣子；也因此深獲父母歡心，而且兄姐們也多以他的光榮成績為傲，自然會多寵愛他，少苛責他。更糟的是，他的年紀和我最接近，當我和他發生爭吵時，這時挨罵的總是我；至於我和弟弟的爭執，無論是誰對誰錯，母親總是說：「弟弟年紀小，不懂事，你讓讓他吧！」再不然，就是手執小竹竿對著我吼著：「我要打你！」
事實上，母親從未真正的體罰過我，倒是我爸爸打過我，在我不乖的時候。雖然那時我們的生活艱苦，但母親並不因之怨天尤人，也不遷怒、不亂發疲氣的。記得在那貧困的年代裡，當時母親曾把美援的麵粉袋拆了，一針針的縫製成內衣褲，把中美合作緊握著的雙手，鑲嵌在我們的胸口上。哥哥說：「沒有關係，校服一穿，誰也看不到我們穿的是麵粉袋縫製的內衣。」我們光著腳ㄚ子，沒鞋穿的，上了六年的小學。我們很少有肉吃，平時都是食用自家種的瓜果蔬菜，只在拜拜時，才有雞鴨肉吃。當時我們很容易滿足，只要有一點額外的享受，就足以令我們雀躍老半天。
有幾件深埋心裡的事，很可以深入的反映當時的困境：其一，就是有一天，大姐夫忽然來訪，這是大事。大姐夫是難得回來的，這次所以來，也是趁出差公幹，順道過來的。在當時，雖然大姐夫家也只不過是距離在二十幾公里以外的地方而已，並不很遠；但除非是騎腳踏車來回，花的是三、四個鐘頭的時間，不用花火車票錢；否則，火車票錢也是好幾塊錢的。在當時經濟困頓的時候，需要的是能省則省的，哪還有閒錢花在火車票上，所以大姐夫是很難得回來的，同樣的，大姐更是。母親看到我大姐夫來訪，閒聊一、兩句後，就抽空壓低聲音差我去買三塊錢的豬肉。母親說：「唉！不早來，早來還可以買點東西的。現在家裡什麼都沒有！總要有點肉味的。你趕快去買，也不知道市場收攤了沒有？」母親又嘆了一口氣，她正愁著哪。當時，三塊錢只夠買五花肉四兩，也就是半斤的一半，一小片而已。鄉下肉販不比今天城裡的肉販，知道大家都是小家庭的，吃不多，所以今天的肉販有時反而會建議買少一點，明天再買比較新鮮，這種做生意的作法是細水長流。當然，以下的經過，或許只是個案而已，但對我來說，其震撼卻非同小可！
我半走半跑的匆匆忙忙的趕到菜市場。還好，遠遠的就看到，那個我在過年過節和他買過肉的肉販還在，他立在攤後等著顧客上門。我走近攤前，他的攤上還有幾片的豬肉，都是五花肉，其他什麼豬肝啦、豬頭皮啦，或者里肌肉的，都沒有了！可說都快收攤回去了。幾隻蒼蠅忽而停在肉攤上或者豬肉上，豬肉販有時就揮揮手，把蒼蠅趕得騰空而飛，待風平浪靜，蒼蠅就又飛下來，在肉攤上或者豬肉上攀爬。
三塊錢確實很小，我連出手買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很失禮的樣子！我壓低聲音，深怕鄰攤的人聽到一般的，交出了皺皺的三張鈔票說：「五花肉，三塊錢。」當時，那肉販也不知是那根筋不對勁一般的，竟高揚我給的那三張的一元鈔票，大聲的吆喝著：「喔，這麼好的生意呀，買三十元耶！」那聲音足夠讓全市場的人都聽得到的！接著他又把那手中的三張紙鈔揮一揮，拖長聲音再次吆喝著：「喔，買―― 三―― 十―― 元―― 耶！」那天，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家的，但我記得我感受到的是從未有過的羞愧與屈辱；好像連窮苦都是一種罪惡，賣豬肉的販子都可以去揶揄的對象。
另一件是：阿兵哥為了戰備，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我家庭院旁興工築碉堡。他們每天僅吃兩餐飯，但糙米飯總是有得剩，於是他們的排長就常把剩飯送過來給我們；剩飯是乾淨的，而且在那種窮困的日子裡，三餐難繼的歲月裡，阿兵哥的施捨，我們是欣然的接受的。糙米飯總比地瓜籤飯好吃！
母親一吼，我就飛奔逃竄。老家院落前是田園，後有高莖作物，我常一溜煙就逃到田裡，看別人家種的菜圃，看茂密的甘薯田，看碧綠的稻田，倘佯在藍天綠地裡；再不然，就躲到屋後的白甘蔗園裡，或是木麻黃和拔仔林中。
我獨自躲著，起先還有點冤屈不滿的掉淚，待情緒平靜後，我就只感到無依與被忽視了，我反而開始希冀看到母親；但在倔強的個性下，我仍要嘔氣不回家，我還是要等到母親開口呼喚我。我知道當母親升灶做飯，把晚餐準備妥當以後，她會在後門，向著後院呼叫著：「阿定仔，回來啊，天黑了，吃飯了！快點回來呀！」媽媽見沒應聲，也沒人影出現，她就會又繼續補充一句：「快點回來啊，再不回來就沒飯吃了！」
俗話說：「吃飯皇帝大」，意思是吃飯的時候，別的事情都可以不管的，哪怕天皇老爺子召見也可以不管的；簡單的說：吃飯是最重大的事情了，所謂的「民以食為天」。天黑固然恐怖，自個兒躲個老半天也是無聊透頂的，何況由於飢腸轆轆，逼得我非摘下臉皮不可，我是該回家果腹的了！那時不比現在，現在的家庭，多數家庭的冰箱裡，都會存放著豐富的食品，隨時熱一下就可填飽肚子的！而在當時，如果我不早一點回家，說不定配菜會全被吃光了，甚至飯鍋會見底的！而我就要餓一餐的了！
當然，聽到媽媽接連的呼喚，我是巴不得咧嘴回應妥協的，雖然我有時仍是很不心甘的拉下臉，但我還是要回家去！
母親一見到我，通常又要說上幾句嘔氣的話：「一躲就躲個半天還不要回家，要躲就不要回來了！」其實母親的倦容上，並無一絲絲的慍色，她只有為生活而勞累而疲憊的鏤刻。我四舅公日據時代曾當公學校校長，後來回鄉當老師，有次他就教導我們：「別傻了，父母有時叫你去死，那只是在罵你，並不是真的叫你去死！所以聽大人講的話，要聽大人的真正意思。」那年我是小學一年級，因為級任老師請假，校方請四舅公以教導身分來兼課。同樣的，母親說要躲就不要回來，那豈是真意！四舅公代課時，還講過一個孤女尋母記，每天講一點，其尋母過程遭遇到許多的艱辛與波折，講得我逃了學，原因只是孤女太悲慘了，悲慘得我不敢繼續聽下去！
有人說：生個兒子掉顆牙，按此計算，母親四十來歲時應已掉了好多顆牙了，或許母親體質好，小時就操勞慣了，所以母親的子女雖多卻不真的掉牙；但她到六十幾歲時，卻真的換成滿嘴金牙銀牙了。
說來奇怪，母親牙齒雖不好，偏又愛吃硬的東西；當我們兄弟大口的嚼食甘蔗時，她則把甘蔗切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有如稚童取食般的塞進嘴裡。她也喜歡吃米花糖，那時的米花糖，並不是爆得綿綿入口即化的那種，而是烘乾的飯粒裹著糖漿，即堅硬又難嚼的，稍一不慎，連口腔都要咬破皮，甚至把牙齒嚼斷的那種。
其實這兩種食物，僅有單純的糖味而已，既無今日水果糖的葡萄、草莓、蘋果等的風味，也沒有飴糖沾上花生、芝麻、李子等有各色的香味。固然，當時並非沒有又香又甜的糖果，只是那種有五彩繽紛的玻璃紙包裹著的糖果，常是進口貨，而其身價就要十百倍於米花糖或甘蔗而已，對那種能吃得到進口糖果的人來說，其實，他們只是鳳毛麟角的一群，一般的人不是能享用得到的。
母親一向什麼好吃的，甚至僅能供充飢用的食品，她都是先留給子女的。以吃飯為例，幾十年來，母親不曾先用飯，她總是撿食子女吃剩的殘粥剩菜充飢的，這種情形，在今日來看，未免少見，但在母親的眼裡，那卻是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衣物方面來說，母親常說：「只要有一件進香拜佛用的，新一點的，乾淨一點的衣服就夠了。」而那襲進香拜佛用的布服，竟一穿十年！
我常想母親是熱愛子女的母鴿，整天價日的以飽藏肚裡的食物哺育幼鴿，雖因之消瘦亦無怨言。
母親的牙齒好，至少在她六十歲以前都可以這麼說的：她的牙齒是不錯的。但就她的眼睛來說，相較於她的牙齒，那是差太多了。母親眼睛不好，不但是由於她當姑娘時終年在烈日下忙碌，風吹雨打中操勞農務，更是由於子女眾多，壓得她不得喘息。當子女一個接一個通學讀書時，她每天都要四點起床，然後在昏暗的五燭光燈下傍著爐灶作飯洗碗。才清晨四點呀，在夜仍深沉，大地仍在沉睡的時候，她已開始了每天必有的操勞。而如此的勞累耗用目力，焉能不傷及其視力呢？雖然她的日常工作如此繁忙辛勞，但我從未聽過她為家事的勞累而抱怨過。她雖無力輔導子女的功課，但她那種任勞任怨的精神感召，以及默默叮嚀鼓勵的話語，反而是一種最妥切的身教，也激起子女更用功讀書的動力。
小時母親給我的形象一直是平凡與瑣碎，及長漸悟這原就是母親的偉大與生活寫照，母親確同當代的母親一樣，都是在平凡與單調的燒飯、洗衣、洗碗、餵養豬羊家禽，以及劈柴、掃地、下農田中默默度過，並且她們就只一心盼望把子女撫養長大，她們沒有喜樂，她們的喜樂已經給了子女，她們沒有榮耀，她們的榮耀已交給子女的成長。
我常獨自思考著：在貧窮與匱乏中，母親是如何艱難的、無怨無尤的把子女撫養長大，而且以她的艱苦奮鬥與淡薄人生觀，感召子女奮發與不與人爭的處世態度，而擁有一份專業的或謀生的技能。這說明了貧窮與匱乏並不能限制個人的發展，反而令人知所發憤；也說明不是非要奢侈華麗的，日子才可以打發，才叫做人生。及至今日，我雖已由當初僅備一張文憑闖天下，在歷經婚育的艱辛，以達今日的生活無慮的地步；但我仍無時無刻不惦記昔日的貧困生活，而知所儉省。我也時時警惕自己：衣但求暖，食但求飽，不尚浮華，不講排場！
（刊1985.02.13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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