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窗與《大人》雜誌 蔡登山
已故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在台分公司總經理馬芳踨說:「文化事業出版界,我最欽佩兩個人,一是台北《傳記文學》的社長劉紹唐兄,以單槍匹馬一個人的精力,把中國近代史的資料蒐集成庫,且絕不遜於此地的『歷史博物館』與大陸的『文史檔案館』。另一位就是香港《大成》的沈葦窗,《大成》是專門刊載藝文界的掌故與訊息,目前海峽兩岸包括海外,似乎還找不出第二本類似的刊物。」其實《大成》還有個前身就是《大人》雜誌,它創刊於一九七○年五月十五日,至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五日停刊,前後出了四十二期。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一日《大成》緊接著創刊,至一九九五年九月沈葦窗病逝終刊,出了二百六十二期。兩個刊物合起來共三百零四期,前後有二十五年之久,它也是「一人公司」。香港作家古蒼梧說:「《大成》的業務,從編輯、校對到聯絡作者、郵寄訂戶,幾乎都由沈老一人包辦。每次我到龍記樓上《大成》編輯室送稿,總見到他孤單地在一堆堆雜誌與書刊中埋首工作,見我來了,便露出燦爛的笑容,跟我閒聊幾句,臉上毫無倦容。……」。當然可想見更早的《大人》的情況,亦是如此。
關於沈葦窗的生平資料不多,他是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生,浙江省桐鄉烏鎮人。正如他自己說的:「我寫作至今,從未提過自己的家世。」只在〈記從兄沈泊塵〉一文中,他透露一些蛛絲馬跡:「祖父右亭公生子女九人,泊塵是三房長子,能毅、叔敖是他的胞弟。我父季璜公行九,娶我母徐太夫人,婚後居上海之台灣路,姪輩到上海求學,多住我家。我家兄弟都以『學』字排行,泊塵名學明,家兄吉誠名學謙,我名學孚。我生在台灣路,大約我出世未久,這位『明哥哥』便去世了!」沈泊塵卒於一九一九年,得年僅三十一歲。沈泊塵兄弟三人曾合辦《上海潑克》畫報,為中國漫畫報刊的始創者。作家陳定山就說:「上海報紙之有漫畫,始於沈泊塵。若黃文農、葉淺予、張光宇正宇兄弟,皆為後輩矣。」
沈葦窗畢業於上海中國醫學院,據香港的翁靈文說沈葦窗自滬來港後,雖投身出版事業,但也常應稔友們之請,望聞切問開個藥方,多能藥到病除。沈葦窗曾任香港麗的呼聲廣播有限公司金色電臺編導、電視國劇顧問。他的夫人莊元庸也一直在「麗的呼聲」工作,莊女士其實早在上海名氣就很大了,每天擁有十萬以上的聽眾,她口才好,聲音悅耳,有「電台之鶯」的雅號。後來在台灣的華視也工作過,我還看過她演出《星星知我心》的連續劇。
沈葦窗是崑曲大師徐凌雲的外甥,徐凌雲曾對寧波、永嘉、金華、北方諸崑劇,甚至京劇、灘簧、紹興大班等悉心研究,博採眾長。十八歲登臺,堅持長期練功不輟,生、旦、淨、末、丑各行兼演,「文武崑亂不擋」。後來又與俞粟盧、穆藕初等興辦蘇州崑劇傳習所,培養「傳」字輩一代崑劇藝人有功。沈葦窗說他自己:「少年時即好讀書,有集藏癖,年事漸長,更愛上了戲曲。其時崑曲日漸式微,但因我的舅父徐凌雲先生是崑曲大家,總算略窺門徑;還是和平劇接近的機會多,凡是夠得上年齡的名角,都締結了相當的友誼,搜羅有關平劇書籍更不遺餘力。」他後來將這些重要史料收藏,如《富連成三十年史》、《京戲近百年瑣記》、《清代燕都梨園史料》、《菊部叢譚》、《大戲考》等十二部珍貴或絕版史料,以「平劇史料叢刊」由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社出版,嘉惠後學。
沈葦窗在上海時期,就在小報上寫文章。一九四○年金雄白在上海創辦一份小型四開報紙,名為《海報》,當時寫稿的人可說是極一時之選,長期在《海報》撰稿的有陳定山、唐大郎、平襟亞、王小逸、包天笑、蔡夷白、吳綺緣、徐卓呆、鄭過宜、范煙橋、謝啼紅、朱鳳蔚、盧一方、沈葦窗、陳蝶衣、馮鳳三、柳絮、惲逸群等,女作家中,更有周鍊霞、陳小翠諸人。沈葦窗當年曾是金雄白辦報時的作者,沒想到幾十年後金雄白變成了是沈葦窗的作者。《大人》初創時期,就有一個非常壯觀堅強的撰稿人隊伍,這些人大多是大陸鼎革後,流寓在香港和臺灣的南下文人、名流和藝術家,大都是沈葦窗的舊識,也可見他在舊文化圈中人脈的廣博。
《大人》雜誌給這些人提供了一個發表文章的重要平臺,刊載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章和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其中像被稱為「中醫才子」的陳存仁的兩本回憶錄《銀元時代生活史》、《抗戰時代生活史》,都先後在《大人》及《大成》上連載,而後才集結出書的。《銀元時代生活史》後來在一九七三年三月,由香港吳興記書報社出版,張大千題耑,沈葦窗撰序云:「一九七○年五月,《大人》雜誌創刊,我承乏輯務,初時集稿不易,因而想到陳存仁兄,他經歷既豐,閱人亦多,能寫一手動人的文章,於是請他在百忙之中為《大人》撰稿,第一期他寫了一篇記章太炎老師,果然文筆生動,情趣盎然,大受讀者歡迎。存仁兄的文章,別具風格,而且都是一手資料,許多事情經他一寫,躍然紙上,如歷其境,如見其人,無形之中成為我們《大人》雜誌的一員大將。《銀元時代生活史》刊載以後,更是遐邇遍傳,每一段都富有人情味和親切感,存仁兄向有考證癖,凡是追本究源,文筆輕鬆,尤其餘事。綜觀全篇,包含著處世哲學、創業方法、心理衛生、生財之道,對讀者有很大的啟發性和鼓勵性,實在是老少咸宜的良好讀物。今當單行本問世,讀之更有一氣呵成之妙,存仁兄囑書數言,因誌所感,豈敢云序。」
再者在《大人》甚至後來的《大成》上,占有相當份量的,莫過於「掌故大家」高伯雨(高貞白、林熙)的文章了。一般說起「掌故」,無非是「名流之燕談,稗官之記錄」。但掌故大家瞿兌之對掌故學卻這麼認為:「通掌故之學者是能透徹歷史上各時期之政治內容,與夫政治社會各種制度之原委因果,以及其實際運用情狀。」而一個對掌故深有研究者,「則必須對於各時期之活動人物熟知其世襲淵源師友親族的各族關係與其活動之事實經過,而又有最重要之先決條件,就是對於許多重複參錯之瑣屑資料具有綜核之能力,存真去偽,由偽得真……」。能符合這個條件的掌故大家,可說是寥寥無幾,而高伯雨卻可當之無愧。高氏文章或長篇大論,或雋永隨筆,筆底波瀾,令人嘆服!難怪香港老報人羅孚(柳蘇)稱讚說:「對晚清及民國史事掌故甚熟,在南天不作第二人想。」而編輯家林道群也讚曰:「高伯雨一生為文自成一家,他的『隨筆』偏偏不如英國的essay,承繼的是中國的傳統,溶文史於一,人情練達,信筆寫人記事,俱是文學,文筆之中史識俯拾皆是。」這是高伯雨的高妙處,也是他獨步前人之處。
資深報人金雄白筆名「朱子家」,曾在《春秋》雜誌上連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而聞名。沈葦窗邀他在《大人》再寫了〈「海報」的開場與收場〉、〈委員長代表蔣伯誠〉、〈梁鴻志死前兩恨事〉、〈「入地獄」的陳彬龢〉、〈倚病榻,悼亡友〉、〈梁鴻志獄中遺書與遺詩〉等文,因大都是作者所親歷親聞,極具史料價值。一九七四年他的《記者生涯五十年》開始在《大成》雜誌第十期連載,迄於一九七七年六月的第四十三期為止,前後達兩年又十個月之久,共六十八章,幾近三十萬字。金雄白說:「七十餘年的歲月,一彈指耳,回念生平,真是如幻如夢如塵,在世變頻仍中,連建家毀家,且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俱往矣!留此殘篇,用以自哀而自悼,笑罵自是由人,固不必待至身後。」
還有早期的老報人,著名雜誌《萬象》的第一任主編陳蝶衣,他後來來到香港,還是著名的電影編劇、流行歌曲之王。六十多年來,陳蝶衣光是歌詞的創作就有三千多首。人們尊稱他為「三千首」。周璇、鄧麗君、蔡琴、張惠妹……,中國流行音樂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歌后們,都演唱過他寫的歌。他在《大人》除寫了〈一身去國八千里〉、〈舉家四遷記〉、〈我的編劇史〉、〈花窠素描〉等自身的回憶文章外,還有《銀海滄桑錄》的專欄,寫了有關張善琨、李祖永、林黛、王元龍、陳厚、胡蝶、阮玲玉、李麗華、周璇等人,所記多是外間少人知的資料。後來以《香港影壇秘錄》為名出版了。
曾經在上海淪陷時期,創刊《古今》雜誌,網羅諸多文人名士撰稿,使《古今》成為當時最暢銷也最具有份量的文史刊物的朱樸,一九四七年到了香港,早已成為一名書畫鑑賞家了,並以「省齋」為筆名撰文。沈葦窗說:「我草創《大人》雜誌,省齋每期為我寫稿,更提供許多書畫資料。那時,省齋在王寬誠的寫字樓供職,薪水甚少,但有一間寫字間卻很大,他每天下午到那裡去轉一轉,看看西報,主要的工作是為王寬誠鑑定書畫。」
當時已渡海來台的陳定山,是名小說家兼實業家天虛我生(陳蝶仙)的長子,他早年也寫小說,二十餘歲已在上海文壇成名了,他工書,擅畫,善詩文,有「江南才子」之譽。來台後長時期在報紙副刊及雜誌上寫稿,筆耕不輟,同時也為《大人》寫稿,陳定山因長居滬上,嫻熟上海灘中外掌故逸聞,一代人事興廢,古今梨園傳奇,信手拈來,皆成文章,乃開筆記小說之新局,老少咸宜,雅俗共賞。這些文章後來成為《春申舊聞》的部分篇章。
詩人易順鼎(實甫)之子,寫有《閒話揚州》引起揚州閒話的易君左,在一九四九年冬抵香江時,曾在鑽石山住過,當時那裡住有不少是國內逃避戰禍而抵港的知識份子,因此他寫有〈鑽石山頭小士多〉、〈記香港幾次文酒之會〉等文。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寫的「文壇憶舊」,包括:〈我與郁達夫〉、〈曾琦與左舜生〉、〈詞人盧冀野〉、〈田漢和郭沫若〉。這些文章所寫的人物皆作者有過深交的文友,寫來自不同於一般的泛泛之論。可惜的是一九七二年易君左病逝台北,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大人》刊出的〈田漢和郭沫若〉已註明是「遺作」了。
國民黨政要雷嘯岑,歷任南昌行營機要秘書、安徽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廳長、鄂豫皖三省「剿匪」總司令部秘書、湖北省第七區行政督察專員、重慶市教育局局長、《和平日報》社總主筆、《中央日報》社主筆。一九四九年七月去香港、任《香港時報》社總主筆。一九六○年在港創辦《自由報》並受聘為香港德明書院新聞學系主任。他在《大人》以筆名「馬五」,寫有「政海人物面面觀」一系列文章。
他如,老報人胡憨珠長篇連載的〈申報與史量才〉,及當年曾在上海中文《大美晚報》供職的張志韓,所寫的〈血淚當年話報壇〉長文,都有珍貴的一手資料。
而沈葦窗自己也寫有〈葦窗談藝錄〉,談得較多的是京劇,這是他的本行。甚至《大人》每期有關京劇崑曲的文章,都佔有一定的比重,這也是這個雜誌的特色,同時也成為喜好京劇崑曲的讀者的重要收藏。沈葦窗的哥哥沈吉誠,在香港電影戲劇界、文化新聞界都相當吃得開,他在《大人》以「老吉」筆名,從第二期起寫有〈馬場三十年〉至第三十八期連載完畢,講的是香港的賽馬。在上世紀五0年代,老吉的《馬經大全》,曾經風行一時。
《大人》每期約一百二十頁,用紙為重磅新聞,樸素大方。內頁和封底為名家畫作、法書或手跡,畫家有齊白石、吳湖帆、黃賓虹、張大千、溥心畬、傅抱石、關良、陳定山、黃君壁、吳作人、李可染、周鍊霞、梅蘭芳、宋美齡等。從第三期開始,每期都有四開彩色精印的銅板名家畫作或法書的插頁,精美絕倫。這些插頁除已列的上述部分畫家外,還有:邊壽民的蘆雁,新羅山人、虛谷的花鳥,沈石田、陸廉夫、吳佰滔、金拱北的山水,鄧石如、劉石庵、王文治的法書等。但由於這些插頁開本極大,採折疊方式,裝訂在雜誌的正中間,常為舊書店老闆取下,另外販售。此次復刻本,多期就沒有這些插頁,但在目錄中編有該插頁的頁碼,有時會有八頁之多,其實它是一張大畫折疊的頁碼,如今畫雖不見,但不影響內文,因該畫和內文是完全不相關的。在此聲明,希望讀者明瞭,不要以為雜誌有所「缺頁」是好。
這次能輯全整套雜誌而復刻,首先要感謝熱心協助,並提供收藏的師長好友:資深報人鑑賞家黃天才先生、收藏家董良彥(君博)先生、史料家秦賢次先生及香港的文史家方寬烈先生、學者作家盧瑋鑾(小思)女士。《大人》在臺灣流通極少,甚至國家圖書館都沒有收藏,筆者首先見到的是秦賢次兄已捐贈給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的部分雜誌,驚嘆之餘,才興起要收藏這份雜誌的念頭。但談何容易,歷經數載,找遍舊書攤才得不到四分之一之數。後經黃天才先生提供他的收藏,並熱心找到收藏家董良彥先生的珍貴收藏,董先生的十幾本雜誌品相極佳。在整理蒐集到手的四十二期雜誌,發現其中兩期有脫頁,於是藉著到香港開學術研討會之便,我和賢次兄又找到方寬烈先生及小思老師,經他們協助影印,補全了全套雜誌的內容。
我曾在二○一○年十月十七日香港的《蘋果日報》副刊寫有〈遲來的懷念〉一文,開頭說:「今年九月底,我到香港參加張愛玲誕辰九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十五年前的九月八日張愛玲被發現死在洛杉磯公寓,無人知曉,據推測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九月二日或三日。而幾天之後的九月六日沈葦窗因食道癌在香港病逝。之所以將兩人並提,是他們都是『寂寞的告別』人世。正如作家穆欣欣所說的:『張愛玲走得孤寂而熱鬧。說孤寂,到底是她自己選擇的一種方式,待世人知曉,已是六七天之後;說熱鬧,是世人不甘,憐她愛她。她像中秋的月亮,走了之後,人間還得追望。比起張愛玲,另一個人走得更寂寞。起碼,他連最後的繁華都沒有。他是《大成》雜誌的主編沈葦窗先生。』是的,早在一九九三年,我籌拍張愛玲的紀錄片,次年還收到張愛玲的傳真信函。她故去之後《作家身影》紀錄片播出,之後我又寫了兩本關於她的書,並推薦李安導演拍她的〈色,戒〉。而對沈葦窗我至今無一字提及,這篇小文就算是遲來的懷念吧!」現在把這段文字轉錄於此,依舊是對他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