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性文學獎得主 曹明霞
獻給東北,那個高遠寒冷,玉米雜糧拚命生長的地方
曹明霞對事件的安排一件接一件,是一齣沒有冷場的好戲
如同偵探小說的佈置,迂迴、神秘、出其不意
她的文字樸實,不打結、不矯情,更含有攝影機效果
知名作家/顏敏如
《日落呼蘭》是「中國女性文學獎」得主曹明霞的最新長篇小說。故事以中國東北抗日戰爭十四年為背景,那裏有過十四年時光叫「滿洲國」。《日落呼蘭》是一系列東北人民在中國近代生活遭遇的起始。在特有語言、特殊風情的基礎上,故事的調性與寫法既深又細,寫得招蜂引蝶,寫得蕩氣迴腸,也接近了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們青睞的文體之一。
故事以中國東北抗日戰爭十四年為背景,那裏有過十四年時光叫「滿洲國」。作者以一個類似親歷者的身分切入,講述了主角洪慶山善良至極近乎懦弱的人生。洪慶山始終以最大的善意揣測整個世界,以最大的誠意對待所有人,包括惡人、外族侵略者。他是世界上生活得最失敗的一位,又似乎是最成功的一位。他活得十分窩囊,卻贏得了身邊所有女孩兒的愛情。
作者以女性的敏感發現了父親「輝煌人生」背後的酸楚與驚恐。她撫著父親寬厚卻並不夠堅強的後背,低聲唱出一曲柔緩的安魂曲。
作者簡介:
曹明霞,「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得主。
曹明霞來自中國最北端的呼蘭河畔,獨特的地域風物,濃郁的生活氣息,朗諧、快意的文筆,從容精微的人物刻畫,為中國當代最優秀女作家之一。
章節試閱
第一章
1
慶山早晨起來,發現南炕的三嬸子已經戳在那兒抽煙了。長煙袋,桿兒比胳膊長,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間,還疊著粽子樣的小腳當支架,吧嗒吧嗒,煙袋鍋兒在她的吧嗒聲中,一明一滅。
慶山恭順地叫了聲:「三嬸。」
三嬸用嗓子裏的一呼嚕做了回答。
慶山從小沒爹娘,在三叔家長大,對爹娘的疼愛基本沒有概念,倒是三嬸子的銅頭兒煙袋鍋,讓他記憶深刻──每刨一下子,夠他彎著背喘上半天。慶山就是在銅頭兒煙袋鍋兒的威力下成長為一名好勞力的。
這是民國二十年,慶山十四歲。
慶山把兩隻沒有襪子的腳落進筐籃般的大靰鞡裏(東北的一種草鞋)。更生布的棉衣,在慶山的汗水中濕了乾,乾了濕,已經有鐵皮的硬度。慶山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幹活,一家老少擠在南北兩鋪大火炕上。南北炕,是滿族人的習俗,漢人用了,也覺得冬天又省柴又取暖。堂妹玉敏也不小了,就睡在南炕。慶山早起,既是為幹活,也是他這個當堂哥的懂事。
三嬸咳嗽了一聲,慶山知道三嬸子有吩咐了。慶山在三嬸面前非常有眼力勁兒,三嬸那隻眇目,左右一晃,慶山就能把她看過的地方收拾得乾乾淨淨;三嬸子一咳嗽,慶山就知道三嬸是叫他,有話說。三嬸子呼嚕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炕前是泥土,痰漬入內即沒。
慶山又恭順地叫了聲:「三嬸。」
三嬸才慢悠悠地說:「山子啊,煙葉子快沒了,回來給嬸子捎一捆。有那煙膏子,也別忘了給我整點兒。」
「煙膏子」即是福壽膏,老百姓叫它「大煙膏子」。在東北,鐵山包、南綆河這片兒人家,有錢的、沒錢的、窮人、富人,家裏都斷不了「煙膏子」。病了吃它,止疼;沒病吃它,好受。富人長年用煙槍,抽大煙泡兒。
三嬸子平時只抽黃煙,煙袋鍋兒裏加一點膏子,只有小米粒兒那麼一點,就給勁兒。可就是這一點小米粒兒,也架不住天長日久,小米粒兒的流量,讓三嬸子家四壁空空。
慶山兩手交錯,剛拿到手上的那根扁擔,在他的合握交錯中,來回滾。
「家裏一吊錢都沒有了,拿什麼去整煙葉子和煙膏子啊?」
「先賒著,年底一起算。」三嬸子在黑暗中給了他主意。
三叔家的院落很大,這還是慶山的父親留下的。慶山的爺爺、太爺那輩兒,當年來東北開荒,那時的黑土地無人煙,隨便圈,想開多大開多大,怕的是你不肯出力流汗。到了慶山父親這輩兒,已建得正房三大間,廂房各兩邊,操場樣無邊的院落,可種菜,可放養。慶山的父親是個能幹的小夥子,他把園子種上了糧食,院內養了雞鴨,房屋的四周由最初的柳條圍欄,慢慢換成了整齊高大的木柵板,無論從遠、從近看,都是個殷實正經的人家了。
等三叔接手後,開始,他也算勤快,有了老婆、孩子,但漸漸地,酒癮讓他懶惰,一年四季地喝。
男人喝,女人抽,慶山再能幹,家裏也始終窮得叮噹三響,沒有兩吊半。慢慢地,他們的家園,木板柵又變回了柳條枝兒;柳條枝兒在冬天裏當柴燒了,家園邊界只能以逶逶迤迤的小草棵來代替了。場地還是那片場地,院落還是那塊院落,兩邊的廂房朽為土丘,雞鴨冬天蹲在上面曬太陽,正房也越來越歪,是慶山的一把好力氣,又把它們修正了。
慶山像極了他的父親,從早到晚不停歇,把那些小草棵邊界,用泥拉禾加曬好的土坯,壘成圍牆。這個大院,又有個大院的樣子了。
三叔招起了大車店,騾馬驢牛,拉山人的狗扒犁,只要不嫌棄,他都招。騾馬由慶山天天餵,車老板子們的飯食,也由慶山一併解決。
車老板子(趕大車的把式在東北叫老板子)于德林他們,平時就住在馬架子(用木頭撮起的一種大棚窩)裏,冬天冷,夏天熱,沒有窗戶,人平時在裏面基本是坐著或躺著,直不起腰。但老板子們皮實,他們說:「牲口不受屈兒就行,人扛造。」
慶山給他們餵牲口的盡心,讓他們都看在眼裏,特別信任慶山這家人,周圍又陸續開了幾家,他們都不去,說:「就住三叔這兒了,人家實在。」
三叔對於老板子也高看,說他「說人話還不往柴禾堆裏拉屎」,這是三叔對人的最高評價了。三叔家的茅房在院子的東北角,很遠,這些人半夜起來,又黑又冷,很多老板子就近在柴禾垛後面方便了。冬天還好,什麼都是硬的;夏天,抱柴燒火的人看不見就很慘。三叔覺得這些人天南地北,什麼鳥兒都有,要求不能太高。
于老板子和張立本,是讓三叔省心的人,店錢不賒不欠,到時候就給。有時說的那話,聽著叫人佩服,也舒服。他們經常來到三叔的南炕上,幾個老哥們兒,和三叔對著喝上兩盅兒。人家也不白喝,總是揣包牛肉、燒雞啥的。窮得叮噹響的三叔,只有他們來了才解解嘴饞。
據于德林自己說,他是山東人,和母親逃荒跑過來的。他跟張立本是老鄉。
三叔聽口音覺得張立本像河北人,河北和山東,算的哪門子老鄉呢?
慶山鍘草,餵牲口,他把細料常常先餵給那匹騾子。于德林的騾子比馬還漂亮,毛兒好,個頭也大,噅打得帶著精氣神兒,空氣都震得發顫。慶山也不虐待瘦驢老馬們,還有那條大黑狗。
大黑狗的主人就是張立本,張立本性格根本不像「山東棒子」,既不倔,也不直。他有什麼話都試探著說,哪人跟哪人鬧不和了,他能婉轉地開導。他的大黑狗跟他一樣,都不討人煩,乖巧,懂事,有眼色。慶山每次餵牠,牠都充滿感激地猛搖尾巴,還用頭臉來慶山的褲角蹭,用身子擁。
慶山從多襄家幹活回來,如果有剩菜剩飯、啃過的骨頭,他都餵給這條大黑狗。大黑狗不白餵,白天跟張立本上山拉扒犁,晚上幫慶山家看家護院。
看慶山起來幹活,大黑狗就衝出窩棚前前後後地跟著,用嘴碰碰慶山筐籃一般的大棉靰鞡,又用尾巴打兩下慶山鐵皮一樣的更生布棉襖,意思是:「有我呢,你一個人幹活不孤單。」慶山拿手到牠頭上捋兩捋,大黑狗就滿足了,一個高兒躥很遠,去大門口了。
一個人抄著袖口走進來,狗皮帽子和黑棉襖上全是白霜,大黑狗吠兩聲。
那人說:「老黑,老子都不認識了?」
看于德林又比自己起得早,慶山納悶兒,他叫了聲「于叔」,就低頭繼續幹活了。
于大叔總是起早貪晚,誰家拉腳也用不著總是半夜呀。
于叔擼了一下慶山的後腦勺,說:「你小子勤快,天天起這麼早。」
慶山捂著這份昵愛,心想:「你比我更勤快,勤快得都不像個車老板子了。」
院裏的活兒幹完,天已大亮了,慶山抱著一捆柴禾進屋點火做飯。三叔蹲在灶口,二錢的小酒盅兒捏在他手裏像一枚棋子兒,沒有就酒的菜,左手捏著一粒兒鹽,右手酒盅兒,喝一口,嘬一下。無論是喝還是嘬,都發出「滋兒」的—聲。
慶山不敢怠慢三嬸,在三叔面前,倒是可以撒撒憨。看見三叔也不叫,裏裏裏外外升火添水。
三叔礅礅酒瓶子,說:「山子,該給叔裝酒了。」
慶山「嗯」了一聲,一直到他出來進去把鍋裏的飯食一應弄妥了,才蹲過來,抓起酒瓶晃了晃,裏面的酒不夠一口。
慶山說:「三叔,三嬸讓我整膏子,你讓我裝酒,咱家連一吊錢都沒有了,你讓我拿手指頭去整啊?」
慶山說著搶過三叔的鹽粒兒,扔到鍋裏:「連菜都多少天沒鹹淡兒了。」
「你個小王八犢子!」三叔的巴掌舉起來,慶山不躲。
三叔的巴掌從來沒有落下過,這個慶山有數兒。有一次他跟弟弟慶林、慶路搶什麼東西,碗都打碎了,三叔心疼那隻碗,可巴掌最後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倒是三嬸的煙袋鍋子刨得挺及時,給他和慶林各賞一下。慶路是她老兒子,捨不得下手。慶林那一下,也純是表演不偏心。實際上,慶林那一下比慶山輕得多,因為慶林比他先喘過氣兒來,跑了。慶山則彎在那裏,好半天才呼吸勻了,能喘氣兒了。
三叔狠狠剜了三嬸子一眼,說:「都是半大孩子,妳想刨死他們嗎!」
三叔的脾氣也是大的,只是他不忍心打這個沒爹娘的孩子。如果落到慶林、慶路身上,他的巴掌如鐵餅,打哪兒算哪兒,慶林的鼻子流血,慶路眼冒金星,那都是常有的事。
慶山說:「三叔,你再忍幾天,忍幾天。月底,我就能發勞金了。發了勞金我馬上給你裝酒,裝兩瓶子,讓你可夠兒喝。」
三叔翻翻眼,算:「月底?月底還得小十天呢,你小子想饞死我呀!」
慶山白天給日本人多襄井家幫傭,主要是挑水。多襄井家開酒坊,賣的是日本的清酒,用的是中國的原料。慶山打小練就的幹活功夫深得多襄歡心,多襄多次對他伸大拇指,說:「支那人,你的,這個!那些人,不行。」
「那些人」主要是指三叔、三嬸。多襄有一次突然來慶山家找慶山,當他看到冰冷的屋內南北大炕上,一個在抽大煙袋,一個喝小酒,他退回來,連連晃頭,說:「山,你的,可惜了。他們,是吸血鬼,你的,養不起他們的。」
三叔又說:「要不,山子,你去日本子那兒給我賒一桶?」
慶山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這可有點異想天開。」慶山想。
多襄跟中國人不一樣,他不擔一點賒欠的風險。慶山第一次跟他說賒,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說:「你們支那人,不好,給不起錢,還要喝,真不知害臊。」他伸了小拇指。
當時慶山熱到了耳根,他也跟多襄比劃。說在他們鐵驪鎮,南綆這邊兒,家裏沒錢是常事兒,互相賒著,都跑不了,年底一結就清了,要不怎麼叫鄰居呢。
多襄搖頭,不同意:「你們支那人,就知道喝酒、抽膏子,支那人完了。」
多襄說完,沒有賒給慶山,而是送給了他一瓶,告訴他:「就這一次,以後,別開這個口了。」
多襄白給他三叔一瓶,完全是看慶山誠實能幹,是賞給他家的。說完,讓人提來酒。那個提酒的聽懂了多襄的話,眼裏全是鄙夷,像打發要飯的。
慶山沒有接酒,他滿含屈辱,退出去幹活了,下決心再也不丟這個臉了。
這倒激起了多襄的施捨欲,他比劃著說:「你們支那人,若都像你這樣,肯幹,就好了。」
午飯時,多襄請慶山留下來,跟他一起喝酒,他說:「你已經是小夥子了,可以喝酒了,冬天暖身,夏天添力氣。你三叔,告訴他不要喝了,光喝酒不幹活,這樣的人,活著沒什麼意思。」多襄又伸出了小拇指。
慶山不願意多襄這樣比劃他的三叔,那天他活也不幹了,更沒喝酒,一聲不吭地,跑回了家。回到自己家,悶坐下來,也是一聲不吭。
後來是多襄的女人千惠,提了酒、肉,還有日本壽司,來慶山家串門,看望三叔嬸,慶山才回去繼續幫傭。多襄知道,十里八鄉,都找不到慶山這麼能幹的小夥子了。就是他兩個弟弟,跟他比都是天上地下。
三叔說:「他奶奶地,小日本子的腦袋讓門擠了、驢踢了,跟中國人就是不一樣,格路。能送給咱們酒,不賒酒,真他奶奶地怪,跟咱中國人倆脾氣。」
三叔說著,捏摸了半天,從兜裏捏出一吊錢來,說:「山子,錢,三叔有,但這錢是叔攢著給你說媳婦的。我哥沒了,叔不能對不住你,要給你成家立業,過日子呢。」
「成家立業?你趁個啥呀?」三嬸子拎著煙袋鍋兒走出來。
三嬸子最怕花錢了,要是給山子成家立業,那得多少錢?
三嬸說:「老洪啊,洪福海,你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吹牛。老母豬拱地,嘴兒好,全憑嘴兒。跟你大哥一個樣。」
三叔的大哥是風水先生,長年抱個羅盤,給人看祖墳,吃的是嘴上飯。
慶山抓了個板凳讓三嬸坐下,三嬸小腳,站不牢。
三嬸子滿意地「嗯」了一聲,說:「行,山子不白養,比我那倆白眼兒狼強。」
這時候,還在被窩兒裏的慶林、慶路衝了出來,他們一定是被窩裏憋不住尿了。天冷,起來也是冷,就懶在被窩兒裏熬時光。提著褲腰,光腳向外跑,那是打算回來繼續被窩兒裏取暖。
玉敏也起來了,她兩隻小手抱著腦袋,卡吃卡吃地撓。人窮,蝨子卻瘋長。慶林回來時路過鍋臺想伸手去拿灶上的餅子,三嬸一鍋子刨過去,止住了慶林的手。
三嬸說:「看這一個一個的,就知吃,都是白吃飽兒,隨你們老洪家的根兒!」
三叔不願意聽,一口痰吐進了灶坑。
早飯,清湯寡水,三和麵的餅子難以下咽。
三嬸抱怨說:「嫁了你們家,我是瞎了眼了。你大哥每次在這兒白吃白喝半年,走時都說看風水掙了錢,拿回來。可他山南海北走了一遛十三遭兒,有了錢只顧自己抹油嘴,從沒見他拿回半吊錢來!」
「妳可不眼瞎嘛,不瞎能嫁給我?」三叔嘴裏塞著餅子,說。
三嬸當姑娘時就眇一目,個子倒苗苗條條的;三叔又瘦又矮,還一臉麻子,還帶著個沒爹娘的侄兒。三嬸嫁他,算兩不嫌,兩將就。
三嬸說:「天天裝神弄鬼,咋沒見你哥把你們老洪家的風水給看旺起來?」
三叔生氣了。三叔一生氣,臉上的麻子都生氣,一粒粒立起來,帶著煞氣。他的生活中有兩樣不能容忍,一是說他侄兒,二是說他大哥。提到這兩人,是碰三叔的肋骨呢。三叔的麻子一立,三嬸就知道該閉嘴了,不然,三叔的碗或筷子,那可不是吃素的。有一次把一支筷子擲向她,鏢一樣插進了三嬸的後腦勺,好在那時她年輕,後面梳著大大的盤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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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的大井臺,四面全是冰,慶山的一對大木桶,冰溜兒像掛溢著的白蠟。桶自重,就有幾十公斤,慶山挑起它們毫不費力。井臺口,被冰溜兒凍得越來越小了,四面呈放射狀凍成了一面坡。冬天裏,打水非常危險。慶山有技巧,他踢活了兩塊小木板,把它們翻個個兒,踩著另一面,就不滑了。然後他前腿弓,後腿崩,閃著身子去搖轆轤,這樣閃著,是防人扎進井裏。
賈永堂家的小滿桌兒,也來打水了。她才十歲,只能用胳膊挎動一小桶水。她遠遠地叫了一聲:「慶山哥。」
慶山接過她的桶,先給她搖了一斗兒,一斗兒水到她的小木桶裏就灌滿了。滿桌兒不急著走,慶山打第二桶的時候,她還幫著往前推。
慶山說:「滿桌兒,快回去吧,妳媽等你時間長了該罵妳了。」
滿桌兒用一擰身子來表明她不怕。她堅持等慶山打滿兩大桶,挑起來,她才跟在後面一起走。
路上滴水成冰,十四歲的少年洪慶山在兩大桶水的壓力下身體像柳條枝兒,搖來擺去。滿桌兒喜歡看慶山哥挑水的樣子,那還不算寬闊的後背,她怎麼都看不夠。她還喜歡踩著他「滴滴答答」木桶蕩漾出的水線上行走,漾出的水瞬間就結成了冰碴兒,踩在上面,像踩碎玻璃,有聲響。滿桌兒天天都掐著慶山來打水的時間,慶山幾時打水,她就幾時到。滿桌兒認為她跟慶山哥同命,慶山被十里八村的人說「命硬」,妨爹媽。滿桌兒自打記事兒起,也被人說「命硬」,長大了找不到婆家,滿桌兒覺得慶山哥會要她。
慶山說:「滿桌兒,過會兒我去妳家賒點煙。」
「啥煙?煙膏子還是煙葉子?」
「能賒出啥就拿啥。」
滿桌兒的媽媽金吉花是開小賣鋪的,黃煙、辣白菜、臭豆腐、冥紙,還有棉手套和棉膠鞋、油鹽醬醋,什麼都賣。只有大煙膏子是暗藏著的,不明賣。有時誰家的小孩子肚子疼了,滿地打滾兒,救人命,她也白給。那煙膏子也怪,挖上那麼一手指頭,給孩子吃下去,頓時就不疼了,治病。
滿桌兒小跑上來兩步,說:「慶山哥,不用賒,等我趁我媽不注意,給你拿一捆。是三嬸子要吧?」
慶山咧了下嘴,苦笑。滿桌兒的媽媽管三嬸就叫「三嬸子」,她應該叫「三奶奶」,可是她小小的年紀偏偏有自己的主意,以為這樣叫了,她未來就是慶山的人了,三嬸子會當她的婆婆。
慶山說:「別,那可不行!妳媽知道了,還不打死妳!」
「打死我我也不怕。」滿桌兒說。
滿桌兒是陰曆七月十五生的,還趕在了半夜,正是鬼托生的時辰。當地人把七月十五當鬼節,鬼托生人的日子。每年放河燈,就是讓那些死去的鬼魂,藉著河燈,早點轉回人間。
滿桌兒的出生,讓她母親狐疑:「這丫頭,是哪個冤死鬼借魂還到我家了呢?」
滿桌兒長大了,母親金吉花不喜歡她,總是說:「妳這個鬼丫頭,不定是哪家的討債鬼,長大了也不一定有人家兒敢要。」
慶山哥是「要帳鬼」,鄰居都說他是要帳鬼轉世,一出生就要了他娘的命。母親說自己是討債的鬼,要帳和討債,就是一對兒。長大了能跟慶山哥過日子,成一家人,滿桌兒一想就覺得心裏歡喜、踏實。
為什麼這樣想呢?滿桌兒覺得這世上,慶山哥對她最好,比爹娘對她都好。滿桌兒第一次來打水,小小的個子站在井臺兒,轆轤把在她手裏還合不過來。慶山看見,驚恐地衝上來,說:「滿桌兒,妳這麼小,還沒有井把兒沉,把妳自己搖下去咋辦?」說著搶過來就幫她搖,還告訴她:「以後我來幫妳打。」
慶山沒有問她為什麼她兩個哥哥都不來搖水,讓這麼小的妹妹來搖。金吉花拿兩個兒子當眼珠,卻拿滿桌兒當丫頭使,左鄰右舍都知道。金吉花是朝鮮人,「重男輕女」比中國人還甚。她給大兒子起名「中朝」,二兒子起名「中蘇」,後來不久又改叫「中滿」,到了滿桌兒這,才第三個,她就不想生了,叫了「滿桌兒」。
金吉花還說:「生那麼多孩子沒意思。亂世道,有兩個兒子能當頂樑,就行了。丫頭沒用,早晚是人家的,養了也是白養。」
水的重量使滿桌兒仄著身子,她說:「慶山哥,你不敢要哇?我娘看不見,我拿了沒事的。」
慶山說:「不行,妳娘心裏有數兒著呢。」
慶山平時常聽三嬸說,金吉花是這一帶最會算計的女人,如果能把腦袋拔下來,她都能數出自己的頭髮是多少根兒。誰也別想白佔她們家的便宜。
滿桌兒仰著臉望,小鼻子上都浸出了汗。
慶山知道她的心思,說:「確實不行,滿桌兒,妳娘吵起來了,不是咱們倆的事,我三叔、三嬸,也跟著上火,到那時,就不好收拾了。還是我幹完活去妳家賒吧,妳媽能賒給我就行。」
滿桌兒腦袋低下來,她覺得母親吉花不會賒給他,因為昨天她還聽母親說:「以後誰也別想再欠帳了,這亂世道,有今天沒明天的,欠來賒去,不定給誰倒了寬綽。年頭兒不行了。」
「過一會兒我去你家找玉敏玩『綽嘎拉哈』行嗎?」
滿桌兒為自己幫不上忙而歉意,又想出了新主意。她說著一隻手去掏她的兜兒,裏面有一對磨好了的新鮮羊嘎拉哈(「嘎拉哈」是動物蹄關節的一對軸,滿族人的叫法)。羊嘎拉哈小而精緻,只有拇指蓋兒般大小,已被打磨得光滑可愛。
「綽嘎拉哈」遊戲也是滿族姑娘發明的。冬天裏,凍得出不去屋,一幫大姑娘、小媳婦,圍在火炕上,她們都有撇腿坐臥的蛤蟆功,幾個人圍一圈,手中握有沙包,向上一拋,在沙包下落的過程中,迅速抓摸到所有圖案相同的嘎拉哈。嘎拉哈有豬的,有羊的,還有牛的,大小不等,要在接住沙包前,不碰其餘,把這些全部捧到懷裏。短短幾十秒,眼睛不看,全憑著抓摸,是很要功夫的。最後,誰抓得多,誰就算贏。
「綽嘎拉哈」是一種富裕人家的遊戲,殺豬宰羊,窮人家幾年都湊不齊一副。滿桌兒的父親賈永堂是甲長。滿桌兒有這玩藝兒,去誰家都受歡迎,尤其崔老大、崔老二家。豔波是崔老大的姑娘,大胖是崔老二的兒子,十幾歲的姑娘、小子,大冬天裏沒別的遊戲,「綽嘎拉哈」,樂趣比得上過年。可是滿桌兒很有架兒,她輕易不答應她們,尤其豔波;她看出豔波也常常趁慶山打水時,來打水。
「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哇。」滿桌兒心裏哼。她覺得慶山哥只屬於她一人。
對心上人無以為表,滿桌兒捏著兩枚美好的小羊嘎拉哈,說:「慶山哥,我喜歡跟玉敏玩。」
慶山為她這份討好,胸中湧過一流暖意。一個才十歲的小姑娘,這個抬著臉跟他說話的小妹妹,每天瞪著晶亮的眼睛,向他示好,跟他友善,就是因為他幫過她打水,照顧了她。自己的堂妹玉敏,每天臉都洗不淨,滿頭的蝨子,崔老大家的換小子豔波、換弟兒豔萍,都不跟她玩兒,即使玉敏湊上去,她們也嫌惡地走開。現在滿桌兒一再說喜歡找玉敏玩,還帶著她的寶貝嘎拉哈,慶山知道這是滿桌兒有情義,在回報他。
3
太陽升起來了,沒什麼溫度,像一片兒白蘿蔔。鐵山包的冬天就是這麼冷。慶林光著腳,冰天雪地,他光著腳奔跑的速度如離弦之箭,他在追逐著牛糞。剛剛屙出的牛糞,還熱乎,慶林跑上去,就把兩隻腳插在牛糞裏,暖和暖和。有一泡牛屎太稀了,這使跑著跑著剎不住車的慶林出溜一下子,滑出了老遠,撅著屁股躬著腰剎車,才穩當地停好。衝後面的同樣沒鞋的弟弟慶路,招手:「過來呀,快過來,這個熱乎,還大,咱倆一起暖。」
兩個兒子都沒鞋,三叔認為,這兩個光吃飯不幹活的半大小子,沒鞋也罷,有了鞋,不定淘上天呢。這沒有鞋,大冬天的還不老實兒地在炕上待著呢,有了鞋,還不躥天入地,上房揭瓦?
慶林、慶路倒不揭瓦,他們上房、上樹、鑽山,掏鳥窩、抓草蛇,或逮隻野雞,弄什麼,都是為了點把火燒熟了填肚子,也算嚐嚐葷了。一般的時候,出外打野食兒,慶林負責偵察、奔跑,慶路射殺。慶路手裏有一柄自製的彈弓,樹杈當柄,膠胎為簧,彈性十足,百發百中。
夏天的時候,慶林曾指著一片樹葉,讓慶路:「老弟,打那兒。」
慶路弓起葉落。那枚掉落的葉子在陽光的縫隙中亮如一片魚鱗。
慶林佩服得直嘶氣,說:「老弟,你快能當神炮了。」
「神炮」在當地是指土匪;土匪幫裏的神槍手,槍法好。
慶路說:「我要當了神炮,咱爹還不吊起來打我!」
慶林說:「我看張老板子像神炮。上回他用獵槍打一隻鳥兒,正飛著,鳥兒毛都打飛了。咱爹也猜他在鬍子裏當過神炮。」
「哥,咱爹不是說不讓咱們在外邊瞎說嗎?世道亂,說不好了野(惹)禍。」
「這哪有外銀(人)?這我還不知道!」慶林說。
今天,他倆跑出來,早飯一碗稀粥,一泡尿肚子裏就空了。天冷,肚裏再沒食兒,趴在炕上更受煎熬。
慶林說:「出來打隻野雞最好了。一落雪,穀子全沒了,野雞會跑到山邊來找吃的,準好打。」
慶林希望慶路跟他克服沒鞋的困難,解決肚子裏的問題。
「哥,今天太冷了。」慶路說。
慶林已經暖過腳的牛糞,慶路再插進去,就沒什麼溫度了。慶路用兩手分別捂著兩隻耳朵,沒有帽子,冬天裏的耳朵凍了好,好了凍,最不禁凍的就是耳朵了,一層一層的紫痕皮。他從嘴裏哈一哈熱氣,再捂到耳朵上,反覆如是。
慶林也知道冷,冷也要堅持,吃上東西,就不冷了。他見前面有一堆新鮮的,自己沒有再衝上去,而是讓弟弟:「慶路,你去那,那個夜(熱)乎。」
慶林說著,用手抿緊了自己棉襖的雙襟兒,他說:「咱娘也是,人家百歲他媽,給他做的那大棉襖,又厚又暄,手都蓋上了。咱娘呢,天天就知道抽抽抽!」
他們的棉襖,都短得露胳膊了,兩隻黑黑的小手像抓雞的。再加上經年沒有拆洗,棉花硬如氈。
慶林抱怨娘,慶路就聲討爹,他說:「咱爹也不如百歲他爸呀。人家他爸也喝大酒,可是人家喝大酒不耽誤給孩子掙嚼咕,是吧?你看,百歲天天吃得,嘴巴上天天光光亮;哪像咱們,三根腸子閒著兩根半。」
慶林想不能光站在這冰天雪地裏批判爹娘了,整吃的要緊。他說:「弟,你先待著。我去偵察,等我吹哨。」
光著腳奔跑在雪地上真的刺骨鑽心,好在慶山速度快。他繞著林邊跑了一圈,野雞們並沒有如他想的那樣,自投羅網。找不到山雞,不如近處打打什麼吃的,反正不能白跑一趟,白挨這個凍。
這樣想著,慶林急奔崔老大家。崔老大家剛剛下了一窩兒狗嵬兒,一窩兒狗嵬兒擠在母狗懷裏,眼睛還沒睜。慶林把兩個手指放到嘴裏,打出了呼哨。慶路跑上來,跟他並肩擠在大門口從門縫兒往裏看,狗窩兒就在大門旁。平時大狗跟他們熟,只發出「嗚嗚」聲。
慶路說:「哥,你要整他們的狗哇,那百歲知道了,還不跟咱們急眼?還能跟咱們玩嗎?」
慶林不吱聲,在猶豫。
「再說了,牠們還沒睜眼睛呢。」
慶路一般的時候是打射瞄準對象的眼睛。
慶林抿抿嘴,說:「走,去純子家,打她家雞,整日本子的。」
路上他們沒有再用牛糞取暖,一鼓作氣跑到了多襄家後院。整齊的木板柵子,一塊挨一塊。
慶路說:「他家那條大狼狗,可是厲害,咱得小心點。」
天太冷了,連麻雀都不出來。多襄家的幾十隻雞,在撒給牠們的包穀穗上悠然地散步。看來牠們是吃飽了,包穀穗在牠們的爪子下就是暖融融的地毯,比慶林、慶路還享福呢。
慶路小聲說:「哥,他家雞吃得比人都好。」
慶林說:「這日本子,不但雞吃得比人好,大狼狗比人吃得更好。人都吃不上肉,他家狼狗經常有肉吃。」
慶路已經瞄準了靠近柵欄的一隻。
慶林說:「兩隻。」
慶路邊發射邊責怪哥:「咋那麼貪呢,打一隻能拿走就算撿便宜了,還兩隻!」
怪是怪,彈弓已發射了,沒什麼聲音。兩隻大公雞,剛才還昂首挺胸,挨了石子,吃了藥一般一頭就栽倒在地。
慶林攀上柵板進去取獵物,他叮囑慶路幫他看著大狼狗。慶路點頭。慶林剛撿起一隻,準備伸手去拿另一隻時,慶路急喊:「哥,狗!」
慶路喊得急迫又悄聲,慶林也聽見了,不聽見慶路,大狼狗奔跑來的風速,也讓他驚覺了。慶林「嗖」地就攀上了木柵板,人上去了,腿腳在下面。那大狼狗快如閃電,伸嘴就撕住了他的褲角,腦袋一晃,一扯,整個人,連同他手裏的兩隻雞,都掉了下來。
慶林「媽呀!」叫出了聲,大狼狗並不因為他鬆掉了手裏的竊物而放口,棉褲角氈子般的硬度讓牠不趕勁,換了一下地方,卡吃一口,咬住了慶林的腳脖子,再使使勁,上下四個對眼兒快穿透籠過了──慶路急搭弓,搭救哥哥,他的石子彈藥從來都是現成的。
叭──慶路好槍法,射中了大狼狗的眼睛,左側。
大狼狗疼得「嗷嗚」一聲,撒開了嘴。只一愣神,慶林爬起來再次上了木柵子。大狼狗再上來撲咬,慶路又是一粒石彈,想打右眼卻偏了,射中了鼻樑。大狼狗疼得鼻子發酸,牠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慶林的血滴滴滴在雪地上,格外紅。慶路上去接應他,兩人同時摔下來,好在,掉到柵子外。攙扶著,剛站起,多襄井的槍瞄住了他們。
慶山擔完最後一挑水,他拐到了賈永堂家。
賈永堂的母親跟慶山的三嬸論姐妹,三叔娶三嬸那會兒,還是賈永堂他媽當的媒。賈家幾代都吃官飯,最大的當過鎮守。到了賈永堂這兒,是個甲長。三嬸對賈永堂一直當侄子看,可是娶了金吉花,這個朝鮮女人,三嬸覺得賈永堂一個好好的男兒,讓女人給敗壞了。吉花太精明,跟她的大姑子,雖然是堂伯的吧,賈玉珍,都稱斤論兩,分毫不讓。近幾年,因為跟崔老二的不清不楚,賈玉珍跟金吉花在大馬路上都對罵好幾回了。賈玉珍罵她「養漢老婆」,她罵賈玉珍「三閒姑」。金吉花不是個東西,沒入賈家時,她乖順得像個小,成功跟賈永堂結婚後,她就是老大了,連婆婆,都幾年就氣死了。現在的家,完全由她當。
慶山乖乖地叫了聲:「賈嬸。」
按輩兒論,該叫「嫂子」的,可是就像滿桌兒管三嬸不叫「三奶」一樣,慶山怕叫了「嫂子」,吉花不高興,不賒給他煙葉和膏子。他邊叫邊走進屋。今天她家的人很多,崔老大、崔老二都在,還有于德林叔、張立本叔,他們都在跟賈永堂嘮磕兒,好像說「民國」快不叫「民國」了,要叫「滿洲」。
慶山不懂國號的意義,這個他也沒興趣懂。不管什麼國,能吃飽飯,幹了活按時拿勞金,就好。眼下,他需要的是金吉花能賒給他一捆煙、一包煙膏子,回去好跟三嬸交代。
金吉花說:「什麼?還賒?年底還?眼下這個世道到得了年底到不了年底,還兩說著呢。你沒聽他們議論,要變天兒嘛!要我說,你三嬸子也是的,抽煙又不當飯,她天天抽那麼多幹什麼?拿豆包不當乾糧啊,盡難為她侄子。你小子就是再掙,也禁不住她們兩個窟窿,一個抽,一個喝的。你這孩子真是掉進苦井了!」
滿桌兒從裏屋跑出來。她一定是在等慶山,本來說了去找玉敏玩嘎拉哈,她也沒走,是在候著慶山呢。滿桌兒的出現讓慶山更加尷尬。平時金吉花對他不錯,一直誇慶山能幹,說她若是有這樣個兒子,那可是八輩子積了大德了。三嬸子命好,白白撿了個這麼好的長工。
今天,她的態度讓慶山發愣。從前,賒煙葉子、賒膏子的事常有,今天怎麼這麼決然?翻臉不認人?
「真是要變世道了,山子,不是嬸子摳,不賒你。」金吉花用撣子撣著木櫃上的灰土。
慶山向後退了一步,臉紅了,脖子也紅了。他幹活的一雙大手,手背黢黑,不然,他的手也應該是紅的。慶山臊著臉正想退出,多襄純子大聲喊著跑了進來。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扯住慶山的胳膊拉著就跑,邊跑邊說:「山,山,快!你弟弟,他們,他們,我爸,槍!」
多襄家後院,千惠正兩手抱著多襄井的手,多襄井手裏持著那把槍。慶林和慶路站在柵子外的雪地裏,他們赤著腳,打著哆嗦,地上是斑斑血跡。死雞、狼狗、雞毛,慶山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對著多襄井猛地三個大鞠躬,速度之快、折腰之狠,把多襄井嚇一愣。然後,慶山跑過去,揹起慶林,撒開腿就是一通猛跑。
慶路跟在後面跑,說:「哥,哥,剪點他家的狗毛。」
當地人被狗咬了,治療的辦法是剪下該狗狗毛,弄一撮,在煤油燈下燒成灰,和著煤油,糊到傷口上。
據說這個辦法沿用了幾千年。
慶山沒有理睬他,繼續跑。
多襄舉著的槍,一直瞄著他們的背影,沒有響。
4
慶山今天給多襄家幹的活是平時的兩倍。把弟弟放回家,他一聲不吭地返回多襄井院,所有的儲藏窖蓄滿水,他又去鍘了草,掃了院,已經成山的柴禾垛被他又加高了一層。純子在屋裏讀私塾,平時,他幹完活兒,可以坐一邊聽會兒。慶山識的一點字,就是這樣積下的。純子眼睛不停向外張望,他卻始終低著頭,活幹完,就徑直回家了。
北炕上,三嬸點著煤油燈,在給慶林治療狗咬的傷。
那撮狗毛,是純子偷偷剪下的。千惠不同意,千惠在日本學過醫,她建議純子把治療外傷的消炎藥拿給他們。
三嬸說:「不行,治病這事兒就是一物降一物。」
千惠多次看到過支那人對付疾病的辦法:高燒了,他們不吃藥,而是拿起做針線活的大鋼針,到油燈上燒一燒,然後,哪疼擠哪兒,用雙手的拇指甲,把那兒擠成紅腫,一針扎上去,刺破放血,這病就算治完了。按千惠的理解,這樣治療疾病應該是雪上加霜,死一千次也有了,可是奇怪,那些人還真的慢慢好起來了,燒退了,病沒了,頂多是在額頭上,留下幾塊暗黑的傷疤。
還有拉肚子:小孩子拉了肚子,幾天不好,連續地拉,大人就判定他們起了「羊毛疔」,解決的辦法,要麼吃大煙膏子,要麼用針來扎。小孩子撅起屁股,那根火上燒過的鋼針,到小孩兒的肛門四周,有火泡的地方,逐一挑破,直到出了血為止。
眼下這治療狗咬傷,也夠讓人歎為觀止的了,竟是用狗毛,燒成灰拌著煤油。千惠覺得支那人的生命力真是太頑強了,很多辦法看著就是殺人,可是用過之後,人竟活下來了。千惠又不能見死不救。
純子說:「三嬸家要一撮狗毛,如果不及時,慶山的弟弟很可能會變瘋。狗咬過的人,狗毛燒不及時,人變瘋的常有,即使那狗不是瘋狗。」純子說完眼淚汪汪。
千惠知道女兒也喜歡慶山,把慶山當了家裏人。慶山這孩子,仁義得沒有人能對他下得了狠心。那隻大狼狗本是多襄的最愛,如果不是有慶山,多襄的槍口早冒煙了。他把狗抱著跑到了醫院,馬車都沒坐,叫醫生急救。那醫生給狗的左眼做了玻璃體手術,又打了針,吃了藥,才抱回家。
多襄家最邊上的那間房子就是千惠的診所,千惠閒時家務忙時行醫,日本人的頭疼腦熱,都來找她。支那人偶爾來,都是有錢人、在外面混過世面的人,他們懂西醫,也相信,這種往身體裏滴水的辦法。而大多數百姓,還是覺得土辦法好,省錢又見效。千惠趁狗在診所裏睡去了,多襄不在,讓純子剪下了一撮。
三嬸邊往上揞,邊數落自己:「作孽,養了這樣兩個天天野(惹)禍的,要帳的。」
慶山和多襄家已經達成了協定,直到年底的勞金,不能領了,全部抵了那條狼狗的藥費。多襄井不報警局,不捕慶林、慶路,已是千惠講情,也有慶山的面子。
三嬸說:「咋不拿了他兩個挨千刀的,下了大獄,我也省心了,還省得天天供你們吃飯。」
三叔站在燈影下,他慢慢移過去,像一截移動的黑煙囪,人瘦,個小,聲音也不高,但是帶著狠勁:「捕去了省兩張嘴!」
慶路說:「那大狼狗太厲害了,我剛看見影兒,牠就躥到眼前了,比風還快。我本來想整兩隻雞,跟我哥燒一個,給你們拿回來燉一個──」
三叔一巴掌就掄得慶路閉了嘴,說:「你們這兩個敗類的可給我老洪家丟透了人,現盡了眼,都現到日本子那裏去了!吃不起,別吃!咋那麼饞呢!咋不讓大狼狗掏死你們!」
慶山知道三叔的咒和三嬸的罵一樣,都是恨鐵不成鋼;如果他兩個真都讓狼狗給掏死了,他們老倆也別活了。三嬸揞完藥,兩隻手互相捋拍一下,下意識地去摸煙袋。忙了半天,她該抽袋煙了。可是慶山沒有賒來,膏子沒有,黃煙也只剩渣沫兒了。
慶山幾近囁嚅地說:「三嬸,滿桌兒她媽不賒啊。」
三嬸子的臉一下沉了下來,但她不罵慶山,而是痛罵金吉花:「那個養漢老婆,就是小摳兒加小佃兒,錢在她手能抱窩兒下嵬兒呢。」
三嬸磕著她空空的煙袋鍋兒,炕沿兒的灰土被她磕得變成了灰塵,油燈旁紛飛。
三嬸說:「又不是不還她,」呸,吐了一口,「到了年底一塊算,她怕什麼呢?小摳兒。」
慶山說:「滿桌兒她媽說,要變天兒了,這個世道要變。她怕到不了年底。」
三嬸子一撇嘴,說:「這個高麗棒子,最會算計了。她爺們兒掙回多少,都不夠她算計的。留著死了帶到棺材裏去吧,接著花。」
慶山說:「聽他們說,民國好像要叫滿洲了。」
「改滿洲了?」三叔接上了話,說,「看來是真的嘍,前幾天聽于老板子他們議論,我還沒理會兒。整不好,是清人又要回來坐天下嘍。」
第一章
1
慶山早晨起來,發現南炕的三嬸子已經戳在那兒抽煙了。長煙袋,桿兒比胳膊長,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間,還疊著粽子樣的小腳當支架,吧嗒吧嗒,煙袋鍋兒在她的吧嗒聲中,一明一滅。
慶山恭順地叫了聲:「三嬸。」
三嬸用嗓子裏的一呼嚕做了回答。
慶山從小沒爹娘,在三叔家長大,對爹娘的疼愛基本沒有概念,倒是三嬸子的銅頭兒煙袋鍋,讓他記憶深刻──每刨一下子,夠他彎著背喘上半天。慶山就是在銅頭兒煙袋鍋兒的威力下成長為一名好勞力的。
這是民國二十年,慶山十四歲。
慶山把兩隻沒有襪子的腳落進筐籃般的大靰鞡裏(東北的...
作者序
導讀 山外是天
顏敏如
這不是本女人寫的書,更好說,女人寫不出這樣的一本書。
什麼樣的書必須由女人寫?什麼,必須由男人寫?應該是個不存在,也不一定值得花心思的議題。然而《日落呼蘭》中,那般的硬與殘,是出自女性作家手筆的事實,確實令人驚訝!是書中情節必須有的霸道、斷殘、粗鄙,讓曹明霞得以練就「男人一身厚實肌肉而擁有爆發力」,並在履踏、揮手的同時,讓大地搖擺、雲層湧動?還是明霞的原本天性在這故事裡得以延伸發展,如同那升了空的紙鳶在山外的高天遨遊,不能回轉?
那些事也不過發生在半個多世紀之前,歷史學家或許以「近代」在時間軸上標示定位;就地理空間來看,事出地點也只是地球上的一隅,那個高遠寒冷,玉米雜糧拚命生長的地方。然而,那些事件發生之前、期間以及後續的作用與影響,讓人不得輕易小覷,因它參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個多少人生死與共的悲傷年歲。如同教堂壁上需要精心維護的馬賽克鑲嵌細工,缺了《日落呼蘭》所述及的,既魔幻又真實的那一塊,人類史就只能拼湊得遺憾了。
中國東北抗日戰爭十四年。那是歐洲德國納粹形成,亞洲日本企圖實現東亞共榮大夢的時期;也是勤快老實的洪慶山從十四歲少年直到二十八歲,成了兩個孩子父親的時期;更是在小鋪裡藏賣鴉片煙的金吉花、掉入自滿陷阱的崔百歲、懷抱羅盤身分不明的洪福隆、滿頭蝨子有好脾氣的玉敏堂妹、時不時以煙袋鍋打人的小腳三嬸、和嫂子的嫂子有曖昧關係的崔良田,以及寒冬時以鮮牛糞溫暖赤腳的慶林、慶路,在小興安林麓經驗流離翻轉生死的顛沛時期。
明霞的鐵驪鎮及其周遭的山脈野嶺與呼蘭流域是個巨大而滾燙的火鍋,她的火箸聚焦在殘忍與不公,撈起入口的,是可以吃得明白的碎石、枯枝與餿肉。這是個令人神傷的麻辣鍋。從「民國快叫滿洲」到「熱烈歡迎日本皇軍」,以至「歡迎共黨隊伍」,一系列的翻天覆地在那一大片黑土黃地上,撕心掏肺,痛苦不堪地完成。在那兒,炕上的被襖就要是破爛棉絮;在那兒,鍋台上有成群的蟑螂走過;在那兒,女人頭上的蝨子得要拿煤油嗆,「才會暈頭暈腦從頭髮裡向外爬」;在那兒,「小孩拉屎大人不管,狗會舔」;在那兒,「院裡的雞屎鴨糞被豬牛蹚個滿地」。
西渡而來的殖民主,見雞挑雞,見鴨踩鴨,姦污女人,還罵「支那女人,豬」。這些和「畜牲」交媾了的什麼東西,「一生氣就把三嬸的煙袋桿了撅折了……還踢了慶路一個跟頭」。
從東洋來了一批批開拓團的成員,他們要在望不到邊際的大地上定居繁衍,世世代代。讓「支那百姓流著大和民族的血」,讓中國孩子和日本孩子在學校裡同聲高歌「天地內,有了新滿洲……近之則與世界同化,遠之則與天地同流」。
而強佔民屋的法子則是中國人自己為他們的殖民主所設想,讓「南綆的二流子、看瓜地的高傻子,還有一些無業遊民,他們都來到了三嬸的當院兒。有直接對著門撒尿的,有坐在院裡摳腳丫的。高傻子……,脫掉了褲子,旁若無人抓起了蝨子。……三嬸盛了一盆冷水,對著那些人潑了過去。一個二流子說,冷水把他激病了,他得上炕養傷。……真的上了三嬸的炕……蓋起了被子。高傻子也學著那個人的樣,光著腚(屁股),向炕上爬」。
即便是酷刑也不例外,那孫翻譯不就提供了日本軍官,滿洲山林裡,搶匪對付叛徒,叫「望天」的樹刑?夏天,當河邊柳樹枝幹既堅硬也柔軟,將削尖了的主幹插入受刑者的下體,在樹幹彈向穹蒼的剎那,受刑者也隨之仰臉望天!
山高嶺峻,一個再適合不過了的,塑養半人半獸的魔境。赤匪、土匪、山賊、義勇軍、救國會,一旦上了曠野,入了山徑,不論是快速殺人還是絕處求生,個個幹得乾淨又麻利。抗日者的能耐是,「只要入了山,就像樹葉兒掉進了林子,找不出來」。而日本皇軍「進山剿過多少次,整不淨,滅不絕」,最好是「餓死他們,困死他們。讓他們沒吃沒喝,沒穿沒蓋,最後像那些冬天的樹,活活風乾在林子裡」。
抗日聯軍在林子深處,鑽進荒草偽裝的地窨窩棚休憩,以環山急行迷亂追兵,在馬尾綁樹枝,邊走邊掃除行路痕跡;在雪地上築起擋風雪牆,砍樹枝舖地睡上。「夜晚不滅的火堆把前面的身子烤得焦燙,後背卻是冰涼徹骨」。他們啃嚙樹皮,生米就著雪吞。米沒了,「腳上的馬皮扔火炭兒裡,燒軟了,放在嘴裡嚼」。在如許艱困情境下,人性退位,獸性發揚,所有行為均以生存與活命為唯一指標。
這種「好人進了警察署,不死也要變白骨」的世道,這種絕大多數的平民百姓因愚昧、迷信,在粗鄙髒亂的環境裡,以抽大煙為休閒,以嫖妓為娛樂,缺乏教育,有志難伸,受迫遭辱,諂媚當道,搖尾橫行之時,一種悄靜的巨大勢力正不動聲色地趨近人體,滲透肌膚,侵入心髓。「種糧的挨餓,伐木的沒屋,出力流汗的沒有好日子過」的民間控訴,正是這股無形無嗅力量堅實的脊背支柱,是共產黨得勢的開始。
曹明霞對事情的安排一件接一件,目不暇給,是一齣沒有冷場的好戲。有些段落更如同偵探小說的佈置,迂迴、神秘、出其不意。她的文字樸實,不打結、不矯情,更含有攝影機效果,正如「三嬸那隻眇眼,左右一晃,慶山就能把她看過的地方收拾得乾乾淨淨」所顯示。那些不論在什麼語言都難以找到正確表達的擬聲字,明霞卻是隨手一捻,傳神而中聽。
在一個冬天的「太陽像白蘿蔔」、「樹葉如魚鱗」,以及「小姑娘對誰都辣辣」的地方,曹明霞式的家道中落是搭建後的拆毀:是慶山的父親把「房屋的四周由最初的柳條圍欄,換成了整齊高大的木柵板,無論從遠、從近看,都是個正經人家了」,後來三叔「把木柵板又慢慢變回了柳條枝兒,柳條枝兒在冬季裡又變成了燒柴。從前引為家園邊界的木柵板,用逶逶迤迤的小草棵來代替了。」
明霞只在故事最後含蓄地提起國共就要爭天下。其實《日落呼蘭》大可以是一系列東北人民在中國近代生活遭遇的起始。在特有語言、特殊風情的基礎上,以這書的調性與寫法繼續發揮,應該可迴避政治上刻意加予而牽引出來的無謂糾紛。這一期待中的系列故事,只要耐著性子,寫得深、寫得細、寫得招蜂引蝶、寫得蕩氣迴腸,也就接近了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們青睞的文學體系之一。
至於貫穿全書的慶山怎麼告訴他那兩個失去日本母親的孩子,山外究竟是不是天?山外的天,可不可以是尋常百姓安身立命的地方?這事,或許留待他的孩子告訴他會清楚些。
導讀 山外是天
顏敏如
這不是本女人寫的書,更好說,女人寫不出這樣的一本書。
什麼樣的書必須由女人寫?什麼,必須由男人寫?應該是個不存在,也不一定值得花心思的議題。然而《日落呼蘭》中,那般的硬與殘,是出自女性作家手筆的事實,確實令人驚訝!是書中情節必須有的霸道、斷殘、粗鄙,讓曹明霞得以練就「男人一身厚實肌肉而擁有爆發力」,並在履踏、揮手的同時,讓大地搖擺、雲層湧動?還是明霞的原本天性在這故事裡得以延伸發展,如同那升了空的紙鳶在山外的高天遨遊,不能回轉?
那些事也不過發生在半個多世紀之前,歷史學家...
目錄
導讀 山外是天/顏敏如
主要人物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導讀 山外是天/顏敏如
主要人物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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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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