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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不可思議的畢業演講,將對你有所啟發……。──Daily Candy(時尚網站)
◆我們閱讀華萊士,因為他迫使我們去思考,讓我們細想那些影響我們、環繞我們周遭的一切,如同水一般。──Alicia J. Rouverol,《基督教科學箴言報》
◆你可以把它當作是對知識分子的最後演講。──《時代雜誌》
◆《這是水》的作用在提醒我們,對於那些令人不快且無法克服、甚至永遠無法戰勝的部份,[華萊士]所指出的力量、良善和寬容。──Tom Bissel,《紐約時報書評》
◆引人注目的……是[華萊士]喚起的深刻洞見和幽默感。──Mark Follman,《瓊斯母親雜誌》
◆他是近20年來最具影響力和創新性的作家之一。──David Ulin(《洛杉磯時報》圖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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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質的悲劇英雄!
南方朔
前幾年,我在敏隆講堂開課談當代哲學問題時,「無聊」、「厭倦」、「厭煩」(Boredom)當被列為當代主要問題之一,當時我還把挪威哲學家史溫德森(Lars Svendsen)所寫的那本《無聊的哲學》,當作主要參考書目之一。
「無聊」、「厭倦」、「厭煩」乃是後現代的今天,一種最新的哲學思想問題。如果人們對神學有所知,當記得《舊約.傳道書》在開宗明義就有這樣的一段: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颳,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裡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萬事令人厭煩,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除了這個段落外,《傳道書》裡也說到喜樂福祉,房舍田園,甚至智慧也莫不是虛空,也是捕風。所以《傳道書》第一章第十八節遂說:「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傳道書》的這一段,乃是所謂的「形上學的憂鬱」、「形上學的無聊」、「形上學的厭煩」之起源。
不過由人類的歷史也知道,從遠古到中古,再從中古到工業革命後的現代,人們由於生存艱難,從出生到死亡,每個人都需要勞苦一生,才可能倖存。生存的艱難已使人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面對人類本質的虛空問題。在歐洲思想史裡,只有極少數生活優渥的神職人員和貴族世家子弟,才有能力去碰觸這個人類最難碰觸的虛空問題。
不過從工業革命後的浪漫主義運動起,由於人類生存條件的改變,「無聊」、「厭倦」、「厭煩」這些形而上的生命本質問題遂開始進入了人類哲學思想的時間表。例如近代思想最複雜的神學家和數學家──法國的巴斯卡(Blaise Pascal),就這樣說過:
唯一能安慰我們生命悽慘的就是消遣散心。但這卻是人類最大的悽慘。因為它的目的就是避免人們去自我思考,要使人對人的死亡敗壞無所感覺。於是人對這種處境就只剩無聊厭煩,它使人對死已無所感覺。
而葡萄牙大詩人佩索亞(Fernando Pessoa)則在《惶然錄》裡,也如此寫道:
某種感覺使我昏昏沉沉,它充滿了我們的心,像是霧,使我們無法思考,使我們無法成為清楚明白的存在。彷彿我們雖然沒有入睡,但一種非夢之夢卻緊繞不去,每一天新的陽光則麻痺著我們感官停滯的表面。我們喝不進任何東西,我們的意志已被整桶倒進都是無精打采走過的足跡之庭院。
因此,挪威哲學家史溫德森指出,「無聊」和「厭煩」這種感受,乃是現代性的重要元素之一。現代的社會已處於一種意義流失的狀態,當意義已經多到形同沒有了意義,人就彷彿被拋進了混沌如泥的大海,已沒有了渡過這個大海的舟楫。因此現代人總是無聊的、厭煩的、孤獨和憂鬱的。
而人們都知道,人的思想是取決於他所處的環境,所以人處於「朱」的環境,他的思想就「朱」;人處於「黑」的環境,他的思想就「黑」。但若一個人思想敏銳,覺得孤獨無所屬,這種人的思想黏著性就低,因此德國近代現象學大師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遂在他的經典著作《存在與時間》中對無聊和厭煩有過特別的分析。無聊和厭煩是獨特不從眾的開始。他們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他們會在孤獨、憂鬱、無聊、厭煩中努力的要證明自己。當代後結構大師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指出,當代的思想「有如一個人走過一個沒有人跡的世界;易言之,無聊已成了唯一的人跡。」
由以上關於無聊、厭煩,以致於憂鬱、孤獨等形而上心理現象的敘述,我們可以得到下列幾點結論:
(一)在西方,形而上的無聊、厭煩等心理現象,並不被認為是一種簡單的心理疾病,而被認為是高級文化菁英所形成的形上學困惑。這種心理現象會使得特定的文化菁英份子將世界的問題導向自己。這種人因為沒有社會的罣礙,因而他們特別聰明剔透,能夠在文學藝術及哲學上特別有創見。當代法國哲學史家米諾茲(George Minois)在所著的《自殺史:西方文化中的自動死亡》中就談到在十八世紀末葉,歐洲的菁英份子由於浪漫主義所形成的價值,喜歡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這種形而上的難題,當時的確造成無聊、厭煩、憂鬱,甚至於自殺的普遍。最著名的例子乃是普魯士的腓德烈二世,又稱腓德烈大帝。他絕頂聰明,不但能文,他自己也能作曲、治國有能、讀書極多,乃是那個時代開明專制的典範。他隨身帶了一個金盒子,用緞帶綁著,裡面裝了十八顆鴉片丸子,他心情一不好就表示要吞藥丸自殺。最後他雖然沒有吞下鴉片丸子,但世人都相信他不是在作秀。除了腓德烈的自殺軼聞外,英國國會議員及公爵伯爵自殺之事亦有許多。生命虛空,人世的徒勞,對那些絕頂聰明的人物,的確是個負擔。
(二)近代著名心理史學家尼斯貝(J. F. Nisbet)曾在一八九一年寫了《天才的瘋狂》一書,詳細討論了許多天才文學藝術家瘋狂、幾乎瘋狂,以及自殺之書。到了二十世紀,尼斯貝的名單又變得更長,前衛導演阿爾托(Antonin Artand),芭蕾舞天王尼金斯基、大作家吳爾芙、女詩人普拉絲和塞克斯頓都是許多人耳熟能詳的例子。這些例子已說明了一個殘酷的道理,那就是絕頂聰明的天才,他們都能抓住人類存在的本質問題,表現出極大的洞察力,風華畢現,但白天的光芒,換來的卻是自我更大的燃燒,最後終於讓自己陷入形而上的自殺命運,徒留撼恨在人間。
在做過上述綜合的討論後,我們就可回頭來看當代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一生,以及這裡要談的、他所著的這本《這是水》了。由他的才華和剔透的絕頂聰明,他可說實在是個孤獨的天才。他踽踽獨行,在走的乃是一條形而上的悲劇之路,而他對這點顯然並非不知道,因而才會有《這是水》這種相當智慧圓融的演講。但《這是水》所傳達的,卻是和他人生完全不同的信息。因此在《這是水》之後,他還是禁不起憂鬱的折磨,選擇了上吊自殺。因此,《這是水》這場演講,可以視為是他向自己搏鬥的痕跡。他希望能找出一個中道的價值之路,但這種中道價值在還沒有實現前,他就已自殺身亡。在人生的搏鬥上,他有在嘗試、有在努力,但不幸的是他搏鬥輸了。看著他的搏鬥痕跡,實使人為他哀憐。
華萊士乃是當代所謂後現代的代表性人物。前面已經提到過,後現代的氛圍乃是一種形而上的虛無。由於這個世界已由過去的信轉為不信,因此他的作品都是無比的嘲諷,他像《舊約.傳道書》一樣,都在揭櫫當今生活型態的無聊、瑣碎,以及大眾生活,文化和娛樂的漫無意義。他的憂鬱症,他文學作品所碰觸的虛無、無聊、煩悶問題,也是他生命的主線。這個主線就是「凡事都是虛空」這種形而上的虛無主義。
而華萊士身處於這種形而上虛無主義的窄門,他當然也知道這個窄門易進難出,因為他搏鬥著要替這個窄門找出路,而出路是重要的,因為「這有關於讓你活到三十歲,或者也許到了三十歲,不會想要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而《這是水》這篇演講就是華萊士試著替自己,也試著替世人的生命窄門找的出路。
《這是水》乃是一篇乍看起來似乎卑之無甚高論的普通演講。它從一開始兩尾年輕的魚兒在游,碰到一尾年長的魚,那尾年長的魚向他們打招呼,說:「早安啊,孩子們,水怎麼樣啊?」過了一會,兩尾年輕的魚裡,有一尾終於忍不住,問道:「水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這個簡單的故事是在說,人們經常都在問一些他們身在其中,最平淡無奇的問題。但平淡無奇的問題,怎麼去想卻可以決定一切。如果我們根據某種觀點去想,會有A的結果,換個角度去想,就會有全然不同的B的結果。他在演講中翻來覆去就是要告訴人們去選擇妥當的思考方式,破除我執。演講中有一段:
真正重要的那種自由,意味著注意力、自覺、自律、努力,以及真誠地關心他人,並且每天都一再地用無數瑣碎微小而乏味的方式,為他人犧牲奉獻。
這種思考方式的選擇,看起來真是庸俗的很,但若真的用心想一想,就在這種老生常談的態度裡,卻有著從此以後,海闊天空的效果。英文裡有個單字Considerate,將它翻成中文,就是「體貼」、「為人設想」、「設身處地」。當人們思考問題,能夠不把自己視為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仲裁者,我執就會被淡化。世界就會恢復它「有情世界」的面貌。
由形上學的虛無,形上學的無聊,再到形上學的憂鬱,我們必須承認它實在很有美學上的魅惑力,這乃是文學藝術及哲學人士會喜歡它的道理。例如西方神學裡,會有這樣的故事:像有人認為上帝造人,最先有了男人,但一個男人很無聊,遂又造了女人;亞當和夏娃在樂園裡很無聊,遂偷吃禁果。上帝在造物後,最無聊的時候應是一切完成後的日子,這些有關無聊的故事,的確顯得很聰明,很有聰明的機鋒。但諸如此類的聰明,其實並不能為無聊等心理傾向來背書。
人類的社會有著社會自行良好運作的邏輯,它必須有更廣的相互責任,必須要有良好的相互關係和彼此的認同。因此法國神學家巴斯卡遂說,人之所以會虛無、會無聊和會憂鬱,最關鍵的原因,乃是在這個上帝已死的時代,人類必須自己成為世界的仲裁者,但人類其實並沒有扮演最後仲裁者的智慧與能力,於是遂造成了人慾橫流,標準亂了套的後果。因此人會憂鬱、無聊、厭煩,甚至憂鬱得要自殺,它真正所顯露的,其實是人類自己的限制。人類如果想要克服這種限制,其實並無更好的方法,只有人把自己看成是必須打敗的最大敵人,讓自己離開虛無、無聊、厭煩所產生的魅惑力量,腳踏實地,從人類的體貼相處重新做起。
華萊士的《這是水》,就是他意圖克服自己的虛無感的反省之作,一個有無聊、虛無、憂鬱傾向的人,終於能寫出《這是水》這樣的講稿,真的很不容易,可見他和自己作戰是戰鬥得多麼用力。但他最後還是憂鬱的上吊身亡,他的死就顯得格外的悲壯。他可以說是人類存在本質這個戰場真正的悲劇英雄!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這是水》/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著
(4/3出版上市,紅通通文化)
如水一般平凡無奇中的大學問
文/可樂(主編)
每年都有莘莘學子從學校畢業,每逢畢業典禮就會邀請名人演講,為學生提供建議和方向。但在這麼多的演講中,有多少演講會被人記得,並且被不斷地流傳分享?
賈伯斯的名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就是一例,這是出自他2005年在史丹佛大學的畢業演講,不斷被傳頌引用。但除了賈伯斯之外,同年還有另一場畢業演講,也在網路上默默流傳並且漸漸發酵,這就是華萊士在肯陽大學(Kenyon College)的演講內容:《這是水》。
相比於賈伯斯的高人氣和備受矚目,華萊士的這場演講起初真的只是默默無聞,但他的演講錄音檔,卻在朋友私下之間透過網路和電子郵件不斷傳送,引發聽者廣大的認同和迴響,最後,更被網友們列入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十大畢業典禮演講之一。
當然,華萊士本身也非無名之輩,他的來頭也不小,只是中文世界尚未引進他的作品,對他較不熟悉。他25歲就在美國文壇成名,30歲出版的長篇小說《無盡嘲諷》,《時代雜誌》評選為1923年以來的百大英語小說之一。他的作品極有個性,實驗性強,對現代生活沉悶重覆且單調的描述,有深沉的反諷和思考。《這是水》所談的內容,其實也落在這個他不斷探索的主題上。
他告訴學生,這是不曾有人在畢業演講提及的、他們即將要面對的成年人真實生活,一種「日復一日」而平淡無奇、無處不在又十分重要的日常課題。他用一個小故事來比喻:「兩尾青春年少的魚兒,肩並肩地游著,遇到一尾年長的魚。年長的魚向他們打招呼,問候道:『早安啊,孩子們。水怎麼樣啊?』。兩尾年輕的魚兒繼續往前游了一會,其中一尾終於忍不住問道:『水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正是這種如水一般平淡而又重要到無可取代的比喻,透出了那難以被我們察覺留意並加以討論的核心問題。現代人每天面對無以名狀的倦怠、例行公事和微小挫折,背後實則帶有排山倒海般的生存壓力,在這種處境下,我們往往被生活折磨的渾渾噩噩且人云亦云,再也提不起力氣去有意識的思考,只能本能的運用我們最原始的設定值,也就是「自我中心」的需求,來對外界做出反應。但這樣的「個人」原始設定,卻是與我們生活的「社會」背道而馳。正因為社會不單只是個人,所以要如何不陷入無休止的競逐爭利,因而過著去踩踏他人或壓垮自己的煎熬生活,就是華萊士要提醒我們的:「日復一日成熟地過著有自覺的生活,困難得難以想像。」
這也是華萊士認為教育的核心意義:「教育的真正價值,和成績、學位完全無關,只和自覺有關,自覺於什麼是真實及重要的,它隱藏在我們周遭平凡無奇的景象之中」、「文理教育中所謂的『教導我如何思考』究竟意指什麼:是對於自己和自己所深信不疑的事物,不那麼傲慢自負,還要具備一些『批判意識』」。他的講詞,已不單是給畢業生,也值得我們所有人反思,若我們無法學習和思考真正重要之事,也不能或不願意去鍛鍊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將會被生活徹底擊垮。
全書因改自講詞,字數雖不多,卻處處都有可一再玩味和深思的語句與段落,反覆咀嚼而不厭。可惜的是,2008年,46歲的華萊士因憂鬱症的折磨而上吊自殺,身後留下的作品《蒼白帝王》,入圍了2012年的普利茲獎。他的演講錄音,2013年還被一家工作室截取部份,製成一段影片上傳到YouTube,短短一星期內就有四百萬人點閱。不過這家公司似乎事先未取得授權,所以影片後來被YouTube撤下,但網路搜尋仍不難找到,可見影片受歡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