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蓮
「那裡！走音了！」
咻！
雪白的粉筆在空中飛舞。
地點是簡稱上文的『上濱市文化會館』裡的合唱大賽彩排室。
粉筆擊中一個二年級男生的額頭後，四分五裂地掉進垃圾桶。
芽依子老師眉頭緊皺，一邊發出「唔～～」的聲音，一邊在摺疊椅上落座。
「到了合唱大賽當天才給我出狀況……唉……到底是怎麼了啊。」
我站在這樣的芽依子老師身邊，對所有社員喊話。
「我知道大家很緊張，但這是最後一次練習了，大家就跟之前一樣用心地唱吧。」
「……是。」
毫無自信的聲音在室內迴盪。
這樣的音色讓我不安起來，但我依然準備做出讓大家從頭開始再唱一遍的指示；但此時身為副社長的鈴開口喊「蓮」，阻止了我。
「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吧？我覺得大家現在不是很想唱歌……」
「但是時間……」
此時一名社員舉手。
「那個……我也贊成鈴學姐的意見……在這種焦躁不安的時候硬唱，也只是陷入惡性循環而已……。」
「對啊，蓮，你就給大家一些思考的空間吧。」
這是輝的意見。
「對啊」「好想休息一下喔」「從早上就一路唱歌唱到現在」
各方意見讓我抱頭苦思；在這個時間點上休息真的好嗎？
「──行啊。」
「……耶？芽依子老師……!?」
「休息十分鐘吧……說是這樣說，所有人再確認一遍自己所屬聲部的部分啊。」
「是……」，大家沒力的坐在地上，一邊喝瓶裝飲料，一邊開始再次檢視譜面。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斯巴達式教育的芽依子老師竟然會在這種關鍵時刻讓大家休息。
芽依子老師一邊搔著頭，一邊到走廊上去；雖然她看起來一副不愉快的模樣，但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追了上去。
「芽依子老師……」
「啊啊，蓮啊。唉～～真是敗給他們了～～明明距離上台比賽剩不到一個小時……」
「……到昨天都還近乎完美的，今天卻變成這個樣子。」
「對啊，我本來也覺得沒問題了。」
「……為什麼會突然變成各聲部無法統一的情況呀？」
「嗯……每隔幾年就會出現一次這樣的隊伍啊，平常練習時感覺都不錯，但一到了正式比賽的時候，就連一半的實力都拿不出來……。」
「…………」
「有時候觀察力不等於實力呀，這下麻煩了。」
是這樣嗎？就我觀察，今年的合唱團應該可以表現得不錯吧？
是的，我想並不會發生芽依子老師擔心的情況。
大家連基礎練習都做得認真而努力，一年級生個個從入社伊始便是實力派。
面對校內的合宿訓練也沒有逃避，專心而辛苦的練習。
是的。
至少今年應該不會這樣……。
「……算了，感嘆再多也沒有用；蓮，還有一個小時，再做點什麼練習吧！」
「是。」
我回到排練室，試圖做最後的調整。
今年選的是在合唱比賽當中相當常見的混聲四部合唱。
雖說是稍微偏難的曲目，但也並不是唱不出來。
「那麼，大家再確認一次呼吸的地方喔！」
再次整隊的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男低音朝我這邊望了過來。
「之前應該有說過，在唱『希望──的天空──』前的換氣很重要。」
然後我聽見有人說「那個」的聲音；一臉不好意思舉起手的，是洛洛。
「……那個，蓮學長，請問是所有聲部共通嗎？」
「嗯嗯。這個呼吸記號是作曲者為了要讓接下來反覆的部分能投入充分的感情，所以故意加上去的。」
我身邊的芽依子老師也「正是如此」的補充。
「所有人把譜面上標示的演奏記號再好好看一遍，要是連這部分都做得到，一定可以唱出具有豐富感情的合唱……！」
「那麼我們從頭唱一遍，所有聲部不要忘記，步調要一致喔。」
「好……！」
之後，在上台前終於把狀況調整得差不多的我們，往舞台側邊移動。
一邊跟唱完的其他學校擦身而過，我一邊向社員喊話。
「大家不要想著這裡是合唱比賽會場，把它當做新校舍的音樂教室吧；把從舞台上看見的評審當講桌，觀眾當課桌椅。總之就跟平常一樣，保持冷靜。」
是！大家回應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
太好了。
看來聲音一致，也讓大家的情緒整個不一樣了。
今年應該不會有社員被『合唱大賽的魔物』給吃掉。
硬要說就是羽玖正在「唔唔唔」的發著抖；算了，她一直都是這樣，正式上場時應該就會沒事了吧？
今年的音濱高中，一定沒問題的。
我相信大家。
但上了台的音濱高中合唱團抖得厲害。
負責主旋律的女高音走音，把女低音也一併拉走。
男高音沒唱準，男低音弄錯加入和聲的時間點。
然後再上台之前確認了好幾次的換氣點毫無意外的都沒抓到，副歌部分變得像是輪唱。
最後，好像來了一隻頭目級的『合唱大賽魔物』啊。
音濱高中一如預期地沒有拿到任何「獎項」；我們以被其他學校同情的最糟模樣，離開了會場。
既然如此，還不如得到更多的嘲笑，至少不會沮喪成這樣……。
崩壞的合唱大賽後幾天。
完全使不上力的我，躺在放在舊校舍遺址的壓路機駕駛座上。
啊啊，好懶。
完全沒有任何幹勁，也什麼都不想去想了。
……說是這麼說，腦袋裡想的，果然還是前幾天的合唱比賽。
明明從第一學期開始狀況一直都那麼好，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難道真如芽依子老師所說，今年的合唱團只是一群觀察力不錯的人嗎？
還是我自以為是地太相信大家的能力了？
又或者是我領導無方，害大家無法發揮實力？
我不知道。
總之現在在我心中的盡是悔恨與自責，還有怎樣都無所謂了的……自暴自棄。
「……蓮……蓮。」
身後傳來鈴的聲音。
「你醒著嗎？」
「……嗯嗯。」
「我上來囉。」
「……請便。」
鈴一個加速，坐進副駕駛座。
「這台壓路機從暑假就放到現在，說是固定路面土壤用的，但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動到它呀？」
「……誰知道呢？不過我喜歡躺在這上面，它最好永遠都不要動。」
「什麼永遠啊，我們三月就要畢業了呀。」
「……」
我們──要畢業了。
我清楚明白的知道，但現在的我，連去思考幾個月後事情的餘裕都沒有。總之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管，只想卯起來睡。
但這份心情，好像沒有傳達到鈴那邊。
「不到一個月就要開始考試了唷！時間已經不多了，到推薦入學考前得唸唸書準備一下吧。」
「…………」
「──哪，蓮。」
我霍地一下坐起來。
「吵死了！我知道了啦！」
鈴的大眼睛一下子睜得更大了。
「你幹嘛這麼兇……！我是擔心你，才來舊校舍原址這邊找你的耶……！」
「……抱、抱歉。」
我知道鈴擔心我，但現在我覺得她有點尖的高音很吵，就逃命似的從壓路機上跳了下來。
「等一下，蓮……」
聽到鈴喊等一下，我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頭。
「我知道你因為合唱比賽的事心情很低落，但是如果只想著這件事，是無法往下一個階段前進的唷。」
這句話讓我整個氣炸，什麼往下一個階段前進……。
「……鈴好好喔。」
「……耶？」
「妳只是副社長，沒這麼大的責任感也沒關係。」
「……！你怎麼……！」
我知道自己正在說難聽話，但怎麼樣都停不下來。
「就連合唱大賽那一天，也都只有我在負責提醒大家……鈴根本就站到學弟妹那邊去了……」
「那是因為我覺得那時候大家的確需要休息……我沒有要站在學弟妹那邊的意思……我跟蓮一樣都覺得很難過，畢竟我們已經三年級，這是最後一次比賽了……」
「……」
我沉默轉身。
雖然聽見背後傳來「蓮！」的呼喊聲音，但這次我沒有回頭。因為再說下去，我會不小心說出傷鈴更深的話。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像小鬼頭，但這時候的我，實在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
之後，我被芽依子老師叫到辦公室時，面臨到更嚴重的情況。
「………………一年級有四個人要退社？」
「……對啊。說加入合唱團之後一路練習到合唱大賽，卻沒有得到任何成果的感覺。」
成果……這什麼啊……。
「我想，簡單來說就是因為沒得到好結果，所以開始覺得無聊了吧？這種人很多啦；要怎麼講啊？從我們這個世代的角度看，現在的小朋友就是這樣囉。」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雖然三年級生實際上已經退休，但我想還是得跟你說一聲；啊，但我說這個，並不是想讓你心情低落喔。」
「……但我還是心情低落了啊。」
芽依子老師像是要安慰我似的，輕輕地把手放在我肩上。
「每年這個時期都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今年只不過是偶然多了一點；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
我朝著正門的方向推著腳踏車要回家時，背後傳來芽依子老師的聲音。
「蓮──！剛剛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喔──！」
我點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但我心中滿是憤懣，老實說，連走路都覺得痛苦。
最近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麼了啊？
明明剛升上三年級時，什麼事情都很順利，滿是一片大好的預感呀。
受到各種衝擊那日的十幾天後。
校園中的銀杏行道樹染上金黃色，整個音濱町一片秋意。
雖然是非常適合吃喝、讀書、玩樂的季節，但三年級學生大概都不會這麼做；因為各大學的推薦入學考試，開始了。
我報考的學校跟夏天時決定的學校一樣，選了推薦名額多的Ｂ、Ｃ兩校。
雖說是學校推薦，但畢竟還是入學考試。
因此不好好用功讀書是不行的。
我先把跟合唱團相關的種種挫敗忘記，專心地準備考試。
鈴似乎也為了考進家附近有『運動健康系』的大學，跟我一樣鎮日用功。
跟鈴吵了那一架以後，雖然不能說沒見到面，但因為單純時間上無法配合，而沒辦法好好面對面說話。
但現在是彼此都要努力用功的時節。
雖然有點寂寞……不過，這樣正好。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在筆記本上寫下常考出來的『關係代名詞的文章結構』。
但悲劇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
我在考試當天，出了發高燒的大包。
咳個不停、鼻水止不住、頭昏到無法思考，完全是標準的感冒症狀。
但我還是在呼吸困難的情況下到了試場。
可咳嗽的狀況卻越來越嚴重。
因為不能把感冒傳染給其他學生，不能放著我不管的主考官，在別間教室安排了應考場所，我就在那邊應考。
我相當感謝大學方面的安排，在意識朦朧當中努力地解題。
但考試才進行到三分之一，我就因為熱度突然飆升，就這樣昏倒在地上。
也就在這個瞬間，我對Ｂ大學的挑戰被強迫中止。
同樣的情況下，我也因為病情惡化，陷入連Ｃ大學的考試都無法參加的窘境，最後走上兩間學校的推薦入學都考砸的最壞道路。
幾天後，我窩在自己房間被窩裡，身心都呈現糜爛狀態。
我的病況有了相當大的恢復，但卻一動也不想動。
到底是怎麼變成這種惡性循環的……。
因為感冒結果兩校都落榜，我到底在幹嘛啊？
我的將來，應該也因此會在一片黑暗當中前進吧？
一定是這樣的。
……無法修正人生的軌道，無法出人頭地，就這樣墮落的過完一生。
…………啊啊，我的人生，真的結束了。
「不會就這樣結束吧。」
「……!?」
掀開棉被，看見媽媽站在我床前。
「……什麼啊，是老媽啊。」
「什麼是什麼啊。」
我再次窩回被窩裡。
「我不是說了好幾次……不要隨便進我房間啦！」
「啊──啊──是怎麼了你，這種態度？我幫病人拿吃的來耶。」
吃的!?我睜眼一看，媽媽手上捧著一人份大小的陶鍋。
「哪，我做了你一直愛吃的那個，起來吃吧。」
一直愛吃的那個，是指燉烏龍麵；那是我從小到大，只要感冒就一定會吃的東西。
煮得軟爛的麵條上蓋著恰到好處的半熟蛋，我非常喜歡。
我終於從床上爬起來，一口一口地吃著放在書桌上的燉烏龍麵。
「怎麼樣？」
「…………嗯嗯。」
「不是『嗯嗯』吧，真是的，果然是男生，話一年比一年少了。」
「沒差吧，我一直都有說好吃啊；在加上我現在是病人……還遇到各種衰到不行的事。」
「糟到不行……是指推甄？」
我一邊吃，一邊「嗯」的點頭。
「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完蛋了。」
而後我媽竟然在她沮喪不已的兒子面前開始大笑起來。
「什麼人生完蛋啊……啊哈哈！還有一般入學測驗，怎麼樣都還有機會的啦！」
聽到這麼明亮的聲音，我不由得把筷子重重地放下。
「沒有機會了啦！一般入學測驗多考三科喔!?我除了推甄要考的科目以外，其他統統都沒唸啊！」
越說越難過的我，「啊啊啊～～」崩潰似的趴倒在桌上，但媽媽還在笑，我整個暴怒起來。
「這對妳兒子來說是重大事件耶！妳還笑成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啊哈哈哈！因為你啊，大概是身體不舒服的關係吧？竟然因為多考幾次試就悲觀起來了。」
「當然會啊！而且，除了推甄之外……最近還有很多事情……」
像是合唱大賽慘敗。
還有社員們一口氣退社。
升學的事情也是，還跟鈴很吵了場莫名其妙的架……。
看著垂頭喪氣的我，媽媽「哈啊～～」的嘆了口氣，坐到我床上。
「哪，蓮，就算一般入學測驗也沒考上好了……還是有其他好幾個選擇不是嗎？」
「…………還有什麼選擇啊？」
「無論如何都想讀大學的話重考也無妨，然後找工作、考專門學校……還有……對了……一邊打工一邊找自己的興趣等等。」
「……」
「總之有很多條路可走啦，在日本這個國家，只要不做天大的壞事，一定還有其他出路的。」
雖然我覺得這話對當媽的人而言實在太有容乃大，但跟輝比起來，我真的很幸運。
「蓮是個不管人家說什麼都不會改變心意的孩子，所以媽媽並沒有強迫你一定要上大學，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不會改變心意的孩子？
「我不是說過嗎，你是不管選了哪一條道路都不會有問題的孩子啊！」
這是相信我的意思嗎？
「好啦，吃完了的話我要收拾了，盤子給我。」
「嗯，我吃飽了，很好吃……」
「謝謝啦……啊，對了，還有這個。」
媽媽從圍裙口袋裡拿出香蕉三明治，遞給我。
「哪，這個，探病的禮物。」
「…………鈴？」
「對啊。雖然她說想見你，但萬一要是因此感冒了的話就太可憐了，所以我請她先回家，她明天要考試了呀。」
考試……！
對了，是明天啊……！
「人家這麼擔心你，你也該站在人家的立場上多想想啊；不要老是『嗯』呀『啊啊』的，好好說話。」
「…………」
「不可以覺得就算我不說，女生也該知道我在想什麼唷，畢竟女孩子跟媽媽是不同的。」
媽媽一邊說，一邊拿著空陶鍋噔噔噔地走出房間。
就算我不說，也該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啊……！但說不定真的有這樣的傾向就是了……。
我拿出一直放在書包裡的手機。
總之先發個mail給鈴好了，我想，但立刻住了手。
還是撥個電話過去？電話不會傳染感冒。
但她現在一定正在唸書，就簡單講幾句話吧。
響了幾聲之後聽見鈴「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茫然，可能正對著參考書用功當中吧。
「啊……鈴，那個……我收到香蕉三明治了，３Ｑ。」
『不會，身體還好嗎？』
「嗯嗯，差不多沒事了。」
『這樣啊，太好了。但是不可以再硬撐了唷，還有，在完全好之前也不可以打電動。』
「我知道啦。」
『啊……還有………推甄的事情……真的很遺憾……』
「…………」
鈴在擔心我推甄沒上的事。
但我不想讓即將上考場的鈴擔多餘的心，就刻意用開朗的語氣回「我已經沒事了」，迅速地結束這個話題。
「那就這樣，考試加油喔。」
『嗯，謝謝。但是……這間我應該考不上就是了……！』
考不上也要努力加油，這麼說完的鈴切掉了電話。
鈴報考的學系開出來的名額很少，即使是用推甄的方式也很難考上。
但這幾個月當中，我想鈴應該有一直逼著自己努力用功唸書。
難不成…………？
她應該會考上吧…………？
我一邊有這樣的預感，一邊把收到的香蕉三明治塞進嘴裡。
──幾天後。
鈴確定考上她報考的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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