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人．卷一：本小姐就是王法

　　日過中天，北關城內車水馬龍，路上熙熙攘攘的，淨是南來北往的客商。
　　忽然，城南方向傳來一陣清亮的駝鈴聲，穿透鼎沸的人聲，悠悠揚揚地為喧鬧的北關城平添幾分旖旎。
　　城中居民以及經常途徑北關城的客商聽見駝鈴聲都是眼前一亮，不自覺地向著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遠遠可以看見，四隻雪白駱駝、八匹烏黑駿馬，正簇擁著一輛烏木馬車，浩浩蕩蕩地向著城東而去，每匹駱駝上都坐了一名衣飾鮮麗的美貌丫鬟。黑馬上的騎士，則是八個身穿褐衣、腰上別了木棍的壯漢，正是白芍口中的白十三等人。
　　白家背景複雜，莊內姓白的，除了小姐白茯苓外，上至白老爺，下至幾歲的小娃娃，人人都練有武功，高手不在少數，只是平時並不顯露罷了。而以序號為名的，都是白家的精英護衛。
　　白家的老爺夫人終日唯恐女兒出事，所以白茯苓只要離開莊園，後面都會跟上一串護衛。
　　車隊一行十多人，個個昂首挺胸，顧盼生姿，隨便一個走出來都派頭十足，換身衣服說是什麼名門閨秀、江湖豪俠，也不會有人懷疑。旁邊跟了一匹白馬，坐在白馬上的，是一名作文士打扮的俊美青年，他就是楊梅的夫君白商陸，也是白家的大管事。
　　北關城中的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排場，不必多說，車中人定是白家小姐白茯苓無疑。
　　白茯苓所坐的烏木馬車很有名氣，是在她親自指點之下，由幾十個能工巧匠花了足足半年時間製作而成的，外表看起來樸實無華，據說內裡的豪華程度，堪比皇后公主的鸞駕。不過這也只是據說，有幸使用這輛車的，就只有白小姐一人而已。
　　其實，白茯苓的香車並不像外人所想的那般鑲金嵌玉、富麗豪華，最最特別的不過是車軸以及車身在製作時增加了不少防震的小機關，車廂裡亦有多種別致的設計，可以令人在車上自在舒適地工作，或是休息。
　　例如車廂前方、車夫椅子下有一個冰槽，冰槽的斜上方有一排氣孔，馬車行進時，風就從這些氣孔中灌入車內，將冰槽的寒氣吹遍車廂，人坐在裡面，半點感覺不到車外的炎熱之意，連趕車的車夫也倍感清涼。
　　白茯苓此刻正坐沒坐相地歪在車內，翻閱點算著一疊厚厚的賣身契，口中喃喃道：「八千六百九十九個，加上今天這個，一共八千七百個，還差一千三百個……還有三年，應該綽綽有餘了……」
　　馬車很快到達目的地——城東鐵釘胡同口，白商陸與白十三等人齊刷刷地跳下馬，其中四名護衛上前扶了白駱駝上的丫鬟下來，另外三人則由白十三帶著，跑到面前那條小胡同，用力拍打一間破草房的木門。
　　馬車旁胡同口附近轉眼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消息靈通人士猜測道：「咦？這不是李秀才家嗎？莫非白小姐看上了他老婆黃氏？」
　　車旁四個丫鬟已經各自忙活起來，其中一個從駱駝鞍袋中取出一個古怪的木框，一抖，就變成了一張椅子，另一個取出綢傘，撐開，還有一個在馬車門下一拉，便拖出一架小小的木梯，最後一個丫鬟拉開車門，伸手去扶白茯苓下車。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車門處，甚至有人忍不住發出吞口水的聲音。
　　整個北關城的人都知道，白小姐可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啊！
　　一隻雪白的小手自烏木車門旁探出，然後是一截翠綠的絲綢衣袖，陽光下，那隻手好像半透明的羊脂白玉一般，細膩得看不見一絲紋路毛孔，柔弱無骨般扶在丫鬟粉色的緞子衣袖上，玲瓏剔透，說不出的好看。
　　周圍忽然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息靜待這隻手的主人露面，連那邊白十三的擂門聲，都變得遙遠而縹緲。
　　終於，身段婀娜，一身綠襦繡金絲雲白長裙的白茯苓，在丫鬟的扶持下，低頭踩著車門前的木梯，一步步走下車。她雙腳踏到地上，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抬起頭來。烏黑如瀑的長髮鬆鬆地挽起，沒有釵環首飾，一張清麗絕倫的小臉，就這麼展露在眾人面前。
　　十五歲不到的白茯苓，看上去還有些稚氣，眉心一顆殷紅的朱砂痣，十足十傳說中觀音座前玉女的模樣，美得空靈脫俗，不似塵世中人。
　　白茯苓一時不能適應車外猛烈的陽光，微微瞇了瞇眼再慢慢睜開，周圍的人只覺得那雙漆黑明淨的眼睛，好像在凝望著自己一般。
　　扶著她的大丫鬟白果俐落地把她帶到一旁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又取出團扇，輕輕地搖了起來。幾個丫鬟進退有度，容貌氣質、衣衫用料，就算與京城的大家閨秀相比也不遑多讓，而且更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的氣度，身邊這麼許多人圍著，卻個個淡定自若，彷彿旁邊站著的都是土雞瓦狗，不值一哂。
　　不過，大家閨秀不會像她們這樣，公然在鬧市拋頭露面就是了。
　　白茯苓是半點不介意在這種情況下被人圍觀的，自己長得這麼漂亮，還怕人看？站出去就是美化環境的功德一件。再加上她從來沒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風亮節，今日要做這麼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越多人看越好！
　　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不曉得白平子口中那個俏麗能幹的黃氏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否則她頂著大太陽跑出來「接人」，未免太虧了！
　　這可是關乎她的面子與名聲的大事，人人都知道，她白茯苓要搶，只搶俊男美女！
　　那邊白十三擂門擂了好一陣，木門終於在倒塌前吱嘎一聲打開，一個身材乾瘦、衣衫襤褸、臉色臘黃的書生打開門來，看見門外聚了這麼許多人，頓時吃了一驚。
　　那書生不待說話，就被白十三一手揪住領口，拖到了馬車前。他抬頭一看，正好看見不遠處羅傘下天仙一樣的白茯苓，頓時兩眼發直，有些失神起來。
　　白商陸走上兩步，擋住那書生的視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幾分鄙夷之色，從懷中取出一份契書道：「你就是李端方？黃氏是你的妻子？」
　　不過是個奴才，卻這麼大的架子，呸！李端方有些妒忌地看著面前一身光鮮、面容俊秀的青年文士，心中暗罵，嘴上卻不敢怠慢，囁嚅道：「是……」
　　白商陸點點頭道：「我家主人想買下你的妻子黃氏為婢，作價十兩，這是賣身契書，你這便簽了吧！」
　　李秀才愣了一下，道：「小……小生沒……沒說過要賣妻啊！」
　　白商陸還沒開口，旁邊白十三已經上前，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李秀才當場被打得如同蝦米一般，抱著肚子，縮成一團癱在地上，嗷嗷慘叫。
　　「我家主人要買，你不賣也得賣，還是你敬酒不喝要喝罰酒？」白十三對於扮演凶惡的打手，向來有著超出尋常的熱情，也難怪白茯苓每次出門搶人都要帶上他。臭味相投啊！
　　人群中，一些外鄉人見此情景，紛紛搖頭低聲道：「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強搶民婦！」
　　不過憤怒的也只寥寥幾個不明就裡的外鄉人而已，本地人個個神情輕鬆，不但半點不激憤，反而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興奮姿態。
　　看見白十三揍人的那股蠻狠勁，加上他身邊一排七個同樣打扮的「打手」，傻子才會跑出去見義勇為。
　　這一小撮外鄉人實在不相信天仙一樣美麗的白小姐，會是縱容手下鬧市行凶的惡人，但後續發展卻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只見白茯苓眼也不眨，更不要說喝止手下，她身邊兩名丫鬟在兩名護衛的陪同護送下，直入李秀才那間破草房，轉眼帶出一個怯生生的美貌少婦。
　　少婦看來不過二十，但是形容憔悴，一看就是日子過得十分窮困艱難的苦命人模樣，不少人馬上認出，她就是李秀才的妻子黃氏。
　　少婦被帶到白茯苓面前，白茯苓仔細看了她一眼，雖然衣衫破舊，打滿補丁，但仍是十分乾淨整潔，眼神略有些怯懼緊張，不過並不閃縮，一雙已經不復年輕女子般細嫩柔滑的白淨手掌，此刻正不自覺地放在腹部之上。
　　對哦！聽白平子說，黃氏有了身孕，為了肚裡孩子，才主動找上門求助，那等於又多救了一個人，是八千七百零一個了！
　　白茯苓越看黃氏越滿意，轉頭問白商陸道：「白平子說的就是她嗎？」
　　白商陸點點頭。
　　白茯苓不耐煩地掃了一眼正倒在地上，嗷嗷叫個不休的李秀才，皺眉道：「那快些吧！待會兒還要到牙行去。嗯，記得讓他把放妻書也一併簽了。」
　　「是！」白商陸答應一聲，將那張賣身契交給身邊護衛白十二，另一頭，白十一已經從鞍袋中取出筆墨印台，又翻出一份格式標準的放妻書，跟了上去。
　　因為白茯苓愛好買人，所以這類常用契書都是統一印製，由白家隨從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只要根據不同對象填寫對應姓名、價碼等，再簽字確認即可。
　　李秀才正在地上翻滾，忽然被人拎住領子，提了起來，手裡塞進一支筆。
　　只聽白十三在他耳邊暴喝道：「快簽了！誤了大爺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李秀才哆嗦了一下，咬牙倔強道：「我不簽！」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搧得李秀才天旋地轉，耳邊鐘鼓齊鳴。
　　「簽不簽？」白十三獰笑著又舉起蒲扇一樣的手掌，惡狠狠地道。
　　「我簽……我簽……」李秀才環顧左右，人人袖手旁觀，怕是再不答應，自己真要被他們打死了。
　　他抖著手，歪歪扭扭地在賣身契與放妻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又乖乖按了手印，面前立刻多了一個大銀錠，抬頭再看自己的妻子，已經被白茯苓身邊兩個美貌丫鬟帶開了去。
　　眼看著白茯苓起身打算回到馬車上，啟程離去，李秀才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勁兒，忽然爬前兩步，大叫道：「朗朗乾坤，你們強奪人妻，莫非眼裡就沒有王法嗎？」
　　正說著，路旁走過來兩個身穿鎮北軍軍服的兵士，人群中，幾個義憤填膺的外鄉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祁國上下誰人不知鎮北軍的威名？他們軍紀嚴明、驍勇善戰，自從駐紮北關城以來，蠻族再不敢前來搶掠滋擾。在祁國百姓心目中，他們就是正義的化身、天兵天將一般的存在！
　　兩個鎮北軍兵士聽見這邊的呼喊，噌噌噌地走上前來，環顧左右，馬上就明白了事情大概，卻沒有秉公執法，攔住當街強買人妻的白茯苓一行人，反而一腳把李秀才踹倒，喝道：「嚷嚷什麼？」
　　那些外鄉人見到這一幕，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可是鎮北軍！祁國上下眼中英雄無敵、軍紀嚴明的鎮北軍！怎麼會幹這種助紂為虐的事情？
　　白茯苓聽了李秀才的質問就想笑，真是有夠狗血的！這種亂世邊城，竟然真有人跑出來問她王法？這裡要是有王法，她還有什麼好混的？最重要的是，這個狗屁李秀才虐待妻子的時候，怎麼就不說王法呢？
　　她轉身走到李秀才面前，笑咪咪道：「你不知道，在北關城，本小姐就是王法？」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當眾說出這一句經典的「豪言壯語」，真不是普通的暢快！尤其這還是十足十的一句實話。
　　為了感謝李秀才讓她有說台詞的機會，她決定，今天就勉為其難，少打他一頓！
　　現場除了少數的幾個外鄉人之外，所有人都覺得這理所當然得很，甚至包括地上那個被打趴了的李秀才。他似乎終於認清了形勢，拾起銀錠，無力地癱在地上，再不敢多說半個字。
　　兩個鎮北軍兵士走上前去，一臉春風般的親和笑容，客客氣氣朝白茯苓行了一禮，道：「何必勞動白小姐出面？跟我們兄弟說一聲，人還不直接送到府上？」
　　白茯苓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下回吧！下回一定請幾位軍爺幫忙。」心中卻道：當街搶人這麼威風有趣的事情，讓你們幹了，我還有什麼好玩的？
　　兩名兵士與她身邊的白商陸以及白十三等人聊了幾句，約定某日某處的飯局聚會後，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地上的李秀才半眼。
　　白茯苓讓白商陸將放妻書交給黃氏收好，自己施施然帶著賣身契上車，啟程往下一個目的地，留下圍觀群眾對著地上歪歪扭扭爬不起來的李秀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客商甲道：「看到沒？看到沒？白小姐身邊那四個丫鬟，嘖嘖！那水靈勁兒……她們應該快到婚配的年紀了吧？俺得趕快回去算算家當，好上門提親……」
　　幾個外地人震驚了，白小姐唆使惡奴當街強搶民婦，他們竟然只關心人家的丫鬟長得漂不漂亮，還一門心思想著娶人家的丫鬟……而且，丫鬟嘛！用小轎抬回去就是了，還用正兒八經地提親？這白家究竟是什麼門第啊？
　　客商乙道：「呸呸呸……就你這德行，就你這點家當，也敢妄想白小姐身邊的丫鬟？給你娶個粗使婆子還差不多！」
　　客商丙道：「跟白小姐比起來，她那些丫鬟頂多算清秀而已。」
　　眾人起哄道：「失心瘋了吧！連白小姐的主意也敢打？這麼凶悍囂張的女子娶進門，還有你站的地方嗎？一個伺候不好，跪算盤頂痰盂都算輕的，就是把你打死了也是白死！」
　　客商丙在群眾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自動消音。
　　路過婦人甲道：「黃氏嫂子命真好，竟能讓白小姐看上眼，白小姐怎地就不看上俺呢？她要買俺，就是倒貼十兩銀子俺也願意啊！」
　　路人乙噓道：「妳也不照照鏡子，就這副母夜叉一樣的尊容，木桶似的身段，連根針都拿不好的粗笨爪子，白小姐瞎了眼才會看上妳，妳倒貼人家都不要呢！」
　　婦人甲惱羞成怒，操起擣衣棍追打路人乙，大街上頓時一陣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被人搶了叫「命好」，還有恨不得被搶、恨不得賣身為奴的？什麼世道？
　　幾個外鄉人聽得呆若木雞，他們終於確定，為什麼剛才發生當街搶人的事件，竟無一人出面仗義執言、拔刀相助……這些身處邊疆的化外之民早被蠻族同化，三觀都徹底顛覆了？連心目中神兵天將一樣的鎮北軍中都混雜著助紂為虐、魚肉百姓的害群之馬，這世道真的變了！
　　鐵釘胡同口附近的一處酒樓上，一身富家少爺打扮的楊珩完完整整看過剛剛那一場熱鬧，正皺眉打量著逐漸遠去的烏木馬車，冷笑道：「白家小姐？真是好生威風！」

　　日過中天，北關城內車水馬龍，路上熙熙攘攘的，淨是南來北往的客商。
　　忽然，城南方向傳來一陣清亮的駝鈴聲，穿透鼎沸的人聲，悠悠揚揚地為喧鬧的北關城平添幾分旖旎。
　　城中居民以及經常途徑北關城的客商聽見駝鈴聲都是眼前一亮，不自覺地向著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遠遠可以看見，四隻雪白駱駝、八匹烏黑駿馬，正簇擁著一輛烏木馬車，浩浩蕩蕩地向著城東而去，每匹駱駝上都坐了一名衣飾鮮麗的美貌丫鬟。黑馬上的騎士，則是八個身穿褐衣、腰上別了木棍的壯漢，正是白芍口中的白十三等人。
　　白家背景複雜，莊內姓白的，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