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變得那麼多,
我的舊夢已無處尋。
畢璞從事文藝創作一甲子,為臺灣五、六○代最重要女作家之一。文筆清新簡潔,寫之有物,不論小說或散文,均感人至深,尤其散文作品對於當代社會現象的關懷,平淡中蘊含哲理,影響了當時文藝青年。因此將選出畢璞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重新編校出版,讓讀者重新回味閱讀帶來的感動。
爬上石階,走進公園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坪、多彩的花圃、變幻的噴水池……這一切,對她都是陌生的。當年,她和同學們坐在那上面說故事的長椅呢?她和同學們繞著捉迷藏的那棵大樹呢?三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歲月,一切都已不同了啊!
一個已由梳著雙辮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在臺灣唸完大學,也在臺灣結了婚的中學教員,如今,回香港省親,發現小時候遊玩的地方已變成豪華大廈,她是否還能舊地重遊、重溫舊夢呢?
作者簡介:
畢璞
本名周素珊,原籍廣東中山,嶺南大學中文系肄業。
民國卅八年來台後,歷任《大華晚報》、《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家庭版主編、《公論報》副刊主編、《徵信新聞》家庭版主編、《婦友月刊》總編輯等職,現已退休專心從事創作。
從事文藝創作一甲子,作品橫跨散文、小說、兒童故事、雜文、評論、傳記等,也翻譯過英美的文學作品。
已出版的著作有《故國夢重歸》、《風雨故人來》、《寂寞黃昏後》、《心燈集》、《秋夜宴》、《綠萍姊妹》、《無言歌》、《清音》、《春花與春樹》、《明日又天涯》、《畢璞自選集》、《老樹春深更著花》、《有情世界》等三十九種。作品亦曾選入國中國文課本中。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吳宏一:臺灣學者,歷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及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講座教授。
封德屏:現任文訊雜誌社社長兼總編輯、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執行長、紀州庵文學森林館長。
名人推薦:吳宏一:臺灣學者,歷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及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講座教授。
封德屏:現任文訊雜誌社社長兼總編輯、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執行長、紀州庵文學森林館長。
章節試閱
黑水仙
就這樣,她一個人出門去。
臨走的時候,她對母親說:「還有兩天我就回臺北了。這十天以來,天天都是你們陪我出去,今天,我想自己一個人出去逛逛,看看那些兒時舊遊之地,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答應了她,吩咐她小心一點。末了,還加上一句:「現在的香港比不得從前,治安很差,你一個單身女性,可要處處留神啊!千萬別去得太遠,早一點回來。」
「媽,您忘記了?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一個快四十歲的人,難道還不懂得照顧自己?」
她微笑著向母親揮揮手,走出大門,走進電梯。
到了街上,望著熙往攘來的行人和車輛,她這才惘然地想起,到那裡去好呢?
剛才她跟母親說是去看看那些兒時舊遊之地;但是,她從前去過的地方,像淺水灣、青山、沙田等地,前幾天她的母親和她的兄姐們都陪她去過了。香港只不過是彈丸之地,可看的地方不多,才不過十天,就彷彿已經把港九的風光都看盡。她說要重溫舊夢,只是信口開河,目的是想讓母親休息一天,這些日子以來,老人家為了要陪女兒觀光,已經夠累。然而,她到那裡去好呢?三十一年前,她跟父母兄姐們住在這裡時,還是個小學生,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而他們當年所住的舊居,她就讀的那所小學,據她的家人告訴她,早已經在幾年前拆除;她童年的舊夢,除了在記憶裡和照片中,已無法追尋。
我到那裡去好?她惘然地站在行人道上,看著幾個小孩子在玩「跳飛機」。一個梳著兩根翹翹的小辮子、辮梢扎著紅蝴蝶的小女孩,使她想起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於是,她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植物公園。從前,不是常常在放學以後跟同學到植物公園去玩的嗎?這個距離市區最近的公園,她怎麼一直沒想到要去看看呢?大概就是因為太近,所以才被忽略了。
母親的家距離植物公園不遠,她搭上一部巴士,十分鐘後就到達。爬上石階,走進公園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坪、多彩的花圃、變幻的噴水池……這一切,對她都是陌生的。當年,她和同學們坐在那上面說故事的長椅呢?她和同學們繞著捉迷藏的那棵大樹呢?三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歲月,一切都已不同了啊!
她跟著遊人,漫無目的地在園中走了一周,看看錶,才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於是,又興起了「去那裡好?」之嘆。
從植物公園出來,天氣好得出奇。她仰望頭上的藍天以及藍天下的蒼翠峯巒,一個靈感突然掠過她的腦際:上太平山去。對,她記得清清楚楚,三十一年前,當她還是一個三年級的小女孩時,她的老師曾經帶她們全班同學坐纜車到山頂去旅行過。這些年來,她雖然回過香港幾次,卻是始終不曾到太平山舊地重遊。如今,登山纜車的車站近在咫尺,她何不去登臨一番呢?
雖則,她早已由一個梳著雙辮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在臺灣唸完大學,也在臺灣結了婚的中學教員,現在,正利用暑假,回香港省親。而古老的纜車車站卻還是三四十年前的樣子:簡陋而毫無氣派,跟它四周新蓋的豪華大廈毫不相稱。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今天並非假日,上山的遊客卻不少。在她到達的時候,站在那裡排隊等候購票登車的,已有二三十人。其中包括有白髮皤皤、老態龍鍾的外國老夫婦;體型臃腫、滿臉脂粉的西洋胖婦;奇裝異服的非洲黑人;吊兒郎當的美國大兵;雌雄莫辨的嬉皮式人物;還有幾個看不出是那一國人的東方男人;而她,卻是其中唯一的東方女性。
當她走過去排隊時,站在前面的幾個美國大兵和那幾個東方男人都一齊向她行注目禮,這使得她非常尷尬,幾乎想離去。剛好,這時又來了一對看來像是香港居民的中年夫婦和幾個女學生站在她身後,才使她壯膽不少。她想:光天化日之下有什麼好怕的?何況我早已不是少女?他們看我,大概因為我剛才是這裡唯一的中國女性吧?何必大驚小怪呢?想著,也就坦然。
一部纜車轟隆轟隆地從山上下來,吐出一群遊客。守閘的人把鐵門開啟,然後,這一批在守候著的旅客就魚貫購票登車。輪到她上車的時候,已經沒有幾個空位。她走到車的後部,那裡有兩個空位,一個位子的旁邊為黑人,一個是東方人。很自然地,她就在那個服裝穿得很整齊的東方人身邊坐下。
纜車也還是三四十年前的舊車,硬繃繃的木椅子,坐得極不舒服。開行以後,因為身體必須靠在堅硬的椅背上,就更不好受。這時,她發現坐在旁邊的那個人一直在盯著她;於是,在不好受的感覺中又加上了不安而使她暗暗叫苦。
纜車穿過濃密的樹蔭往上升,山間一幢幢色彩鮮明的別墅都在兩旁迅速的往後滑落。雖然由於空氣壓力的關係,每個人的耳朶都會有不適的感覺;但是,車裡的遊客個個都在談笑風生,恍若舉行國際語言競賽會。沉默的,大約只有她和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了。
忽然間,她身邊那個人也不甘寂寞起來。「對不起,請問你是不是從臺灣來的?」那個人操著生硬的國語開了口。
她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居然跟她搭訕,不知道有什麼企圖。喜的是他說的是國語,應該是中國人,而且很可能也是臺灣來的人,那麼,她此行便有伴了。
「是呀!你也是臺灣來的吧?」她轉過頭去,微笑回答。她看見這個人有一張端正的臉,大約是三十幾歲的年紀,無論是頭髮和衣著都修飾得極其考究與整潔,一看便知道是個上流社會的人物。
「我是新加坡來的。」那個人說,一面微笑著,露出了一口整潔的牙齒。
「哦!」她有點失望,便沒有再作聲。
「小姐是第一次到香港來嗎?」那個人顯然不準備放棄交談的機會。她很想告訴他,她早已是一位太太了。可是她又覺得沒有跟他說明的必要。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管他對自己的稱呼是什麼呢?
「我小時候住在這裡。」她故意做出一個狡獪的表情,以打擊這個人的過於自信。
「哦!」那個人望了她一眼。「那麼,小姐的府上是―─」
「廣東。」
「廣東?好極了!我也懂一點廣東話。你係廣東邊道呀?」最後一句那個人是用廣東話說的。
「先生,你的廣東話我聽不懂,我們還是以國語交談吧!」那個人的蹩腳粵語使她忍不住掩嘴竊笑起來。她想:你的國語已經夠生硬的了,別再賣弄別的方言吧!
「真是慚愧!我在語言方面就是沒有天才,說什麼不像什麼。」那個人無可奈何地雙手一攤,作了一個自嘲的表情。
「先生的府上是―─」
「我原籍在福建,不過我卻是在新加坡出生的。」
纜車的速度很快,好像是才說了兩句話,忽然就到達山頂了。車子一停定,她就站起身來,向那個人說聲「再見」,跟著其他的遊客,像逃避什麼似地,走出了車廂。
走出車站,她絲毫沒有舊地重遊的感覺,周遭的一切,對她全然都是陌生的。那一幢幢的高樓,有的已經完成,有的還在施工,把這香港的最高處點綴得像是鬧市。
她茫然站在路旁,深深後悔此行。既然山頂跟山下毫無兩樣,我又何苦白白登臨呢?兒時老師帶我們來旅行的那個小溪和草坪在裡?難道那上面也蓋了洋房?
大路旁邊有一間歐洲式的小餐館,屋頂石壁上都爬滿了常春藤。門口的花棚下,擺著幾副座位,木製的方桌上鋪著紅格子或者藍格子的桌布,充滿了西方的鄉村情調。她一眼便愛上了這個地方,很想進去喝杯咖啡;但是,當她正想走過去時,一眼看到剛才在車上跟他搭訕的人也往那邊走,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轉身,她看見同車的幾個女學生正嘻嘻哈哈地走向一條有斜坡的大路。她們帶著食物和錄音機。他想,她們一定是去野餐,而野餐的地方風景也一定好,我何不跟著她們走呢?
小女孩們走得快。她跟著她們爬斜坡路,才拐了兩個彎,就覺得有點吃力。走了十幾分鐘之後,峰迴路轉,漂亮的洋房不見了,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大片青翠的山谷草坪,四周環繞著一條小路,有石階可以下去。草地上,有一隊小學生在做團體遊戲;有一隊女學生在跳土風舞;而走在她前面的幾個女生,果然鋪了一塊白布在草地上開始野餐。在豔陽照耀下,整個山谷都迴響著青春歡樂的笑聲。
她站在小路上看了一會兒,猛然省悟這就是三十年前她來過的地方。當年,她也曾和她的同學在這裡做遊戲和跳土風舞;如今,卻只有站在這裡乾羨慕的份兒。
天空藍得像是透明,似乎伸手可掬;山風涼涼的吹著,吹盡了世間的一切煩憂,也吹去了七月的溽暑。她沿著小路往前走,再爬上一道石階,原來那上面又是另外一個天地。一片大草坪,四周有石椅供人休息;樹下和山邊,栽種著色彩璀璨的花卉;而在山的最高處,還有一座很大的涼亭。
她實在已經有點累了,望見那座涼亭,又經不起誘惑;於是,就賈其餘勇爬上最後一座石階。剛才,她站在那個「青青山谷」的邊沿上,四望都是藍天,已經深深體驗到在高山上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現在?當她踏上了最高峯,才又真正油然的興起了「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感。在心理上,也彷彿已到達了與天堂最接近的地方。
走到亭側的山崖,只見下面是茫茫大海,碧波粼粼,一望無際。紅塵十丈的市廛,已被這座山擋住,這下面的大海,正是香港的背面。山風頗勁,穿著無袖旗袍的她微微感到寒意;於是,用雙手護著裸露的雙臂,走進那座龐大的方形的涼亭裡,準備休息幾分鐘就下山去。
她靠著一根柱子在欄杆上坐下,馬上,有人衝著她「嗨」的叫了一聲。抬起頭,原來又是剛才那個人。
「這世界真小,我們又碰到了。」那個人笑著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兩句話,他是用英語說的,標準的牛津腔。
她笑了笑,沒有搭腔。這個人怎麼搞的?一表堂堂,卻是個專門釘梢女人的角色。看見她不回答,他又改用國語說:「小姐到底是雅人,選上這塊清靜的地方。剛才跟我們同車的俗人大概都躲進餐館裡去了。」
她還是笑了笑。對一個陌生人這樣的恭維,她不知道回答什麼話好。
「我可以在這裡坐下來嗎?」他第三次「自言自語」。看他一副彬彬有禮、並不嬉皮笑臉的樣子,她忍不住噗哧的笑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奇怪,這裡是公共的地方,你愛坐就坐,我有什麼權力禁止你?」她說。
「可是,萬一我一坐下來你就走開呢?」
「那也是我的權力呀!」
他坐在距離她兩三尺的地方。「從臺灣來的小姐大概不會這樣沒有人情味的吧?彼此都是同胞,偶然在海外相逢,談談話有什麼關係?」
說得也是,談談有什麼關係?這個人看來不像歹徒或色狼,我又何必那麼小器?她保持著微笑,坐著沒有動。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是從臺灣來的呢?」她突然這樣問。
「那明顯得很嘛!從你身上這件高雅的旗袍,一眼便看得出來。」他把眼光落在她的身上,露出了欣賞的神色。
「我還是不明白。難道別的地方的中國女性就不穿旗袍的嗎?」她已經明瞭了他的意思;但是還想知道得詳細點。
「她們穿旗袍沒有你穿起來好看。香港的年輕女孩子是不穿旗袍的。海外的華僑也是。如果是大陸逃出來的,更是一眼就看得出。所以,我一猜便猜對了。小姐,我可以請問你,你是從事那一方面的工作的嗎?」
口口聲聲小姐,他還把我當作是年輕女孩子!她心中覺得好笑,忍不住就興起了要作一番「人間遊戲」的念頭。
「你再猜猜吧!你似乎是一位猜謎專家哩!」她笑著說。同時也有點想知道這個人的身世。
「你是一位畫家,而且,是畫國畫的。」他毫不考慮就衝口而出。
她搖搖頭。
「那麼,你是一位作家,或者是詩人。」
她又搖搖頭。
「奇怪!那麼,是書法家,對不對?」
「不對!你憑什麼把我說得那麼好呢?」他把她的身分猜測得那樣高,使她感到十分滿意。
「憑你高雅的風度和衣著呀!」他想了一會兒又說:「假使你年紀大一點,我會說你是教國文的大學教授,可是你又這樣年輕。對了,你是大學裡的講師是不是?」
他猜得真準,那句恭維的話也真令她陶醉。假使她真的是風度,高雅的話,那應該歸功於她父親早年的教她誦讀詩詞以及後來在大學裡四年所受中國古籍的薰陶了。她很慶幸自己在這世紀末還能保持著些微中國淑女的風範,也欣幸自己在年華老去之後還有人欣賞。「你猜得非常接近。告訴你吧!我是一個中學教員,教的正是國文。你呢?你也應該自我介紹一番吧!」
「當然,我還怕沒有機會哩!」他興高采烈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雙手奉上說:「請指教。」然後,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說:「小姐,我的相人術不錯吧!」
她接過來一看,名片當中印著「陳永年」三字,右面旁邊的一行小字是「新加坡大學英國文學系副教授」。左下角是地址和電話號碼。
「失敬!失敬!原來是一位教授。」這下,她不由得不對他另眼看待了,人家可真是個有學問的人呀!
「豈敢、豈敢,我也是濫竽充數而已。小姐,我可以請問貴姓嗎?」
「我―我姓李。」她本來想趁機告訴他已冠了夫姓,但是又覺得不必多此一舉。於是,她隨口把她母親的姓氏當做是自己的姓。
「李小姐,幸會幸會!」已經談了半天話,他這時卻伸手出來和她相握。
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注視著她的眼睛露出了迷戀的表情。她被他看得有點心慌意亂,加上山風的吹拂,不由得就打了一個寒噤,渾身發抖。她想起了多年前曾經看過一部名叫《黑水仙》的英國片,描寫一群在喜馬拉雅山上修道的修女,因為受了高山稀薄空氣的影響而變得意亂情迷,動了凡心。如今,這個人,還有我,是不是也有點失常呢?然而,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峯有二萬九千多呎,這小小的太平山算得了什麼啊?想著,不禁暗暗罵自己神經過敏。
「你的衣衫太單薄,一定冷壞了,來,披上我的上衣吧!」他發覺她在發抖,也不等她同意,就迅速地脫下自己的上裝,輕輕地披上她的肩頭。
她實在是冷壞了,沒有推辭,就雙手把他的衣服攏緊。「謝謝你,陳教授!可是,你自己不冷嗎?」
「我不冷,我太興奮了,反而有點熱。」他說著,索性就把領帶扯掉,同時把襯衫的袖子捲了起來。
「什麼事使你這樣興奮呢?」她為他的憨態感到好笑。
「因為遇到你呀!你不知道,我已經找尋了很多年。」他的雙眼又固定在她的臉上。
「陳教授,請不要開玩笑!」她被他看得很窘,只好低著頭。「時候不早了,我想回家去。謝謝你的衣服。」說著,她就站了起來。
「李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也站了起來。「這樣吧!山風的確是強了一點,我們還是下去的好。我一面走一面把我的話說完,聽了保證你不會再生氣。」
經他這一說,她也覺得自己未免疑心太重(還把自己當作二八佳人哩!)。於是,不置可否,就往歸途走。
「李小姐,請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他跟她併肩而行。「我在教書的餘暇偶然也寫寫小說,因為寫得並不好,所以一向不敢以作家自居。好幾年前,我構思了一部長篇小說的題材,女主角是一位幽嫻貞靜,既具有古代中國女子的美德,而又受過現代高等教育,外表美麗,氣質高雅的女性。但是,這只是我憑空捏造的人物,我從來不曾見到過,寫出來恐怕缺乏真實感。於是,我決心暫時不動筆,要等到遇到了這樣的一位女性,證實自己並非無中生有時才開始。為了這個目的,我曾經跑遍了新加坡的所有女子學校;天天在街頭看女孩子。然而,我始終沒有遇到理想的人物。我知道,這樣的女子,在今天已很難找到。尤其是在國外。我本來計畫明年暑假要到臺灣去看看的,我想,臺灣的女孩子,一定比南洋的更具有東方的傳統。想不到,今天卻遇到你。剛才在纜車車站,你走過來排隊,我一眼看見了,便忍不住在心裡叫喊起來;這位文靜而高雅的女士,不正是我的書中人嗎?李小姐,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現在,你還生我的氣嗎?」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段話,這時,他們已走到山谷的那一片草坪上。剛才那些女學生還在跳土風舞,音樂隨風飄送,更增加了山間美好的情調。
「我本來就沒有生氣嘛!」她轉過頭向他嫣然一笑。「只是,我那裡有你說的那麼好?我不過是一個不合宜時的落伍女子罷了!」
他們併肩走下石階時,他還禮貌地扶著她的手臂。「不,你一點也不落伍。」他說。
「你怎麼知道呢?」
「當然,從你一個人上山來遊玩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還有,從你體態的健美,也可以看得出你是一位喜愛運動的現代女子。李小姐,我的話沒錯吧?」
聽了他的話,她不禁暗暗吃驚。這位教授兼作家,不僅目光如炬,而且彷彿還有相人術。她在學校時的確是一個籃球好手,如今雖已離校多年,每天不忘作室內體操(有時也跟孩子們打乒乓球或者羽毛球),起碼也要作一次散步。這也許就是她能夠保持體態不至發福的原因吧?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她不想給他知道得太多。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到了遊人漸多的地方,她把他的上衣脫下來還給他:「謝謝你,陳教授,我現在不冷了。」
他把衣服接過來,微笑著沒有說話,就把衣服穿上。
「剛才你在上面說不冷,現在反而穿上上衣,不會太熱嗎?」她好奇地問。
「不熱,就是熱我也不怕,因為我要趁衣服上你的體溫沒有散去以前穿著它。」他低頭望著她,眼中露出了無限柔情。
她惕然而驚。《黑水仙》的故事又兜上心頭。不論他是有意或無意,我和他的萍水之緣都應該到此為止,否則,麻煩就大了。
「陳教授,我得下山去了。再見!」她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話,自動向他伸出手來。他握住了她柔軟的小手,失望地問:「李小姐,你不讓我送你下山?」
「不必了,車站就在前面。」
「李小姐,可以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嗎?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還有,將來我的小說出版了,我要寄一本給你。」
「我明天就回臺灣了,以後,歡迎你到臺灣去觀光。你的書出版後,我可以自己買來看。」她一面回答著,一面輕輕抽出自己的手。然後,就用急促的小碎步走向纜車車站。
她想像得出他站在路旁那副嗒然若喪的模樣。她不敢也不能回過頭去,因為她恐怕一回頭便會心軟。
纜車站上仍然像來時那樣排了一行不算太短的隊伍。她走過去站在隊末,很擔心他跟在後面。然而,當她的後面又排了好幾個人而他還沒有出現時,又微微感到失望。她知道,他不會跟來的,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正人君子(他除了國語不太流利以外,也還算保持著中國的傳統道德呀!),他有他的自尊心。纜車又像來時那樣轟隆轟隆地把她和其他的遊客送下山去。纜車走得很快,她的心很亂。她像失落了什麼,又像是獲得了什麼;有著淡淡的哀愁,也有著絲絲的喜悅。剛才的遭遇太離奇,彷彿是午睡時所做一場極其短暫的無稽的夢;也彷彿是看了一齣難以忘懷的新手法電影。
回到山下的鬧區,市街的熱浪馬上把她包圍起來,山上得來的清涼立刻消失淨盡;但是,那個把她誇讚為「既有著中國傳統美德,又有著現代思想」的人的形貌言談,卻始終縈懷,拂之不去。
到了家,她的母親迎著她問:「怎麼樣?到什麼地方去玩了?」
「到了植物公園,還上了太平山頂。」
「好玩嗎?尋到了你的舊夢沒有?」
「一切都變得那麼多,我的舊夢已無處尋。不過,我卻在山上做了一個奇怪的白日夢。」她擁著母親的肩頭走向廚房。「媽,我餓了,冰箱裡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沒有?」
《自由談》
黑水仙
就這樣,她一個人出門去。
臨走的時候,她對母親說:「還有兩天我就回臺北了。這十天以來,天天都是你們陪我出去,今天,我想自己一個人出去逛逛,看看那些兒時舊遊之地,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答應了她,吩咐她小心一點。末了,還加上一句:「現在的香港比不得從前,治安很差,你一個單身女性,可要處處留神啊!千萬別去得太遠,早一點回來。」
「媽,您忘記了?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一個快四十歲的人,難道還不懂得照顧自己?」
她微笑著向母親揮揮手,走出大門,走進電梯。
到了街上,望著熙往攘來的行人和車輛,她這才惘...
作者序
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
◆畢璞
「文書來生」這句話語意含糊,我始終不太明瞭它的真義。不過這卻是七十多年前一個相命師送給我的一句話。那次是母親找了一位相命師到家裡為全家人算命。我從小就反對迷信,痛恨怪力亂神,怎會相信相士的胡言呢?當時也許我年輕不懂,但他說我「文書來生」卻是貼切極了。果然,不久之後,我就開始走上爬格子之路,與書本筆墨結了不解緣,迄今七十年,此志不渝,也還不想放棄。
從童年開始我就是個小書迷。我的愛書,首先要感謝父親,他經常買書給我,從童話、兒童讀物到舊詩詞、新文藝等,讓我很早就從文字中認識這個花花世界。父親除了買書給我,還教我讀詩詞、對對聯、猜字謎等,可說是我在文學方面的啟蒙人。小學五年級時年輕的國文老師選了很多五四時代作家的作品給我們閱讀,欣賞多了,我對文學的愛好之心頓生,我的作文成績日進,得以經常「貼堂」(按:「貼堂」為粵語,即是把學生優良的作文、圖畫、勞作等掛在教室的牆壁上供同學們觀摩,以示鼓勵)。六年級時的國文老師是一位老學究,選了很多古文做教材,使我有機會汲取到不少古人的智慧與辭藻;這兩年的薰陶,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文學的死忠信徒。
上了初中,可以自己去逛書店了,當然大多數時間是看白書,有時也利用僅有的一點點零用錢去買書,以滿足自己的書癮。我看新文藝的散文、小說、翻譯小說、章回小說……簡直是博覽群書,卻生吞活剝,一知半解。初一下學期,學校舉行全校各年級作文比賽,小書迷的我得到了初一組的冠軍,獎品是一本書。同學們也送給我一個新綽號「大文豪」。上面提到高小時作文「貼堂」以及初一作文比賽第一名的事,無非是證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更彰顯自己的不才。
高三時我曾經醞釀要寫一篇長篇小說,是關於浪子回頭的故事,可惜只開了個頭,後來便因戰亂而中斷,這是我除了繳交作文作業外,首次自己創作。
第一次正式對外投稿是民國三十二年在桂林。我把我們一家從澳門輾轉逃到粵西都城的艱辛歷程寫成一文,投寄《旅行雜誌》前身的《旅行便覽》,獲得刊出,信心大增,從此奠定了我一輩子的筆耕生涯。
來台以後,一則是為了興趣,一則也是為稻粱謀,我開始了我的爬格子歲月。早期以寫小說為主。那時年輕,喜歡幻想,想像力也豐富,覺得把一些虛構的人物(其實其中也有自己和身邊的人的影子)編出一則則不同的故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這股原動力的推動下,從民國四十年左右寫到八十六年,除了不曾寫過長篇外(唉!宿願未償),我出版了兩本中篇小說、十四本短篇小說、兩本兒童故事。另外,我也寫散文、雜文、傳記,還翻譯過幾本英文小說。到民國一○一年,我總共出版過四十種單行本,其中散文只有十二本,這當然是因為散文字數少,不容易結集成書之故。至於為什麼從民國八十六年之後我就沒有再寫小說,那是自覺年齡大了,想像力漸漸缺乏,對世間一切也逐漸看淡,心如止水,失去了編故事的浪漫情懷,就洗手不幹了。至於散文,是以我筆寫我心,心有所感,形之於筆墨,抒情遣性,樂事一樁也,為什麼放棄?因而不揣譾陋,堅持至今。慚愧的是,自始至終未能寫出一篇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為了全集的出版,我曾經花了不少時間把這批從民國四十五年到一百年間所出版的單行本四十種約略瀏覽了一遍,超過半世紀的時光,社會的變化何其的大:先看書本的外貌,從粗陋的印刷、拙劣的封面設計、錯誤百出的排字;到近年精美的包裝、新穎的編排,簡直是天淵之別。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台灣出版業的長足進步。再看書的內容:來台早期的懷鄉、對陌生土地的神奇感、言語不通的尷尬等;中期的孩子成長問題、留學潮、出國探親;到近期的移民、空巢期、第三代出生、親友相繼凋零……在在可以看得到歷史的脈絡,也等於半部台灣現代史了。
坐在書桌前,看看案頭成堆成疊或新或舊的自己的作品,為之百感交集,真的是「長溝流月去無聲」,怎麼倏忽之間,七十年的「文書來生」歲月就像一把把細沙從我的指間偷偷溜走了呢?
本全集能夠順利出版,我首先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宋政坤先生的玉成。特別感謝前台大中文系教授吳宏一先生、《文訊》雜誌社長兼總編輯封德屏女士慨允作序。更期待著讀者們不吝批評指教。
民國一○三年十二月
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
◆畢璞
「文書來生」這句話語意含糊,我始終不太明瞭它的真義。不過這卻是七十多年前一個相命師送給我的一句話。那次是母親找了一位相命師到家裡為全家人算命。我從小就反對迷信,痛恨怪力亂神,怎會相信相士的胡言呢?當時也許我年輕不懂,但他說我「文書來生」卻是貼切極了。果然,不久之後,我就開始走上爬格子之路,與書本筆墨結了不解緣,迄今七十年,此志不渝,也還不想放棄。
從童年開始我就是個小書迷。我的愛書,首先要感謝父親,他經常買書給我,從童話、兒童讀物到舊詩詞、新文藝等,...
目錄
【推薦序一】老樹春深更著花/封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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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的兩邊
【推薦序一】老樹春深更著花/封德屏
【推薦序二】老來可喜話畢璞/吳宏一
【自序】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畢璞
春夜宴石園
庭院深深
談詩的下午
伏櫪心
驟雨
寫在沙上的
初旅
古老的甜歌
我不是阿萊西亞
歸去來兮
我友杜苓
黑水仙
邀舞
某一年的十二月八日
溝的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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