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序幕
於是，天空開始哭泣。
透明的雨點劃過玄武市嶄新的公寓樓宇間，掉落在停放路邊的腳踏車座墊上，發出「滴答」的聲響。
雨下著，起初只是三三兩兩的雨點，其次是間不中斷的雨水聲，等到狐兒發現不對時，放眼望去的整個玄武市早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被仲夏之際的暴雨所覆蓋。
狐兒──
「饒了我吧……」
雙手抱頭發出這樣沒志氣的感慨，名為狐兒的少年一口氣跑下商店街的斜坡，躲到一處屋簷下，雙手撐著膝蓋喘起氣來。
「怎麼每次都是這樣……就不能有一次平平順順的嗎？」
從斜背的學生包中取出雨傘，當狐兒再次抬起頭來時，迎向午後天光的，是一張秀氣的臉──端正的五官、如少女般大大的眼睛、粗細合度的眉。
除了過耳的褐色中長髮如狼鬃般東翹西翹，桀桀不馴得彷彿永遠也梳不整齊似的，少年有著堪稱靈秀的外貌──雖然有點不夠男子氣概就是了。
但此刻，這張臉的主人卻是一臉無奈的表情，對著面前的大雨垮下了肩膀。
「回不了家了啦……」
千錯萬錯都是因為一個三明治。
如果不是因為上次隨手買了個三明治，早餐店的店員不會隨手遞給他一張發票。
如果不是這張發票好死不死對中了小獎，同住在學生公寓中的大家，不會死賴活賴地要他好好的假日出來買飲料請客。
如果不是因為玄武市的特殊規劃，他本可以不用大老遠地跑來學校附近的商店街……如果不是腳踏車騎到一半壞掉，他本可以不用多跑這段路……如果不是天公不做美，他本可以不用為了買幾杯飲料困在這裡……
總之一定是一開始的三明治惹的禍！再也不去那間早餐店了啦！
「……就算這麼怪來怪去的也無際於事。說穿了我還是會去的嘛，早餐店。」
──至少店員的笑容挺可愛的。
摸著鼻子自言自語，狐兒撐起了雨傘，穿越大雨中的紅磚路面。
大概是因為假日加上下大雨的關係吧？平時擁擠的商店街此時空空如也的，常去的幾間店舖都拉下了鐵門。
走進了便利商店中，狐兒好一陣子後才背著變得股股的學生書包走出來，裡頭裝滿了罐裝的飲料。
然而──
當狐兒再次打開雨傘時，他卻注意到對街的地方，站著一個纖細的人影。
暴雨中。
空空蕩蕩的大街上。
宛如被世界所遺忘似的。
沒有撐傘，一個少女靜靜地站立著，凝視著牆上的什麼東西。
雨點打在她純黑色的直髮上，自後腦綁著的馬尾尖端一長串珍珠般掉落。
隔著白茫茫的雨霧，只依稀看得見少女的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灰袍，直拖到地，看不出是什麼式樣的衣服。
看著這個景象，狐兒睜大了眼睛。
沒有猶豫太久，他馬上撐著傘跑到少女身旁。
但直到他伸手上前，將少女納入傘的範圍內時，少女卻仍絲毫沒有回頭看他的打算，只是繼續望著牆上被水淋濕的一張海報。
依稀。
那是一張，電影的預告。
「……」
撐著同一把傘，兩人之間一段漫長的沉默。
看著水滴從少女黏在一起的長袍下擺不斷滴落，直到好一陣子後，狐兒才下定決心開口了：
「請問……」
「……」
「……妳在做什麼啊？」
輕輕地。
少女搖了搖頭，溼透的馬尾跟著左右擺了擺。
「──某不知道。」
「啊？」
當著狐兒困惑的神情，少女伸出手來，撫著那張海報，下端有著「改編自三國演義」的字樣。
「只是，有種好熟悉的感覺。」
──好熟悉。
狐兒摸不著腦袋。
看著少女身上的衣服，直到此時，狐兒才發覺那只是一匹很大張的髒布而已，邊緣還已經磨到破碎了。
從少女頸間露出的一片白皙、以及被雨淋濕後明顯的身體曲線看來，只怕她在灰布之下什麼也沒有穿吧？
至於少女垂著的另一隻手，正握著一隻長長的、掃落葉用的竹掃把。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在這種下雨天裡，身上只披著一件灰布，手中拿著竹掃帚出來外面淋雨啊？
「妳……從哪來？叫什麼名字？」
少女又搖了搖頭。
「某……不記得。許久以前，便已忘卻。」
失憶症？
可是，為什麼是用古語自稱啊？
謎團越來越多，當下狐兒只是「啊」了一聲。
「君呢？」
少女的視線無聲地轉至狐兒臉上，只差仍然是用側臉面向他，讓額髮擋住了泰半的臉蛋。
「君知己名否？」
哪、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啊？狐兒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但當他摳著臉頰、不好意思地開口時，那句話聽起來卻是這樣的：
「我叫做蘇狐……叫我狐兒就行了。」
「蘇……狐。狐公子是吧，某記下了。」
少女再次將視線回到海報上。
「恕某冒昧。」
「嗯？」
「狐公子覺得，人為何而存在？」
哲學？怎突然問起這個了？
被少女沒頭沒腦地這麼一問，狐兒又是一楞，側頭想了想。
但接著，他就又垮下肩膀來。
「抱歉，我不知道……」
「是麼。」
「不過……」
「……」
「這件事，一定要有原因嗎？」
狐兒說道：
「人可以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與彼此相遇，本身就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了，不是嗎？」
「狐公子言下之意是……一切皆『緣』嗎？」
「緣份嗎……大、大概吧？」
「……」
少女年輕的眼睛若有所思。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直到好一陣子後，狐兒才像是終於受不了般，用力地抓起了後腦，將手中的雨傘塞到少女垂著的手上。
這個動作也讓少女錯愕地首度偏過頭來。
「吶，這給妳！」
「哎？」
「妳是女孩子吧？女孩子不要這樣子淋雨，會感冒的……還有……」
拿出錢包，狐兒急躁地將所有鈔票抽了出來，跟著塞到少女的手上。
「雖然我不知道妳是誰，但妳現在有困難吧！這些錢給妳……我不知道女生的衣服要多少錢，不過這些錢大概夠買了！穿這樣子的話會被警察帶走的！還有還有……」
有點語無倫次，狐兒又從學生包中拿出一瓶飲料。
「這瓶飲料給妳，我發票中獎了──我請客！這瓶是咖啡口味的，妳也試試。還有這瓶，還有還有還有──總之全都給妳吧！」
被狐兒一件東西一件東西塞著，少女從原本的單手拿逐漸變成雙手合抱，只能將竹掃把夾在腋下，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身上掏掏摸摸半天，狐兒這才確定自己身上能給的都已經給光了，但卻像是覺得還給不夠多似的，在雨中懊惱地不停抓著後腦。
看著這樣的狐兒，在楞了一陣子後，從少女的身上傳來了銀鈴般的笑聲。
於是，狐兒抬頭。
當兩人視線交會，狐兒第一次看見少女回過頭來的正面──
當那溼透的瀏海之下，出現了少女忍俊不住的笑顏時──
狐兒這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他有記憶以來，看過的、最美的女孩。
「狐公子──是個善人呢。」
「我……」
面對少女的笑容，狐兒說不出話來。
但這時，他卻又看見少女逐漸斂起了微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宛若下定了什麼決心的表情。
「謝過狐公子，某想……某憶起自己為何而存了。」
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少女再不去看那張海報。
「某之所以獨活至今，一定是為了──繼續守護像狐公子這樣的人吧。」
將雨傘交還給被雨淋得溼透了的狐兒，只是用單手抱著那些罐裝飲料，少女倒拎著掃帚向後跳了一步，身影踏入了暴雨之中。
緊接著。
「咻──」
少女的身影消失。
猶如砲彈突然從雨中爆發一般，她剛才站著的地面突然炸起一圈圓形的水花，少女就此猶如化身為一道灰色的箭矢，跳上了商店街的招牌，再上屋頂，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幾個縱躍，接著便消失在狐兒的視線中。
直到此時，狐兒的下巴才垮了下來。
狐兒一直不是個鐵齒的人。
但這一刻，狐兒卻知道，自己見到了他為期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奇幻的一幕。
「──饒了我吧。」
那一天，玄武市煙雨朦朧。
於哭泣的天空中──
緣份，開始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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