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希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溫柔地包圍著。對了，是棉被吧，他心想。不過，自己又是什麼時候進了被窩的呢？
──我記得……我原本在看古代的書信……
儘管意識有些模糊，春希仍感到疑惑。
他想到自己應該還在諾拉特侯爵宅邸拜讀那些珍貴的文件，什麼時候跑回來睡覺了呢？
他皺起眉頭，發出小小的呻吟。被窩傳出不知名的花香味，而且露在外頭的肩膀也覺得暖和。
為什麼？自己明明對暖氣費用那麼斤斤計較的。
日本學生支援機構提供的資金足夠支付學費和其他生活開銷，但春希若是在書店看到好書，總是忍不住就買了，因此經常需要動用生活費來補貼這方面的支出。為了能夠多方收集資料，連暖氣費用都非常節省。
因此，露出被窩的部分感到這麼溫暖，是很奇怪的事。得快點起來看看才行。
春希的眼皮抽動了幾下，接著，他微微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之後，映入眼簾的是朦朦朧朧的天藍色。視線朦朧，是因為他沒有戴眼鏡。
可是，天藍色？春希感到困惑。他所居住公寓的天花板，應該是白色才對。為什麼是天藍色──而且，那個顏色似乎是幾種明亮色彩混搭之後形成的特殊色調。
春希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便聽見一旁傳來了和緩的低沉嗓音。
「你醒了啊，春希。對了，叫你春希無所謂吧。」
「啊，是……請問，我的眼鏡在哪裡……」
春希打算坐起身時，向他搭話的男人溫柔地阻止了他。
「對了，你還在打點滴，就繼續躺著吧。眼鏡……在這裡。」
接著，一雙略顯冰冷的手替春希戴上了眼鏡。透過鏡片變得清晰的視線，卻讓春希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來。
這下春希全想起來了。他想起自己忘了時間，在別人家裡待了好久；想起被旁邊的人握住手之後，立刻昏倒的自己。
喚起記憶的同時，春希的臉也紅了起來。
「對、對不起……我又造成各位的困擾……！」
「沒關係的，別說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春希明明添了那麼多麻煩，但克勞斯仍微笑以對，還關心他的身體狀況。
春希越來越感到惶恐，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
「不、不要緊的，其實我……」
「唉呀，你不能起來的。你還在打點滴呀。」
「點滴……」
這麼一說，春希便想起來了。剛醒來的那一刻，對方確實這麼告訴他。該不會因為自己昏倒，對方就替他叫了醫師吧？
春希再次誠惶誠恐地將視線轉向克勞斯。只見他在床邊的椅子上翹腳坐著，還帶著欣慰的微笑看著春希。
「春希，你有沒有好好吃飯？醫師說你似乎有些營養失調。」
「什麼？營養失調……？不會吧。」
春希驚訝地睜大了眼。確實，他會為了攢買書的錢而東省一點西省一點，有時還曾經省略吃正餐。正確地來說，他現在還是如此。
然而，春希並不是完全不吃東西。他一天至少會吃一餐。
話說回來，春希認為自己並非依靠勞力工作，只是讀讀書、思考一下，然後去大學上課，其餘時間完全不需要動，因此他認為一天吃一餐就相當足夠了。
「我一天會好好地吃一餐。」
春希開口反駁，表示自己有好好吃飯。」
克勞斯聞言，便皺起了眉頭。長相如此標緻的人，就算皺眉還是非常好看。
「一天只吃一餐，並不算好好吃飯。春希，你的留學資金不夠嗎？」
聽見克勞斯擔心地問話，春希連忙搖搖頭。
「不是的！機構都會提供足夠的金額，只是，好不容易來到我憧憬的城市，一看到喜歡的書就忍不住想要……」
接下來，春希就開始含糊其辭。儘管如此，克勞斯已經了解春希的意思，只見他苦笑著嘆了口氣。
「真是的，果然是現在少見的書呆子啊。但也不必埋頭苦讀到營養失調的地步吧？」
「可是……這種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啊。遇到的時候如果不出手，下次或許就沒機會啦，畢竟我好不容易來了這一趟。」
「你這麼喜歡這個國家啊。」
克勞斯有些驚訝地說，但語調仍保持溫和。
這樣的態度讓春希鼓起了勇氣，點了點頭。
「是的。但其實當初會開始喜歡的原因有點無聊……」
「是什麼原因？」
克勞斯倒是興致盎然地接著問。春希便繼續說：
「我原本就喜歡各國的歷史，別的國家的歷史和自己國家是如此不同，不是很有趣嗎？不過，中學的時候，有次校外教學去看了音樂劇。啊，校外教學就是全學年一起去旅行，我去的那次，不知道為什麼行程裡面包括了觀賞音樂劇，當時看的就是『伊莉莎白 』，就是在歐洲很受歡迎那齣劇的日語版。」
「那個啊，我聽說過。在日本似乎上演過好幾次吧，後來因為這樣，來觀光的日本人經常會購買伊莉莎白音樂劇的周邊商品呢。」
克勞斯這麼說，看來他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議。
的確，儘管被撰寫成音樂劇，然而伊莉莎白皇后在歷史上並不算是重要的人物，卻如此受到外國人的歡迎，說來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春希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日本人──尤其是女性──特別喜愛像瑪麗．安特瓦涅 或伊莉莎白皇后那樣身分高貴卻命運悲慘的女性。或許這些角色與日本史之中受歡迎的源義經 或新撰組 相同，都擁有吸引人的悲劇特質。
想到這裡，春希點點頭。
「我想，大概是觸動了日本人的同理心吧。對了，在那齣音樂劇中，有一句台詞是：『任憑他國兵戈擾攘，樂哉奧地利，只管通婚！ 』對吧？」
「那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格言。」
只見克勞斯聳聳肩。對於奧地利人克勞斯而言，這句話的含意或許理所當然，春希卻覺得很新鮮。因為對長期閱讀歷史書籍的春希而言，擴大領土的政策所需的是國家的兵力，他倒是沒想過使用通婚這個手段。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當然我知道有以結盟為目的的政策聯姻，卻沒想過會有人選擇通婚而非戰爭。畢竟結了婚，領土也不會因此增加，不是嗎？可是一旦這樣想的話，歐洲的歷史就非常有趣。只要國家沒了嫡出，就透過嫁到他國的公主血脈傳承，帶來新的王位繼承人，儘管他生長在別的國家也沒有關係，這點讓我覺得很有趣、很新奇。當然這並不是很常見，至少奧地利──應該說哈布斯堡家出現了『只管通婚』這樣的格言，表示確實有這樣一群幸運的人存在。透過馬希米里安一世 的婚姻，得到了尼德蘭和勃艮第的領土；而他的兒子腓力則與西班牙的胡安娜通婚後，西班牙也納入版圖；還有匈牙利也在斐迪南一世通婚之後到手了。不打仗卻能一下子將領土擴張到這種程度，真的好厲害啊……因此，我便開始對哈布斯堡家族非常感興趣，然後，就來到維也納這個城市了……」
一口氣長篇大論之後，春希發現自己說了太多，臉又紅了起來。
「抱歉，我怎麼喋喋不休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給人添了麻煩，還讓人聽了這麼久的無聊話題，克勞斯肯定覺得很不耐煩吧。
春希心裡這麼想，一面小心翼翼地將視線轉向床邊的他，然而下一秒卻讓他心頭一驚。別說不耐煩了，克勞斯竟然揚起嘴角，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原來外國人是這樣看待利用聯姻政策擴張領土的啊，還真新鮮呢。──好，我決定了。」
克勞斯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向躺在床上的春希，撥亂了他的頭髮。
春希眨了眨眼，心想，他究竟決定了什麼事呢？
「春希，你這一陣子還會經常來我家吧？這樣的話，以後都在我家吃飯吧。」
「哎……你在說什麼呀？侯爵大人。」
「不要叫我侯爵，叫我克勞斯。我欣賞你對學問的抱負，所以想贊助你的伙食呀。」
「贊助我的伙食？這怎麼可以……」
明明才剛認識，他說這是什麼話呢？春希嚇了一跳，便打算坐起來。
「你的點滴還沒打完呢，春希。」
這點春希倒是在克勞斯把他押回床上時想起來了。不過，對於這個不得了的提案，春希忍不住大聲地回應：「不可以！」
「您肯讓我調閱資料，我已經很感激了，再勞煩您提供伙食的話就太失禮了！今天的狀況只是特例，我的身體不要緊的。」
「嗯～可是，我把你抱起來的時候覺得你的體重太輕了，所以我完全不覺得你的身體不要緊。對了，說到這個，春希你幾歲呢？」
面對克勞斯溫柔微笑著的提問，春希有些困惑地回答：
「我二十三歲。可是，體重輕應該是因為我是亞洲人，所以不必對我百般照料也沒關係的。」
「二十三歲！？看起來更年輕呢……若是在你的祖國，你的模樣看起來和你的年齡相符嗎？」
「這……並沒有，在日本的話，我看起來似乎也稍微年輕了一點……」
其實春希一點也不想討論年齡的話題，可是一旦克勞斯開口問了，他也只好一一照實回答。
聽了春希的回覆，克勞斯點頭的樣子似乎早就猜到了。
「你還是要再長點肉比較好。那麼瘦又不好好吃飯的話，當然會營養失調了。所以，來我家的時候就在我家吃飯吧。」
「不，我的意思就是，我不能那樣子麻煩您的呀。我真的、真的不要緊的，我以後會多注意身體……」
儘管了解克勞斯這麼說是出於一番好意，但春希並沒有厚臉皮到能夠欣然接受。畢竟他已經在人家家裡昏倒，人家還替他請了醫師，所以不能再給人添麻煩了。
這時，克勞斯則是看著春希露出了苦笑。
「客氣在日本或許是美德吧？不過這裡可是奧地利。經濟上寬裕的人資助像你這樣有前途的學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很欣賞你，欣賞你求學的熱忱，所以對於搭伙這種程度的援助，你就大大方方地道謝接受吧。以我的身份地位，多你一張嘴吃飯可算不上是什麼負擔。」
春希一臉尷尬地看著克勞斯，心想自己真的可以這樣麻煩別人嗎？然而當時的氣氛，似乎也不容許自己拒絕。
而且，事實也像克勞斯所說，以他家雄厚的財力，多準備春希一人份的伙食一點也不成問題。春希也聽說過，歐洲自古以來就有資助人這樣的角色存在。
於是，春希無奈地點頭說：
「……那麼，就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我其實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的……」
「那就這麼決定了。春希，今晚你就住下來吧，夜已經深了。」
春希聞言，便咬了咬嘴唇，心想，這應該也拒絕不了吧？
「是……真的很抱歉，侯爵大人。」
「不對。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叫我克勞斯。雖然不至於像美國人那麼隨性，但我也不是那麼重形式的人。若是被自己贊助的孩子稱呼『侯爵大人』，總覺得無法拉近距離呢。」
克勞斯說完便彎下腰，盯著春希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
克勞斯難得一見的美貌靠近之後，春希立刻脹紅了臉，連忙說：
「是、是的，我知道了……呃，克勞斯。」
「很好。那麼晚安了，春希，明天早餐的時候見。」
「……！」
他就這樣吻上春希的臉頰。春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對於這樣親密的打招呼方式，來到維也納之後春希已經有過好幾次經驗。但或許因為對方是克勞斯，所以就算是同性，一旦被長相這麼標緻的人親吻，春希照樣害羞得心臟快要跳出來。
看著春希脹紅的臉，克勞斯噗哧一笑之後，便離開了房間。
春希用手撫著剛才被吻過的臉頰。
「嗚……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我很怪……」
用日語喃喃自語時，春希的臉變得更紅了。
至少，明天早餐的時候一定得保持沈著的態度。
春希這麼對自己說著，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點滴的緣故，他並不覺得餓。不過，就算開口說要支付醫藥費，克勞斯應該也不會答應才是。
「贊助啊……」
儘管知道歐美有這樣的作法，可是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卻不是那麼容易接受。
或許是感覺像在接受施捨吧。原來要越過文化差異的藩籬，比想像中要困難得多。
對了，剛才自己到底有沒有道謝呢？明天還是再一次好好說聲謝謝吧。
想到這裡，春希慢慢地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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