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寫在缺學無思的年代1
2014年秋,香港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啓動這「命運自主的年代」,是9月28日的87枚催淚彈和之前(9月26日)的學生重返公民廣場的決定,而再之前的大學生、中學生的「罷課不罷學」,則是序幕。
「罷課」是學生運動的一種常見的形式,通常被認為是相對激進的行動,尤其在香港這政治十分保守的大都會。然而,雨傘佔領運動前的香港學生罷課,卻提出了「罷課不罷學」的口號。主要由中學生組成的「學民思潮」的罷課宣言,這樣寫道:「罷課,不是走堂偷閒;罷課,不是放棄學習;罷課,不是肆意玩樂;罷課,不是犯罪」。在這宣言背後,是發動罷課所需要面對的種種批評:既有保守的政權、財團和建制政黨指控學生罷課浪費納稅人金錢,甚至如同犯法,以至把罷課學生類比為黑社會與中國文革時期的紅衛兵,並設立舉報熱線,要求教育當局介入,向有學生罷課的學校施壓。前教育局局長更揶揄學生,說「罷課不是犧牲,退學才是」。身處於這些批評當中,學生在罷課宣言中,以防衛的語言、強調「不罷學」的方式回應,並不難於理解。
然而, 除了政權和大資本家外, 香港一些「本土主義者」,也批評學生的罷課「無殺傷力、離地、形式主義」,更直接取笑「罷課不罷學」的說法:「你不上課,但你要繼續學習。下次碼頭工人罷工時可否『罷工不罷做』?他們罷工,但會繼續開工⋯⋯若然要罷課,本應該不能去學習,若然要學習,這只是你走堂去聽講座⋯⋯」2。甚至是部分社運左翼的評論,也對「罷課不罷學」的說法不以為然。例如社民連梁國雄(長毛),也批評學界過於側重「罷課不罷學」的理念,反問「罷課怎不可能影響學習」3。 於是,「不罷學」的回應,惹來了另一方的批評,這種批評所依據的,是「上課」等同「學習」的假設。
學生所受到的兩面夾擊,反映了在香港這樣一種社會脈絡中,我們很難從一個正面及積極的角度去討論「罷課」和「不罷學」的基進潛能(radical potential),尤其是後者。與一般的看法有點不同,我認為,在當代的香港社會脈絡下,「不罷學」其實比「罷課」更為基進(radical)
解學習為一種個人的經歷,前提是對外界所有的事物都感到新鮮,願意開放地回應走近的重要事物,那麼師資的孕育,將會與香港主流的教育學有很大的分別。海德格指出,好的教師,必須首先是一個願意及懂得學習的人。而學習就是要回應或調節我們對事物的理解,甚至改變我們自身,去迎接每天都會來到我們面前的重要的新鮮事物。如果我們沒有這種能力,就算懂得設計有效率的課堂流程,知道各種教學技巧,恐怕都難以為師。
我們或可以說,香港教育界目前最大的危機,是教育設計者及管理者,愈來愈失卻回應新變化、新問題的意願及能力。他們不再學習、不再思考。整個政府高層已愈來愈失去了學習和思考的能力和意願,訂定政策、分配資源的掌權者只會頭痛醫腳、妄下判斷,不停重覆各類陳腔濫調。由一些缺學無思的官員,包括前任和現任的教育局局長,訂定政策、引領改革、指導教師、培育學生、教導青年人如何學習,這確實令人難堪。
更嚴重的是,缺學無思的不僅是我們的政府官員,不少校長、教授、老師、家長以至學生,都或多或少沾染上因循的習見,甚至變得封閉守舊,拒絕回應新的事物。而報章媒體,則愈來愈傾向把所有的爭論或者爭議性議題,化約為正反的對立意見,並宣稱這就是通識教育的多角度思考,例如公共論壇如有泛民議員出席,就必須同時邀請建制派議員,儘管兩者都只是在重複那些不斷被重複的意見。如果我們停留於這非此即彼、非正即反的(不)思考習慣,社會只會繼續撕裂和分化,無法尋找新的出路。學習的意思,就是以開放的態度,直面問題,尋找新的可能性9。亦可以說,學習是一個解難(problem solving)的過程,不進入這(學習)過程,難題將永遠留下,甚至越來越嚴重。一個缺學無思的社會,是難以解決碰到的困難、問題,無法走出困局。
所以,我認為缺學無思才是當代香港最根本的危機。如果說香港社會越來越墮落,那麼其墮落的表現,不是個別人士語無論次、指鹿為馬,而是整個社會失卻了學習的意願和能力;或如果說「這城市正步向死亡」(“this city is dying”),下一個問題將是:死在甚麼手上(dying from what)? 筆者在此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想,或有待驗證的初步答案:因為這城市已不再學習和思考,問題和危機於是不斷積累,變得越來越嚴重,最終走向死亡。其實,過去很長的一段時期,我們(包括教育界)很多時候都在罷學——在課室罷學、在辦公室裏罷學、在路邊罷學、在商場罷學、在食品面前罷學、在電視機旁罷學、玩手機時罷學、示威遊行時罷學、落區擺街站時罷學、參選投票時罷學,錯失那些向我們展現、要求我們開放地回應的學習機會。
除非我城能不再罷學,重新孕育學習和思考的習慣,把握遇到的學習時機,這個社會或許才能夠有一個比較徹底的改變學生提出的兩個關鍵詞,是「罷課」和「不罷學」。很多人把焦點放在「罷」,認為「罷課」是對香港不民主的政改的強烈回應。然而,「罷課」只是讓學生離開了在學校課室中習以為常的狀態,但當學生走了出來之後,是否真正能夠離開了社會運作的慣性,仍然是未知之數10。相反,「不罷學」所追求的,是認認真真地學習,不再形式化地玩假。在我們這個缺學無思、問題和危機不斷積累的年代,強調「不罷學」,恐怕遠比提出罷課更基進(radical)。
「罷課」為「不罷學」提供了一個條件,令我們離開了一個習以為常的空間,呼吸點新鮮的空氣,讓一些陌生事物容易走近,召喚我們的回應。在學校課室以外的廣場上講學,往往能夠避開學校課堂的各種阻礙我們主動學習的限制,包括缺乏選擇(課程內容、上課時間、授課語言、任教老師),以及考試、功課形式與內容的規範。不過,「罷課」並非「不罷學」的必要或充份條件。真正的問題在於「學」與「不學」,而非「罷課」與「不罷課」。
要學會學習,唯一的方法就是進入學習的過程,開放地回應來到你面前的重要新事物。波蘭尼進一步指出,能夠不斷學習或有求知熱情的個體,是只有在一個尊重這些熱情、肯定這些價值的社會支持下,才會產生。換言之,學習不完全是個體移除各種阻礙學習的路障。為此,我們必須分析造成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