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宮〕1
黃鶯兒
園林晴晝春誰主？暖律潛催2，幽谷暄和3，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溼縷金衣4，葉映如簧語5。曉來枝上緜蠻6，似把芳心深意低訴。
無據7。乍出暖煙來，又趁遊蜂去。恣狂8蹤迹，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9柳穠10時，別館11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12，都把韶光與。
【詞 牌】黃鶯兒，雙調，九十六字。上片九句四仄韻；下片十句五仄韻。上、下片各一平聲字領五言對句。柳永創調，首見《樂章集》。詞詠黃鶯，即以為名。此調以此詞為正體。
【注 釋】1正宮 古代樂曲所用的宮調之一。下同。宮調是古代音樂、戲曲名詞，指的是音樂的各種調式。宮調不同，音調就不同，表達的情感色彩也有異。近人吳梅曾說：「宮調者，所以限定樂器管色之高低也。」古人依十二律高下的次序，定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為七聲，是為樂律之本。以宮聲為主的調式稱宮，以其餘六聲為主的稱調。以七聲配十二律，可得十二宮、七十二調，共為八十四宮調。但一般不會全用，如隋唐燕樂只用了二十八調；南宋時，張炎《詞源》所列的則有七宮十二調，即：「七宮者：黃鍾宮、仙呂宮、正宮、高宮、南呂宮、中呂宮、道宮也。十二調者：大石調、小石調、般涉調、歇指調、越調、仙呂調、中呂調、正平調、高平調、雙調、黃鍾羽調、商調也。」2暖律潛催 此指春至，律管飛灰，暖氣暗催。古人燒葭膜為灰，放在十二律管中，置於密室，以測定氣候。某節候至，相應律管中的葭灰即飛出。3暄和 和暖。暄，暖。4縷金衣 以金線為飾的衣服。5如簧語 此指黃鸝的啼聲如音樂般婉轉。簧，樂器中振動發聲的薄片。6緜蠻 象鳥鳴聲。緜，同「綿」。7無據 無端；沒來由。宋人習語。8恣狂 放縱自己的狂態，毫無約束。9上苑 供帝王遊樂、狩獵的園林。10穠 花木繁盛的樣子。11別館 本宅之外的園林遊息館舍。12此際海燕偏饒 倒裝，言此際偏憐海燕。饒，多義詞，此處宜作「憐」解。
【語 譯】誰是晴朗春日園林的主角？當律管飛灰，暗暗催促春天的腳步，幽靜的山谷氣候和暖時，翩翩的黃鸝便先占芳枝。看，玉露滋潤了牠金色的羽毛，在翠葉掩映中，牠婉轉地嬌啼。天剛拂曉，牠便綿蠻低語，似乎在傾訴牠深深的情意。 沒來由地，牠才飛出暖煙，又追逐遊蜂飛去。任情狂放，成對成雙，互相呼應。在絲柳籠霧、樓榭花繁中，終日酣歌曼舞。而此時，剛從海上遲歸的燕子卻無人憐惜，只能把這盎然的春光，任黃鸝獨占。
【研 析】這首詞通篇用了比興的手法，以黃鸝、海燕的不同境遇寫自己坎坷仕途的失落心情。詞一開頭便提出「誰為春主」的問題。以下並未直接作答，而是窮形盡相地鋪寫黃鸝如何追歡邀寵。下闋首句以「無據」與「恣狂」呼應，活畫出黃鸝於上苑別館得意忘形、驕狂恣肆的形態。結末一轉，寫歷雨經風，千辛萬苦從海上歸飛的燕子，縱是歸來，而春光已被黃鸝占盡。這一結，和前文形成強烈的對照，前者何等春風得意：新遷芳樹，露潤金衣，葉下綿蠻，枝間款曲。上苑春深，霧柳風花，酣吟醉舞。而後者，則僅有無奈的寂寞淒涼！
清代黃氏《蓼園詞評》說：「翩翩公子，席寵承恩，豈海島孤寒能與伊爭韶華哉？語意隱有所指。」縱觀柳永一生，潦倒於仕途，幾次為當權者罷黜，抑鬱不得志。和炙手可熱的公子王孫、佞幸之臣相比，不正是這種情境嗎？
柳永詞中，詠物詞不多，似這首通篇比興，借詠物而寄身世之慨的更不多，所以尤為可貴。
玉女搖仙佩
飛瓊1伴侶，偶別珠宮2，未返神仙行綴3。取次4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5。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6雙美。且恁7相偎倚。未消得8，憐我多才多藝。願嬭嬭9蘭心蕙性10，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11孤12鴛被。
【詞 牌】玉女搖仙佩，雙調，一百三十九字。上片十五句六仄韻；下片十四句七仄韻。
【注 釋】1飛瓊 即許飛瓊。仙女名，西王母侍者。見《漢武帝內傳》。2珠宮 指仙人居所。3行綴 行列。4取次 隨便。5姝麗 美好。6當年 正值盛年。7恁 如此。8未消得 禁受不起。9嬭嬭 古代對婦人的稱呼。10蘭心蕙性 形容女子幽靜、高雅的品性如蘭花蕙草。11斷不 絕不。12孤 有負；辜負。
【語 譯】你生來應是神仙侶伴，偶然辭別了仙宮，落入凡塵，沒有返回仙女的行列。你隨意梳妝，說著平常的言語，卻顯得那麼美好動人。本想用名花來比擬你，又怕比得不恰當，被人笑話我想得太容易。細思量，那些奇豔的花朵，只不過具有深紅淺白的色澤罷了，怎麼能像你這般多情，把人間的千嬌百媚都占盡。 應當珍重在這畫堂繡閣，皓月清風中度過的幸福時光，怎忍將它輕易拋棄。古往今來，很少有正當韶年的才子佳人同心並美，何況像我們這般依偎相守。你對多才多藝的我這等摯愛，真使我禁當不起。我只能在枕前發願，表達我深深的情意：願你心性永如蘭蕙，幽靜嫻雅。並且發誓，今生絕不辜負和你同衾共枕的恩情。
【研 析】這首詞表述了詞人對於愛情的態度。他並不把色慾放在首位，追求深紅淺白的感官刺激。他所看重的是隨意梳妝、尋常言語中流露出的多情和蘭花蕙草般幽靜、嫻雅的心性。這是一種自然、樸素的內在之美，也正是看重這種內在美，才使美人懂得愛惜才藝之士，而不計較名利，成為落拓詞人柳永的紅顏知己。
清代詞評家田同之引王元美論詞說：香草美人，貴於有寓託，而「柳屯田之……『枕前言下』等言語，不幾風雅掃地乎？」（《西圃詞說》）柳永這首詞所表現的，絕非使「風雅掃地」的色慾追求，而是對不計功利的真情至愛的頌美，這一點，即使是拿到今天來審視，也是健康的。
雪梅香
景蕭索，危樓1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2應同。漁市孤煙裊寒碧，水村殘葉舞愁紅。楚天闊，浪浸斜陽，千里溶溶3。 臨風。想佳麗，別後愁顏，鎮4斂眉峯。可惜當年，頓乖5雨迹雲蹤6。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無憀7恨，相思意，盡分付征鴻。
【詞 牌】雪梅香，雙調，九十四字。上片九句四平韻；下片十一句五平韻。
【注 釋】1危樓 高樓。2宋玉 戰國時楚人。其〈九辯〉中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名句，所以後世有「宋玉悲秋」之典。3溶溶 水流動的樣子。4鎮 長久地。5頓乖 忽然背離。6雨迹雲蹤 喻男女歡會。見宋玉〈高唐賦‧序〉載：楚懷王於高唐晝夢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7無憀 意緒無所依託。憀，依託。
【語 譯】秋天的景色是那樣蕭條、索寞，我獨立危樓，面對晴朗的天空，牽動了和當年宋玉相同的悲秋的情懷。放眼看，漁市裡一縷青煙搖曳著寒意；水村中，霜林紅葉舞動著秋風。仰視楚天如此寥闊，俯瞰大江，浸染了斜陽的金暉，滾滾滔滔，流向千里之外。 面對浩蕩的天風，我想到心上的美人，分別之後，一定是整天深鎖眉頭，容顏愁慘。只可惜當年，忽然間雨散雲飛，停止了歡會。優雅的舉止，妍麗的容顏，正是兩情相洽，無比歡娛時，驟然如花落水流，各自西東。我對你的思念無所依託，只有全部託付天邊的征鴻。
【研 析】上片寫秋景，用「蕭索」二字總領。以下分寫水村漁市，孤煙寒碧，殘葉愁紅。孤、寒、殘、愁，景中無不帶有情的信息。結末以寥闊楚天和染著殘陽流向千里之外的大江，把自己深廣、綿長的愁思寫足。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是引人作畫外之思的，寫深廣愁情的名句。而此詞更連接無際楚天，溶入殘陽，使詞境平添一種空寂、淒涼的色調。
下片言情。這是柳詞習慣的格局，「臨風」二字，上承登樓所見煙「裊」、葉「舞」，下啟對佳人別後愁顏，昔時歡洽，可惜無端分離的懷想。最後，仍扣秋景結。唐代詩人司空曙〈寒塘〉云：「曉髮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這無端分攜的惆悵，也只有在想像中分付可以南來北往、遞信傳書的秋雁了。
清代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說此詞：「『漁市孤煙裊寒碧』，差近風雅。」
尾 犯
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1，情緒蕭索。一片閒愁，想丹青難貌2。秋漸老、蛩3聲正苦，夜將闌4、燈花旋落5。最無端處，總把良宵，祗恁6孤眠卻7？ 佳人應怪我，別後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雲8為約。甚時向9、幽閨深處，按10新詞、流霞11共酌？再同歡笑，肯把金玉珠珍博12？
【詞 牌】尾犯，雙調，九十四字。上片十句四仄韻；下片八句四仄韻。宋代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淒涼犯〉注：「凡曲言犯者，謂以宮犯商、商犯宮之類。」此調此詞屬「正宮」，另一首〈尾犯〉（晴煙 ）屬「林鍾商」。《欽定詞譜》錄此詞五體，字數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字不等。平仄句式亦有小不同。唯此體上片第五句、下片第四句例作上一下四句法。
【注 釋】1夢回 從夢境回到現實。2貌 描摹。名詞作動詞用。又「貌」在去聲「效」部。詞一般入聲與上、去不通押，此處似應讀作入聲。3蛩 蟋蟀。4闌 殘盡。5旋落 隨即脫落。旋，隨即。6恁 這樣。7卻 語助詞。了。8香雲 女子的頭髮。見杜甫〈月夜〉：「香霧雲鬟濕。」9向 此作空間指向之詞。10按 古人按律填詞，故作詞云「按」。11流霞 仙酒。見晉代葛洪《抱朴子》載：項曼都修道山中，自言至天上遊紫府遇仙人，與流霞一杯，飲之輒不飢渴。12博 換取。
【語 譯】長夜漫漫，雨滴在闃無人跡的臺階上。此時在館驛中獨宿之人從夢中醒來，羈愁旅思，湧上心頭，倍感淒涼。這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料想用任何色調也難以描摹。更何況秋漸深，蟋蟀聲聲哀鳴，夜將殘，燈花旋即脫盡。此情此境，不禁扣心自問：為何毫無來由地，總讓良宵只如此在孤眠中度過？ 想美人應當怨我，為什麼輕易拋棄即刻回來相聚的諾言。難道不記得當初還曾剪下頭髮為誓。而如今，什麼時候才能向深閨同譜新詞，共飲美酒，還和往常一樣，歡樂地雙宿雙飛？這般幸福的時光，豈肯把金珠美玉來換取？
【研 析】柳永《樂章集》、周邦彥《片玉詞》都收載了這首詞。清代詞評家萬樹說：「玩其語句，則為柳作無疑。」（《詞律》卷十四）試析之：
詞的上片以深秋夜雨、客館啼蛩、青燈孤枕來鋪敘詞人夢回時的蕭索情境。結末自問，何以總是把良宵辜負，受此寂寞淒涼！
下片並沒有直接作答，只從對面娓娓道出佳人的別後怨思、當初盟約、未來憧憬。那飲酒填詞、琴心相印的深閨之樂，正是詞人柳永的美好追求。「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黃金榜上），但他又是矛盾的，作為封建士子，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去追逐「浮名」，而放棄本不可以金玉換取的佳偶良宵的幸福生活。這個矛盾貫穿柳永的一生。詞中的情境鋪述，旖旎近情的細節描寫，正是柳詞的藝術特色。所以，萬樹認為這首詞應當是柳永所作。
早梅芳
海霞紅，山煙翠。故都1風景繁華地。譙門2畫戟3，下臨萬井4，金碧樓臺相倚。芰5荷浦潊6，楊柳汀洲7，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8，遊人聚散，一片湖光裡。 漢元侯9，自從破虜征蠻，峻陟樞庭貴10。籌帷厭久11，盛年晝錦12，歸來吾鄉我里。鈴齋13少訟14，宴館多歡，未周星15，便恐皇家，圖16任勳賢，又作登庸17計。
【詞 牌】早梅芳，雙調，一百零五字。上、下片各十二句，上片四仄韻，下片三仄韻。《欽定詞譜》作〈早梅芳慢〉，並注明「無別首宋詞可校」。
【注 釋】1故都 指杭州。五代時，吳越曾經在這裡建都。2譙門 古代建有望樓的城門。3畫戟 戟上加彩飾稱「畫戟」。常作為儀仗之用。戟，古兵器，兼有戈、矛的特點，可直刺橫擊。4萬井 古代有人家的地方即有井，故以此形容人煙稠密。5芰 菱角的一種。兩角為菱，四角為芰。6浦潊 同義複詞，指水邊。7汀洲 水邊平地。8棹 划船工具。此指划船。9元侯 諸侯之長。此指代當時駐節杭州的長官。明代陳耀文《花草粹編》於此詞牌下題有「上孫資政」，據薛瑞生《樂章集校注》考證，應為孫沔。10峻陟樞庭貴 尊嚴地步入中樞之庭。11籌帷厭久 此應借指杭州某長官。籌帷，「運籌帷幄」的簡說，意謂在室內策劃、指揮戰事。見《漢書‧高帝紀》：「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張良）。」厭，威鎮。12晝錦 即衣錦還鄉。見《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入關，屠咸陽，思歸江東，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13鈴齋 即鈴閣。將帥所居之所。14少訟 指政治清平，社會安定，民間很少爭訟。15未周星 此指任職未及一年。周星，一年。見唐代白居易〈與劉蘇州書〉：「去年冬，夢得由禮部郎中集賢學士遷蘇州刺史……歲月易邁，行復周星。」16圖 打算。17登庸 舉用。庸，用。
【語 譯】海上的雲霞緋紅，山間的煙樹碧綠。故都杭州堪稱是風景繁華之地。那高聳著望樓的城門，立著加有彩飾的戟，俯臨萬戶千家；金碧交輝的樓臺亭閣互相倚偎。浦漵縈繞著長滿菱角、荷花的池塘，水邊平地上栽種著垂柳，霓虹般的橋倒映在水中。木蘭作的小船飛快地駛過，遊人們或聚或散，這如畫的美景，都浸映在一片湖光中。 功勳顯赫如漢元侯一般的您，自從擊破、征服蠻虜之後，尊嚴地步入朝廷顯貴的行列。您運籌帷幄之中，久已威鎮四方，盛年就已衣錦歸來鄉里。而今您治理得社會清平，訟事少，歡宴多，說不定不到一年，朝廷便打算任用功臣賢士，您又要作被舉用的準備。
【研 析】這是一首干謁詞。上片鋪寫故都杭州的繁華景象，以紅、翠為基調寫山、寫水，然後總提。於是接敘城池、市井、亭臺樓閣。並以六句鋪述以西湖擅勝的杭州特色風光。
下片寫干謁之人。頌美其豐功偉業、顯貴地位、清平政績，結末祝願更獲榮升。
詞從五代以來，多寫閨情怨思。以詞描述城市風光、酬贈干謁都不多見，這無疑也是一種開拓。
2025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