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審評審意見
林淑如
明道中學三十六年國文教師退休,曾任《明道文藝》雜誌主編二十四年,全國學生文學獎(1~25屆評審委員),二○一○年獲頒臺中縣政府教育奉獻獎,文章散見《明道文藝》、報刊雜誌、網路……
感動的偶像,兩岸零距離
雖是第一次參與兩岸龍少年文學獎的評審工作,但從初審、複審到決審,一個多月以來,心情是甘苦參半。我彷彿回到那些年──為校內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評審的日子,看稿、選稿、論稿到一切搞定,是一段眼力、心力不斷煎熬、考驗與抉擇的歷程,直到入選名單確定,方落下心裡一塊石。
像衝開雲霧露出的那道曙光;像遼闊草原乍現的幾朵鮮花;像河裡披沙揀出的金子,當你知道又有一批文壇的新秀嶄露頭角,戴上簇新的桂冠,獲得肯定的掌聲時,那是所有辛苦化作喜悅的一刻了。
五月中下旬,我拿到臺灣國、高中徵文的稿子將近三白篇,五十四萬言,便開始了一趟與青少年拜訪「偶像」之旅,那是一趟漫長、新奇、有趣且充實的旅程。沿路,偶像資料被傾盆倒出:生辰八字、流年行事、豐功偉業、傑出才貌……說得一清二楚,也許是受到字數規定(高中三千字以上、國中一千五百字以上)的影響,讓許多同學絮絮叨叨,其實,我要的不是螞蟻原封不動搬來的食物──經過長途跋涉帶來的不很新鮮食物,無法挑起食慾;聰明的人,應該是學會釀蜜、製酒的──像蜜蜂採了花汁釀出甜美的蜜、像酒廠拿到了米、葡萄,製成香醇的酒……只有經過淘選食材,細心烹煮、加上愛的調味料和擺盤藝術,才可成為色香味俱足的一道佳餚啊!
就這樣,經過吳娟瑜、游桂乾和我三位老師,在複審中我們選出國、高中組入選作品各8篇共16篇。
同時期,對岸廈門的俞發亮、林采鳳老師也磨刀霍霍努力地在三白多篇作品中挑選出國、高中十六篇稿件,進入決審。
廈門與臺灣──隔著臺灣海峽,卻有著相同的閩南文化,林采鳳老師也會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大家在決審的會議上討論熱絡、相談甚歡。
當然,文學有其主觀性,加上這次的題目「偶像」,可選的題材甚廣:從古代偉人到現代名人還有周遭影視明星、自己最愛的親人……那麼什麼是好文章?
大家公認:不管寫的人物是誰,文字都要有溫度!也就是要接近生活、觸摸到生活脈動、形象要生動,不是資料的蒐集……那麼平凡的外婆、親愛的哥哥或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子路、現代的籃球明星、身旁書法老師……只要你感受到他在你的生活裡活著、指引著你,便是偶像。所以,偶像──表象的光鮮亮麗是其次,偶像,必定蘊含一股內在鼓舞人心的元素,像光、燈塔一樣,引導他的崇拜者向他靠岸。
就在大家的共識下,我們選出的國中第一名:〈縈繞心空的茉莉花香〉(寫外婆的優雅);高中第一名〈尋‧子路〉(寫子路已內化成為作者坐臥行為的遵行者),幾乎兩岸是零距離,我們一致通過。而優選的作品中,寫的作家張曉風、丁立梅,或一代伶人梅蘭芳或籃球明星黑曼巴……都是兩岸年輕人熟悉的人物,至於閩南古厝發人幽情,詞句優美,更因題材有創意,頗獲評審者讚賞!
總之,令人感動的偶像,放諸四海而皆準。因此,我們的決審會議在愉快的氛圍中,在溝通零距離下,大功告成。
首獎
尋.子路
秦佐
屏東女中/三年級
閱讀、寫作、演奏吉他、欣賞音樂及電影
得獎感言
這次有幸得獎,是在我創作之路上莫大的激勵與肯定。我的作品往往有強烈的寫實風格,而我在此篇《尋.子路》中試圖揉合用想像轉化的古典人物,以半實半幻的雙主線推進故事,期望在闡述遼遠理想的同時,喚起當代真切的共鳴。
文中主角所經歷的種種人事物,絕大部分是我的親身經驗,也反映了這個社會中青少年面對的許多問題、無奈與挫折,唯有透過書寫,再次堅定我們對理想的信心,願所受傷害得到撫慰,繼續勇敢向前。
文中對升學細節的描寫,於我而言是一種時代紀錄,體制會改變,但何時能突破人們心中的市儈貪念?好達到千年以來我們都在追尋的理想世界。我在創作當下總警醒自己:讓我們面對黑暗,否則何以衝破它?
最後,感謝評審老師的欣賞。
「這是千年後的海島,我那時何曾知道?我畢生所追尋的那學說、那道理,竟也流傳到此地,當時未知的遠方。那時何曾知道?我們只是一群天真的追尋者和信仰者。」
他的聲音在我腦中湧起,是平靜中藏有一絲悲感的聲音,像股不見源頭的幽泉,在黑暗中默默不停淌流著,卻唯有在我心思淨空時,才聽得見水聲渺渺的回響。精神游離的我,即使困在擁擠燥熱的教室,仍感覺到和昨夜相同的,那微冷晦澀的哀傷。
近夏時節,擁擠的教室,白熾燈刺眼的光線挾著同學們灼熱的目光,一併聚焦於黑板,黃昏仍未散的炎氣,把教室蒸成一籠腥臊汗味,而太陽和台上的老師一般,在緩慢運作的同時不耐煩地等著離開,我感覺得到,許多同學爭著舉手問答,每一個聲音都在顫抖,像教室窗外、地平線上,過曝的景色也模糊地顫抖起來,島嶼極南的太陽果然最為毒辣。
「這問題剛剛問過了,好,我再講最後一次!法律系的面試阿,最需要你表現出你的邏輯性。當然,事前研讀法典也很重要,最好背幾個說出來顯得很專業的法律名詞......」對於下課鐘響後提出的問題,講台上的他會先抱怨兩句,講幾句重點,接著繼續抱怨,我呆呆望著他,只覺得他的文字組合不精準又缺乏效率。
我想讀中文系。
「老師我阿,也不是要你們造假,可是你們要學著,缺點自己放在心裡就好,優點就是講的有點誇張也無妨,重點是你面試當下的表現。要突顯自己很有能力,知不知道?不要像上一屆那個誰,什麼都老老實實地吐出來,都不知道修飾!好學校的法律系可搶手啦,你們不學著聰明點哪裡混得進去!」他扯著嗓子嚷起來。
我看不是修飾是矯飾吧?他似乎不覺得自己的言語有問題。我想讀中文系。
「小隼,試著專心點嘛。」小鸞輕敲了我的手肘一下,微微皺著眉頭,卻牽起嘴角,向我投予一個安撫的笑容,他總是這樣。
「可是很煩耶!他講那麼多沒重點的話,就是希望我們趕快放他走阿。」我咕噥著,小鸞總是這樣,從不懂得抱怨,他一定又要說任何事只要願意專心,都可以找到好的一面。我煩燥地開始轉筆,試圖聽進一些矯揉造作的面試重點。
是否為了被錄取、被貼上合格標籤,我必須學會矯飾,甚至說謊?
回家之時,我已不記得那堂課是如何結束,在放學的路上,也不記得每日單車輾過的是什麼景色,我的心被一件事緊緊壓扁,該死!第一階段篩選,六間學校全報名了只通過一間,該死!六間填的都是高攀的校系,沒有一個是我真心想要的。
晚餐,依舊是三個人分食二個便當,是媽媽從工廠回來的路上順便買的,爸爸站了一整天的銀行保全,守了一整天永遠離我們那麼遠的錢,回家後,也不能怪他沮喪得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椅子上。空蕩蕩的客廳裡,咀嚼聲和電視機的笑罵聲此起彼落,我們又以一天的無聊無奈下飯,把某些話也吞進肚裡,這樣的狀況,要我怎麼開口說想讀中文系?偏偏學測成績還意外地很不錯,公布成績那天,我們還破例去吃火鍋慶祝,這樣的狀況,要我怎麼開口,去撲滅他們難得燃起的希望?
「我吃飽了。上去弄面試的事情。」穿過昏暗的樓梯,我走進入夜的狹小房間,突然想起昨夜那個不速之客,他講了許多話,雖然是現代的口吻,但從那言語的內容推敲,我便擅自斷定他是千年前的儒者,我是個從不做夢的人,他聲音的真實感也告訴我,昨夜絕非夢境。千年嗎?罷了!如果我生在春秋的貧民之家怎麼辦?大概真的不能怎麼辦,如果我生在戰國的貧民之家呢?爸媽一定會要我效法那些雄辯機伶的縱橫家,去當那布衣卿相、配那六國相印、以享那富貴榮華,即使我再不認同,但他們苦了一輩子,我能怪他們希求一家富裕安逸嗎?看看前代窮死的儒生絕對不只顏淵一個。
我突然自嘲地笑了,可是心底十分難受,記得交出志願表前一天,爸爸的那段話像針氈般:「做勞工的孩子要認命,不認命就等你以後讀了書賺了錢後,再來改變。若你不努力,就一輩子像爸爸媽媽一樣給人踩在腳底下阿!知道嗎?知道嗎?」他激動漲紅的臉,在我腦中無限放大,我怨不得,卻也無法舒坦面對。在這個時代,不是封建命定的時代,要我怎麼接受與生俱來的不公平,要我怎麼接受讀書的目的必須是賺錢?是向自私的資本主義低頭?千年了,我質疑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只活在儒家的理想中。
子時將盡,如昨夜,他來了。電腦螢幕是我房裡唯一的光源,青白的微光看似冰涼,加深了我黑暗中的孤獨,可是在島嶼極南,近夏朦朧的夜依舊燥熱,心裡和身體的溫差、繁雜的面試資料讓我喘不過氣。偏偏,他來了,如昨夜般悲嘆起來。
「我觀察了你一天,讀得出你的心思。唉,千年了,這世界已經邁入夫子未曾想像的盛世,可是千年了!繞著圈,我們始終沒有回到堯舜的聖明仁政!兩千多年的躁進或徘徊,人們始終在追求一個近乎『大同』的和平安樂。」他的聲音懸在黑暗中,如細線般。
「我的歷史老師說:『堯舜就算真有其人,也不過是個部落首領。』至於你們說的『大道之行也』對她而言,不過是蠻荒時期!她說人類的演進是一再的適應現況,不管想創新或復古的人往往都是痛苦的,不如好好接受現實,這是歷史不變的教訓。當然啦,國文老師就不是這樣講。」其實我偏好國文老師的說法,如果放棄去相信、去追尋理想的世界,如果毫無堅持地在這時代隨波逐流,那活著的意義在哪?
他輕聲笑了,可能又讀出了我的想法。
「我不能說服你什麼,也不能向你證明什麼,那我和你說個故事吧!是個萬千愁腸糾結的故事,但被後世人們生硬地鑲嵌在『子路結纓而死』這六字上,他們把它掛在嘴邊閒聊、把它用來做道德上的珠寶炫耀,千年來,許多人把這故事講的輕而易舉阿!偏偏我是亡靈,無名的亡靈,讓時間腐蝕了我在場的證明,關於這個故事,我必須和你說。」
他終於激起了我的興趣,子路,第一次聽說那故事,是小鸞對我講的。
「那時,我是贊同子羔的,只是我一時無法抽身。偏偏仲由他!他把自己送入了城門,那是遠比虎口更危險的動亂,畢竟是曾共事共學過的人,我幾次見他,要他和我一起離開衛國,偏偏他總笑而不答,自己幹出一番事來了!蒯聵哪裡是好對付的人?我也是成了亡靈才看清全局。那時,我該走了!可是偏偏我......」他還要說下去,可是他的聲音如細線,在最激動處繃緊到極限,突然,斷在黑暗裡。電腦螢幕依舊泛著青白的光,空氣裡沒有他曾出現的證明,可是方才他的聲音是那麼真實。
這個亡靈,他是誰?他說著一個我已知道結局的故事,可是我卻不知道屬於他的結局,同一個故事,換了角度敘述,不!這次不是旁觀的敘述,是身在其中的傾訴。我在腦中拚命搜尋,試圖從小鸞對我說過的每個儒家故事中,找出任何一點這亡靈的蹤跡。
那時,我和小鸞窩在國中教室的狹小陽台一角,蹲坐在半濕半乾的拖把旁,吸著一陣陣掃地用具被晒出的悶濁氣味,教室裡的吵鬧聲幾乎要震碎窗戶,一群少年聚著一邊看手機A片一邊叫囂,另一群少女嘰嘰喳喳高談著她們偶像的緋聞,我緊緊挨著小鸞以聽清楚他說的話,我們在這裡聊生活、聊理想,我喜歡看他那微皺著眉的笑容,和聽他說一個個故事。小鸞的理想離不開儒家經典和他最崇拜的孔子,至於小鸞崇拜孔子的方法,有時和同學們崇拜偶像有那麼一點相像,他們能準確地記住偶像說過什麼、做過哪些事,小鸞連《孔子家語》、《仲尼弟子列傳》都倒背如流了,更不用說一般人也熟悉的《論語》,我偏愛聽他說弟子們的故事,尤其子路的。可是那麼多儒家的記載中,哪一個故事關於這亡靈?
關上電腦前,我的眼睛順著螢幕的光掃過桌面,小鸞送我的子路木刻人像,在黑暗中被舖上一層青白的光粒,那小雕像是小鸞親手雕刻的,圓形木檯上,子路一手緊捉虎尾、一手握拳和虎搏鬥,木檯表面凹凸不平地模仿著水波的起伏,同時融合了子路的「暴虎馮河」和「虎尾石盤」兩個故事的意象,那速寫一般的雕刻,虎像幾何方塊組成的大貓,人物也只雕出大概的形體、沒有表情,可是每一個剛勁的稜角格外驚心動魄,小鸞是天才,不管在藝術學業還是任何方面。我開始相信,是這個雕像喚來了亡靈,可是為何偏偏是這段時間?這段交焦慮地準備面試的時間?我望著那雕像,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可是內心深處,卻另有一則被喚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