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山隅的人文痕跡 行旅與時代的意義
銘刻著屏東這塊土地的美麗傳奇
南方山脈海岸的行旅,從最北的射鹿部落,到最南的瑯嶠卑南古道,都能遇見最原始的自然景觀。而循著過往的閱讀與紀錄,海濱山隅的人文痕跡亦隨著步履漸漸清晰,臺灣大時代下各族群交融的樣貌,一一透過內心與百年前的傳奇人物對話,將旅途中的獲得銘刻下來。
行旅的目的是什麼?行旅的終點又在哪裡?站在起點,尋覓自己心中的真諦。楊政源從2008年起,以步行的方式從高屏溪的南岸到卑南溪的南岸,也同時探索屏東的大山小山。本書即是將這十年的海濱山隅行旅紀錄,並透過與歷史人文的對話,銘刻現在的自己、過去與未來的自己,並閱讀自己,找回原始的初衷。
作者簡介:
楊政源
屏東縣人。國立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現任職慈惠醫護管理專科學校。曾獲大武山文學獎小說、散文類首獎、清園文學獎小說類第一名;著有《海藍色的血液》、《宗聖公祠──美學與歷史的邂逅》、《最後的12公里──漫.行.阿塱壹》、《戰後臺灣海洋文學研究:以夏曼.藍波安與廖鴻基為觀察核心》等。
章節試閱
卷首:浪沫,我曾經……
瑯嶠灣的浪,從正文仔的阿公來到新街仔伊始,百年來就不間斷地沖刷著他們家族腳下的這塊地。許多許多許多年來,往事即如一層層的波浪被淹沒在另一層層的波浪中,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回憶,會因為夾帶上岸的漂流物而留下飛鴻雪爪。
正文仔住在新街仔已經超過一甲子了,從清國人活成日本人,原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平凡人,卻能因為身邊那些不平凡的人而讓自己有不平凡的經歷。
Bunkiet就是那個伊覺得平凡,卻是不平凡的人。今天,因為一張包什物的報紙,而讓那些年的往事被沖回伊心海的灘墘。
和西洋番仔旅行
趁著Bunkiet坐在那個西洋番仔旁邊參詳事情,正文仔溜去偷看西洋番仔的行李──他們告訴正文仔,西洋番仔的行李袋裡有人頭、西洋番仔吃人肉。伊委實不信,但,卻又不敢不信。
儘管正文仔不敢用力翻看,但袋子的形狀肯定沒他們說來嚇唬伊的東西。西洋番仔會講一點河洛話、一點客家話和一點番仔 話,但是和Bunkiet講話多半還是比手畫腳的多。看那個樣子,西洋番仔人應該不難相處。從前天他來到豬朥束起,正文仔就沒看過他大聲說過話,更不用說是生氣或是與人吵架。此時,正文仔聽到Bunkiet對他說:這段海墘是整趟路程最難走的部份,如果不早點出發,很難在中晝到達阿塱壹。但是西洋番仔正舒適地泡在溫泉裡頭,沒有一點想起身的意思。
看到那一幕,正文仔噗哧地笑了出來。被Bunkiet狠狠瞪了一眼,伊趕緊溜到樹蔭下納涼。對面山頭停佇著幾隻厲鷂,和人一樣,在陰涼處蔽日。儘管陽光方從東邊海平面的晨雲中露出來,但初過立夏的氣溫還是高得嚇人,正文仔坐在樹蔭下,仍然感覺得到熱氣在樹葉間蒸騰。
Bunkiet一群人是昨天下午從豬朥束出發。原本,西仔番仔只邀請Bunkiet擔任嚮導,但是,許多人一聽到要和西洋番仔去卑南、寶桑,就不請自來地一道出發,愈聚愈多:有豬朥束的斯卡羅人、蚊蟀的傀儡仔 、射麻里的客人仔,當然,還有像正文仔這位四處漫遊的河洛竹雞仔 。不過,還是以Bunkiet的斯卡羅人最多,他們每年都還會回卑南去認親,跟著走這趟最是理所當然;客人仔則是很會做生意,常到干仔崙、到卡地布、卑南做生意;至於傀儡仔,雖然據他們自稱巴塱衛、大麻里都是他們的部落,但據正文仔事後觀察蚊蟀、牡丹社的南排灣族群和東排灣族群的傀儡仔,除了皮膚、外貌相近外,剩下的都不很親;而正文仔既然被嘲是竹雞仔,當然就只是跟著四處玩四界看的幫閒啦。
正文仔也真的沒什麼一定要去卑南的理由。伊老爸在新街仔開了間雜什店,主要是南北雜貨買賣。清國政府在建蓋恆春城時,來了許多苦力、兵仔,自然免不了要買進一些兵吃的馬嚼的城砌的,伊家因此大發利市。大兄被派往枋寮、府城買賣,走的是明路;二兄則是一年來返唐山一趟買賣,是走暗路(正文仔聽人說幹這行被抓到是要被砍頭的,不過,,,伊倒還沒聽說有人被抓到過);正文仔是屘仔子,則是負責到牡丹社、鵞鑾鼻社和豬朥束社……和這些番仔打交道。
瑯嶠的Bunkiet
小時候,伊常聽大人說高士佛社的番仔會出草、龜仔甪的番仔曾殺了許多西洋番仔、石門社的番仔在伊還沒出生時,還和日本仔打過仗,殺了好多日本仔……。不過,這幾年逗陣下來,伊的心得是:只要瞭解各番社的面面角角,即使是面對河洛人,番仔也不會隨便起腳動手──有個VuVu(老人家)說:「對所有『人(我)』來說,『(別)人』都是自然界裡最有靈性的動物,死後也會是最有靈驗的詛咒,無辜濫殺只會作孽造業,招來惡靈,沒什麼好處。」
Bunkiet人很好逗陣,不過,也很有原則,瑯嶠一帶的事雖然不是他說了算,但多數時候,他總是能幫各種不同角頭的人找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有事找他,比上縣城找大老爺有效多了。這在正文仔看來,簡直匪夷所思──例如四林格的傀儡仔和港仔的客人仔簡直沒有一刻鐘看得對眼的,但是Bunkiet總是能在雙方動刀子前,想出讓彼此握手言歡的方法;又例如四重溪的河洛人一天到晚和石門社的傀儡仔因為耕地的事吵架,但Bunkiet一站出來,大夥就開始喝酒唱歌了。(這也是昨天原定早上出發,最後拖到午後的原因。前一晚,也就是西洋番仔到豬朥束那一天,Bunkiet才剛排解好一件糾紛,事後免不了把酒言歡、酩酊釋嫌,Bunkiet就一直宿醉到過晝。)
聽說,Bunkiet的老爸Tauketok不論是聲望、手段或酒量,都比Bunkiet更好。不過,這都只是聽說,在正文仔開始行走番社前,Tauketok就過身了。
許丁說,Bunkiet其實是他們統埔的客家人,可是從小就和舅舅Tauketok住,所以才被誤認為斯卡羅。但正文仔不怎麼相信,因為許丁很喜歡歕雞胿 ,而且Bunkiet看起來就像斯卡羅,講話也沒有客家腔啊;更何況,如果Bunkiet真的是客家人的話,豬朥束、蚊蟀、射麻里……一帶的斯卡羅怎麼會這麼聽他的?正文仔想:許丁肯定是因為自己是客家人才往自己臉上貼金。
許丁還說,來瑯嶠辦事的外國人會找Bunkiet幫忙,不會找縣老爺幫忙。這是因為,即使Bunkiet未必有Tauketok的聲望,但肯定仍比縣老爺有聲望。所以,自從鵞鑾鼻要砌石塔燈以來,到鵞鑾鼻工作的外國人無不來拜會Bunkiet的。
瑯嶠的石塔燈
「我記得一齒年前,石塔燈要蓋之前,就有一個西洋番仔來找Bunkiet買鵞鑾鼻的地。那時,我也是陪Bunkiet從豬朥束走港口去鵞鑾鼻。」許丁是在出發前,一邊等Bunkiet清醒一邊講古。雖然話不大可信,但許丁懂得多,講起古來很吸引人。「我記得那個西洋番仔叫Beazeley,和現在這個Taylor同一國人。Beazeley來的時陣,還跟了很多個唐山官仔、兵仔。」
「怹為什麼要蓋石塔燈?」正文仔問。
「你哪什麼都不知!」許丁一副倚老賣老樣。一齒年是12年,彼時我才3、4歲當然不知道啊──正文仔不服氣地想著。
「十多年前,我差不多你的歲時,日本仔來打咱,就在恁新街仔附近登陸。怹是說咱這兒的番仔刣死怹落海到八瑤灣的日本人;那次,牡丹社的人和日本仔戰爭,死很多人。怹清國人就說,為避免這款情事再發生,乾脆在鵞鑾鼻砌一座石塔燈來指引船隻。」和正文仔怹老爸相同,大多數怹這一代的人都不覺得自己是清國人,所以在清國之前都會加「怹」,而自稱「『阮』瑯嶠/車城/新街仔人」。
「清國人砌石塔燈,為什麼派西洋番仔來?」正文仔沒見過縣老爺,但也知道縣老爺不會講西洋番仔話──聽說縣老爺甚至不會講福佬話、客家話,更別提番仔話、西洋番仔話了!
縣老爺是正文仔還小的時候才來的,瑯嶠城也是那時候蓋的──像前面說的,他們家因為縣老爺要蓋瑯嶠城而賺了不少錢。大人們還說,瑯嶠城以後要改名叫恆春城。正文仔想:不知道新街仔、車城以後會不會改名?
「這……我怎麼會知?我又不是清國人也不是西洋番仔!」許丁被正文仔問倒,有點惱羞成怒。「西洋番仔在那兒,你可以自己去問伊呀!」他很清楚正文仔膽小,怕鬼、怕西洋番仔,當然不敢去問。
從前天第一次看到西洋番仔,正文仔就對他又好奇又恐懼。像現在,即使西洋番仔一絲不掛地泡在溫泉裡,正文仔也不敢靠他太近。
溫泉是早上來才挖的──走過這條路的人都知道牡丹灣這裡有溫泉。西洋番仔泡到日頭升上樹頭,才起身著衣。正文仔很納悶:奇怪,這種才剛過完立夏的天氣,西洋番仔不會愈泡火氣愈旺,泡出病來?整團廿幾個人,也只有他泡得津津有味的,其他人多半只是沖沖水,順便揉洗一下衣褲而已。難怪人家在說西洋人和這裡的人不同。
Bunkiet看他穿好衣服,催促著大夥動身──已經有一群人在樹下盹眗了。
不怪大家這麼累──早上,港仔的雞都還沒叫,西洋番仔就催促大夥從八瑤灣動身,涉過港仔溪時,幾片客人仔的茅廬縫隙裡,還露出幾顆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西洋番仔怕路途過遙要大家早點出發,結果,到了牡丹灣卻自顧自的泡起溫泉……。
八瑤灣一帶的沙質細密,在黎明前的清涼中,踩踏起來很舒服。但再往北走,硓古石海岸就很難讓人找到下腳處。隊伍中,只有西洋番仔穿皮鞋,再來就是包括正文仔和一、兩個客人仔穿著草鞋,其他包括Bunkiet都是打赤腳。不過,他的草鞋還沒撐到天亮,鞋帶就斷了好幾次,後來,正文仔也懶得再修理,乾脆拎在手上,於是,腳掌就得和硓古石來場硬碰硬的男子漢對決。
「生意囝僫生」。怹老爸嘴裡不講,但怹兄弟心底清楚,怹老爸要怹「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各拼各的去經營自己的地盤,然後再合作互通有無,讓商品創造出最大利潤。相反地,誰沒辦法經營好自己的地盤,誰就退出繼承家業的競爭行列。「生意囝僫生」,家業不能毀在阿斗手上。
偏偏,臉皮子薄的正文仔就不是天生的商人料。伊不擅佔人便宜,尤其是在知道商品價格,並且和這些原住民愈混愈熟時,伊就很難開口用幾尺花染土布去換原住民的半隻山豬;或是用兩根針去換他們的一根紫檀木。(話雖如此,這些原住民還是會主動拿半隻山豬來找正文仔換幾塊花染土布、一根紫檀木跟伊換兩根針。)
這陣子正文仔都停留在豬朥束鬼混,不想回新街仔。前陣子伊看上豬朥束的一個斯卡羅女孩,但怹老爸不准伊娶番仔某;後來,伊又看上保力庄裡的客家細妹,怹老爸一樣堅持伊不能娶客人仔女囝。「真嚕嗦!」正文仔忍不住抱怨,為此,伊和怹老爸好幾天不講話,後來就藉故跑來射麻里、來豬朥束鬼混。
前一天的鬼故事
西洋番仔有一把長槍,和平常看到的不一樣,西洋番仔告訴Bunkiet這是新式的Mauser(毛瑟)槍。Bunkiet拿在手上掂掂重量,仔細研究一番後,問西洋番仔能不能試用?西洋番仔倒是很慷慨,先自己示範一次,然後遞給Bunkiet,Bunkiet像拿自己的火繩槍一樣謹慎地瞄準後,發射!「轟!」地一聲,把前方的相思樹轟斷好幾根樹枝。當大家注意力全集中在相思樹時,Bunkiet悶哼了一聲,所有人回過頭來,才看到他跌坐在地上,左手揉著右肩窩。
西洋番仔哈哈大笑,用零零落落的客人仔話說,Bunkiet沒把槍托頂緊肩膀,所以才被長槍的後座力轟倒在地,到晚上,Bunkiet的肩膀肯定會烏青。
這是昨天晚頭仔走在港仔溪溪底時的情形。當時,大家都還興致高昂地闊談著自己去寶桑、去馬蘭、去卡地布……的故事。正文仔從沒去過這些地方,所以興味盎然地聆聽。最後,在八瑤灣的宿營時,一夥人開始圍著火光說起鬼故事。
Madugaul說:「有一年vasa(芋頭)收成的前夕,我去加津林探望我的ti kina i(阿姨),她因為我的kaka(哥哥)而傷心;我的kaka去打獵時,被惡魔附身的山豬衝撞受傷、死掉。回程到了阿塱壹時,月亮已經升上海面。我一個人走著,一直覺有人跟在我後頭,我忍不住握住我的刀,回頭問:『tima(誰)?』結果,從黑暗中也傳來:『tima?』我怕極了!你們一定以為是山裡的回音,不是!那是一個比我還蒼老的聲音。我回答:『我是四林格的Madugaul。』他回答:『我是四林格Madugaul。』我說:『qali(朋友),不要開我玩笑!』他回答我:『qali,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問他為什麼要跟著我?他說他只想告訴我前面有危險。我向他致謝,但請求他不要再跟著我。他不再出聲,於是我就繼續趕路。結果,在牡丹灣前有顆大巨石就落在我前方100步的地方。如果沒有和他對話,我一定會被落石砸中!」
許丁說:「我也是牡丹灣一帶遇到鬼的,那年,(他指著我)我還是跟正文仔差不多大的大小孩。我和阮老爸去寶桑買賣的回程,前一晚是六月二九暝,阮老爸在大麻里和親戚多喝了一些,晚了一些時辰才上路,走到牡丹灣時,已經烏天暗地,又不敢點火,怕被高士佛的人將頭摸走,只好借著月光慢慢走──至少得撐到港仔才能休息啊。結果途中竟然遇到了另外兩個人,都沒穿衫,阮老爸叫我先藏起來,看那兩個人是什麼出頭。結果,那兩個人竟然踩著海面上的月光,慢慢走進月娘內。隔天,阮老爸就發燒生病,七月還沒一半就過身了。」
然後,阿財就開始說西洋番仔吃人肉的事情。他說,西洋番仔不是不挑的,通常只吃那種還在室的童子雞──整團二十幾個人也只有正文仔一隻童子雞,阿財顯然是刻意嚇他的。但阿財講得實在太活靈活現了,不由得正文仔不相信。阿財說:西洋番仔剛到鵞鑾鼻時,就偷偷花錢請龜仔甪的人抓漢人的囝仔給他們吃;後來,漢人囝仔不好抓,西洋番仔又肚子餓,只好偷捉龜仔甪的囝仔,龜仔甪的人發現後,從此就和西洋番仔開戰。阿財大概看到正文仔在偷瞄正在沙灘上抽菸斗、寫字的西洋番仔,所以馬上鬼頭鬼腦地對正文仔說:「不信,你可以去看伊的行李袋,昨天在豬朥束時,我還看到伊從袋子裡拿出一隻手掌像剝花生一樣把手指頭一截一截地剝下來下酒哩!」
正文仔感到肚子好像暈船一樣,有股酸水一直往喉嚨湧起。晚上睡覺時,正文仔離西洋番仔遠遠的,夾在幾個伊覺得夠健壯的人中間。
艱困的阿塱壹古道
泡完溫泉的西洋番仔全身紅通通的,正文仔從沒看過有人皮膚這麼紅又這麼白。太陽已經升過樹頂末稍兩個指頭了,大約快到巳時了。
在Bunkiet試過槍後,阿財本來想擔任扛槍手,但西洋番仔不信任河洛人,把槍交給另一個斯卡羅──Massaw。阿財為此生悶氣,早上吃早飯時,還和Massaw吵一架,現在則跑到最前頭。
正文仔不喜歡阿財,不是因為他是河洛人,而是因為他講話不實不在的,有點滑頭。可是正文仔又不敢離西洋番仔太近,所以落到後頭跟Madugaul走在一塊。Madugaul告訴正文仔,最好中午前能到阿塱壹,那裡有他們傀儡仔的兄弟。正文仔問Madugaul,阿塱壹的傀儡仔會不會出草?Madugaul狠狠地瞪了正文仔一眼說:會出草的傀儡仔都比阿塱衛的兵仔善良。那些白浪 兵仔只會打劫過往行旅和欺負落單的番仔!
海灘緊鄰著山壁,在石門仔一帶,一群人甚至得覷準浪潮與浪潮的間隙跑步通過。
石門仔真的很特別,因為,它真的就是一道用巨石砌成的門。Massaw告訴正文仔那是很久以前,斯卡羅的祖先Karimalao擊退傀儡仔的地方。那時Karimalao帶著家人從卡地布要到瑯嶠,但卑南人卻命令傀儡仔在半路攔劫Karimalao;Karimalao於是站在石門仔的上面唸咒引來海水,讓傀儡仔無法追擊Karimalao及族人。如果這些故事不是真的,石門仔究竟是怎麼形成的?這每塊石頭都大得不是人可以搬動的!(正文仔想:這些番仔就是有一堆這種神奇古怪的故事,難怪伊喜歡和他們混在一起;可是到了晚上,伊又常覺得每個番仔似乎都有法術般地讓伊畏怕。)
太陽愈升愈高,清晨時的舒適感全沒了,每個人都顯得心浮氣燥,連西洋番仔也不例外地一直用手巾拭汗。正文仔看到原本走在最前頭的阿財,坐在一棵槺榔樹下避日,然後在眾人走過之後再匆匆忙忙跑步追上隊伍。雖然正文仔也很想休息,但是伊想,這樣跑跑停停肯定更累。或許,此時阿財會很慶幸不用扛西洋番仔的長槍吧!
正文仔原本期待走到塔瓦溪時,會有些溪水讓他們沖沖涼,但是雨季還沒來,塔瓦溪河床一片乾旱。近午時分,赤腳走在鬆動的圓卵石上,十分痛苦:若不一步步地穩重前進,十分容易扭傷;但若一步步穩重地走在滾燙的石頭,就彷彿讓自己的腳踩踏在炭火上一般。正文仔想,廟口講古仔仙所描述的火焰山,應該就和這個差不多吧?!
口乾唇裂、頭昏眼花的正文仔,回想起早上在大流溪休息時,西洋番仔還煮水泡茶。那茶很香,氣味和伊平常喝的青草茶或港口茶不同。Bunkiet說那叫紅茶。而且,西洋番仔喝茶還要加糖,真是怪。
之前,正文仔問Bunkiet為什麼西洋番仔要去卑南?Bunkiet說,這叫「旅行」,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去沒去過的地方看看。正文仔納悶地說,那不就是去𨑨迌嗎?Bunkiet笑著說,對啦!就是去𨑨迌啦!西洋番仔真好,因為正文仔怹阿爸說:有錢有閒的人才能四處𨑨迌──他的意思是,如果正文仔再像竹雞仔四處鑽營,不幹正事,有天會落得身無分文,「去撿牛糞!」
從瑯嶠到寶桑百多里路,要經過不少番社,所以西洋番仔來找Bunkiet當保護人。正文仔問Bunkiet,西洋番仔怎麼不搭船,如果他那麼有錢,搭船不是輕鬆多了?Bunkiet告訴正文仔,這個西洋番仔很喜歡研究臺灣的習俗,尤其喜歡研究番仔(Bunkiet還特別強調:「番仔」指的是傀儡仔和卑南、阿美,他們斯卡羅可不包括在內),所以想用走的看看瑯嶠到卑南這段路,順便也可以看看番仔。
正文仔又問Bunkiet都認識沿途的這些番仔嗎?Bunkiet說,不是直接認識,而是認識的認識,就像提粽子串一樣,只要提起一顆,同一串的就能提起。Bunkiet人面廣,認識的人多,自然就有更多認識的認識。他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認識一些人,多結交一些朋友,「有好無壞的」,他說。
正文仔心裡想:難怪Bunkiet家總是有一些生熟面孔的外人進進出出;難怪正文仔在他家住多久,Bunkiet都沒有趕人的意思。
好不容易走到阿塱壹已經中晝。眾人都已經熱到不想走,正好阿塱衛的官兵看到西洋番仔也很高興地邀請他進去休息用餐,眾人便順理成章地就地休息。
暫憩阿塱壹
阿塱壹是傀儡仔的領地,原本,如果沒經過阿塱壹社族人的同意,在此休息是件很危險的事。不過,自從沿途的海墘成了官道,有官兵沿路駐守後,傀儡仔就比較不在海墘出沒,阿塱壹社的領地遂退縮到山麓一帶。
Madugaul說他寧可熱死,也不願進去白浪的營房。他是對的,因為阿塱衛的官兵根本也沒打算讓這群烏合之眾的番仔進去──在他們看來,這些不會講唐山話的河洛人和客人仔也是番仔。只不過,西洋番仔又怎麼歸類呢?
正文仔雖然累卻沒睡意,遂在槺榔樹下採摘槺榔果當零食打發時間。平常,伊是不屑去吃這種東西,槺榔果雖然甜甜的,但畢竟果肉太少了,沒什麼食頭。不過,現在的伊太閒,而這一帶槺榔很多,一點點一點點的槺榔果肉也就多得夠伊打發時間。
過晝之後,Bunkiet大聲叫醒所有人。依據Bunkiet的規劃,今天得走到大竹篙,明天才能在過晝時到達大麻里,太陽下山前到達寶桑。阿塱壹到大竹篙還有二十幾里路,肯定又是一段累人的路程。
走在沙灘地上,每走一步,腳就陷入沙灘裡頭,沙灘因為日曝而滾燙,很難想像赤腳走在上頭的人有多難受。
看得出來,西洋番仔也是很累,不過,倒是穩健地走在Bunkiet旁邊;而Bunkiet則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昨晚還酗酒、宿醉的人。年紀最小的正文仔自覺體力比不上那些番仔,而且又是第一次走在這條「瑯嶠卑南道」上,所以總是跟著Madugaul和大隊伍走在一塊。
未時,他們走到了一個客人仔的小村子稍事休息,不久,他們又到了另一個小山谷,有條潺潺溪流,許多人都高興地跳進溪水裡消暑。正文仔也把自己拋進溪水中,甚至還大口大口地把溪水灌進身體裡。伊感覺到身體涼快了許多,又有動力繼續往前了。
卷首:浪沫,我曾經……
瑯嶠灣的浪,從正文仔的阿公來到新街仔伊始,百年來就不間斷地沖刷著他們家族腳下的這塊地。許多許多許多年來,往事即如一層層的波浪被淹沒在另一層層的波浪中,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回憶,會因為夾帶上岸的漂流物而留下飛鴻雪爪。
正文仔住在新街仔已經超過一甲子了,從清國人活成日本人,原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平凡人,卻能因為身邊那些不平凡的人而讓自己有不平凡的經歷。
Bunkiet就是那個伊覺得平凡,卻是不平凡的人。今天,因為一張包什物的報紙,而讓那些年的往事被沖回伊心海的灘墘。
和西洋番仔旅行
趁著Bunkie...
作者序
旅行是為了回家 / 楊政源
小時候總好奇:這條路通到哪兒呢?
長大後,則拿著地圖神遊:手指隨著道路迂繞,靈魂隨著手指出竅。
再大些,騎著車子、開著車子追風逐電地四處旅行。彼時,旅行的目的是為了脫離陳腔濫調的生活軌道。
今天,雖還不至於聽雨僧廬下(或許,再過幾年吧),但也過了那個飆風歲月,開始學著用腳與土地對話:馬拉松路跑賽、登山、徒步旅行……速度是不比年輕時期,但感受卻是數倍於以往。每每,在跑馬拉松、在山徑匍匐、在鄉間郊野行旅時,我就會想起那個踮腳遠眺道路盡頭的稚童、想起那個用指頭在地圖上神遊的我。
博士論文以臺灣海洋文學為題,曾動念用腳履行臺灣海岸線;後來又因緣際會,受漢辰大哥邀約,負責阿塱壹古道的調查,遂從二○○八年起,以近十年的暇餘,用腳分段從高屏溪的南岸走到卑南溪的南岸。同一段時間,我與好友Huck也開始探索屏東的大山小山──里龍山、笠頂山……這些週末的大眾路線;石可見山、棋鹽山……那些人跡尠至的山徑──一座一座地體驗,一粒一粒地品味。很難說要多久才能走遍臺灣的曲線,很難說有沒有機會品遍屏東的山林,總像是四川窮和尚,先盡人事做了再說,至於什麼時候能到達南海朝拜觀音,就聽由天命了。
這十年的海濱山隅行旅,偶有Huck相伴,但更多時刻是自己與自己結侶,所以,常和現在的自己、過去與未來的自己對話。蘊積了一堆想法、一堆牢騷,通通藉著這本書銘刻下來,告訴童稚的自己,路通到哪兒;告訴現在的自己,要走向何方;也說服未來的自己,我正在做一件不讓自己後悔的事。
但落葉終得歸根,不是?梁實秋〈旅行〉裡說的:旅行的目的是突顯家的可愛。於是路無論多麼曲繞遙迢,到最後,還是連回到起點,因此,無論用什麼方式旅行、旅行了多久,旅行的終點站永遠是家。二○一六年,我花了元旦的三天連假騎著家裡的菜籃機車「小粉」環島一周,回到家時,我著著實實地體會「旅行是為了回家」的真諦。
既然「旅行是為了回家」,這本書的重點就不該是旅行,而是閱讀者自己。希望讀者透過閱讀這本書,找到自己,原初的自己。
旅行是為了回家 / 楊政源
小時候總好奇:這條路通到哪兒呢?
長大後,則拿著地圖神遊:手指隨著道路迂繞,靈魂隨著手指出竅。
再大些,騎著車子、開著車子追風逐電地四處旅行。彼時,旅行的目的是為了脫離陳腔濫調的生活軌道。
今天,雖還不至於聽雨僧廬下(或許,再過幾年吧),但也過了那個飆風歲月,開始學著用腳與土地對話:馬拉松路跑賽、登山、徒步旅行……速度是不比年輕時期,但感受卻是數倍於以往。每每,在跑馬拉松、在山徑匍匐、在鄉間郊野行旅時,我就會想起那個踮腳遠眺道路盡頭的稚童、想起那個用指頭在地圖上神遊的我。
博...
目錄
縣長序:晴耕雨讀,安居樂業
自序:旅行是為了回家
卷首:浪沫,我曾經……
屏北,射鹿部落
南行,Kavulungan (北大武山)
再次,北大武
屏中,瓦魯斯溪
浸水營古道
最南,瑯嶠卑南道
走在海濱,沿山而行
席山而眠,聽海入夢
卷終:浪後,我曾經……
跋:五萬多分感謝
縣長序:晴耕雨讀,安居樂業
自序:旅行是為了回家
卷首:浪沫,我曾經……
屏北,射鹿部落
南行,Kavulungan (北大武山)
再次,北大武
屏中,瓦魯斯溪
浸水營古道
最南,瑯嶠卑南道
走在海濱,沿山而行
席山而眠,聽海入夢
卷終:浪後,我曾經……
跋:五萬多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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