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百其身
門口,司馬懿陳群等人仍然在等候著。忽然門開了,從裡邊縱出幾匹駿馬,是幾名差役飛馳而出,在街道上揚起一陣塵土。
司馬懿和陳群等人不由都向那驟然疾馳而去的馬隊望去。陳群激動起來,「難道、難道有轉機了?「司馬懿卻仍然疑慮重重,「不知他們去何處……要是進宮就糟了……」
一名校事匆匆進來殿中跪下,「大王,大理寺有動靜!」
曹操雙眉一揚,「講!」
校事拱手,「大理寺一隊差役疾馳而出,屬下們派人跟上去,見他們進了崔尚書府邸,沒過多久,崔尚書隨他們出來上馬而去,應該是回大理寺了。」
曹操疑惑地說:「崔琰?」他負手在室內踱步深思,「崔琰,崔琰……崔琰跟這件能有什麼關係……他的為人不會啊……」曹操忽然怔住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倏然鑽入他的腦海,如同晴天霹靂驚得他踉蹌退了一步,額頭上青筋暴起。
「快,快回去!如果崔琰還沒進大理寺便攔住他!封了大理寺的門!一切人員不得進出,讓鐘繇一個字也不許說!」
「是!」校事雖然不解,但是從曹操的氣急敗壞中明白茲事體大,他起身飛奔出門。
經過了方才的變故,門口的人明顯有些騷動,幾個小官在竊竊私語。司馬懿蹙眉緊緊盯著大門。「呼喇」一聲,門開了,鐘繇步履沉重地走出來。司馬懿和荀攸深吸了一口氣。大理寺門前一片鴉雀無聲,連司馬懿都不敢開口詢問。
校事縱馬疾馳過市井,嚇得百姓紛紛閃躲,急促的馬蹄聲敲打著青石地面。
鐘繇緩緩將手上的白絹遞給司馬懿和荀攸。荀攸問:「這是什麼?」
鐘繇回答:「崔琰的供詞,你們要看的,真相。」
荀攸驚詫,「崔、崔尚書?」
司馬懿顫抖著手接過白絹,官員們都圍過來。司馬懿看了一眼白絹,便抬起頭,眼中含著淚水,鐘繇的目光中也含著悲愴,兩人無言相對,都知道這供詞、這罪證之後驚天的犧牲和付出。
司馬懿忍著淚,輕聲說:「崔尚書,招認了,他受平原侯和楊修之命,偽造了中郎將的書信,藏於荀令君書房。」
官員們大為震驚。「啊?崔尚書?」「崔尚書怎麼會幹這種事?」「也難說,他原本就是平原侯的岳父嘛!」
此時校事縱馬疾馳而來,「大王有命!大理寺封門!大理寺人員不得外出!鐘寺卿不可與旁人交談!」
「臣領命。」鐘繇拿過白絹,向荀攸和司馬懿略一躬身行禮,眼神交會,司馬懿看到鐘繇眼中無聲的交付。接著鐘繇轉身,坦然向大理寺內走去。司馬懿向鐘繇深深一躬。「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荀攸從震驚中緩解過來,他望向司馬懿,「接下來的事情,就由我們來做了。」
「請軍師儘管吩咐。」
「你在此守好崔琰,魏王那裡,我去見。」
校事跪在地上,「屬下該死,屬下趕到之時,鐘寺卿已經將審訊的結果告訴了門外的大臣,連供詞都給他們看過了!」
曹操踉蹌後退,頭痛又洶湧襲來,他只能扶著額頭跌坐在榻上。卞夫人嚇得扶著他,「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崔琰要害子桓?」
曹操忽然哈哈大笑,笑聲有些淒厲,「害子桓?」
卞夫人被嚇到了,「他不是都招了嗎……」
曹操咆哮道:「他不到半個時辰就招了,他沒挨一鞭子就全招了!他等的就是鐘繇去審問他!他要害的是子建!他自己的女婿!」
卞夫人慌張起來,「你是說,他把自己送進大牢,就為了把子建拖下水?他、他圖什麼啊?」
曹操憤怒道:「圖愚忠!圖禮法!圖讓子桓立世子!愚蠢!不止是他,還有荀彧,還有司馬懿,這些不怕死的都拿性命跟孤來賭了!愚蠢!啊……」
曹操忽然頭痛欲裂,他扶著額頭慘叫一聲。
這時門吏匆匆走進,「大王,荀軍師求見!」
曹操目光盛怒地一閃:「讓他進來。」
荀攸穿著素服,目光肅穆地一步步進來,朝著曹操跪下叩首,他的態度恭敬而堅決,「臣為了叔父,為了潁川荀氏,為了朝臣,懇請大王,公審崔琰一案,還叔父以清白!」
荀攸重重地叩下頭去,僵持不動。
曹操呆立當場,慢慢轉過身去,自語道:「令君,文若,終究,還是你贏了…… 」
大理寺大堂上的刑吏威嚴站立,筆錄的文書跪坐在側,刑吏高聲喊:「升堂!」
鐘繇身著官服,端正走上主位,他身後跟著荀攸,文書躬身行禮。
鐘繇吩咐:「今日審訊,一切供詞,皆如實記錄在案,不得有一字疏漏。」
文書應聲:「是。」
表明了公審的態度,荀攸感激地向鐘繇一點頭。鐘繇向荀攸道:「荀軍師奉王命監察,請旁坐聽審。司法之地,禮數不周,敬請見諒。」
荀攸坐下致謝,「請鐘大理一切秉公就好。」
刑吏高呼:「帶人犯崔琰!」
一陣沉重的鐐銬聲響起,崔琰從堂外緩緩走了進來,他並無畏懼,也毫無抵抗,反而有一種大事已了的從容。
崔琰躬身,「崔琰拜見鐘大理。」
鐘繇舉起那份模仿曹丕字跡的書信,「崔琰,這封書信,可是你偽造中郎將曹丕筆跡所寫?」
崔琰平靜道:「是。」
他如此快就承認,連文書都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頭記錄。荀攸倒抽一口冷氣。
鐘繇明白了,他敬佩又為難地看著崔琰,「此司法之地,你要如實回答。」
崔琰淡笑,「正因為司法之地,戰戰兢兢,才未敢虛言。我與荀令君私交甚好,出入他書房並無阻礙,故而寫就此信,趁拜訪之際,藏於令君書房隱秘處。」
「你與令君交好,又為何寫此大逆不道的書信,陷害他二人?」
「為了平原侯。滿朝皆知,大王立儲之心搖擺不定,平原侯又是我的侄女婿,我不得不助他。」
「謀逆之罪,豈有不得不為?你終究是為何陷害中郎將,從實招來。」
「鐘大理明察,罪臣確實有不得不為的原因,罪臣陷害中郎將,乃是受人逼迫。」
「何人逼迫?」
「丁儀、楊修。」
「他二人官職不高,又豈能脅迫你西曹尚書?你有何證據?」
「丁、楊二人手握罪我的命門,我不得不妥協。」
「崔尚書一貫清廉,有什麼把柄命門嗎?」
崔琰緩緩地從懷中拿出那封楊修謄抄的楊訓書信,刑吏捧上來交給鐘繇。
鐘繇低頭看信,崔琰道:「大王封王,楊訓上表稱賀。楊訓是我的門生,我對其諂媚之言心有不滿,給他的書信中寫道:『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對大王有嘲諷之語。我本來以為,臣對楊訓有恩,私人書信,他並不會出賣我,卻不料,他將書信給了楊主簿,楊主簿拿著謄抄稿來脅迫我,說書信在他手中。我恐懼大王看到這封信,他便逼迫臣誘導侄兒做偽證污蔑司馬朗,又迫我偽造了書信藏入荀令君書房陷害中郎將。」
荀攸忍不住問:「鐘大理對筆跡書法明察秋毫,這封信是楊修筆跡嗎?」
鐘繇看了看,「無誤。」
荀攸欣慰而痛心地閉目,「叔父在天之靈,終得安息了。」
鐘繇欽佩而痛惜地看著崔琰,「崔琰,你可知道,這封毀謗嘲弄大王的書信一旦公布,你就是死罪?」
崔琰從容道:「我早已是該死之人,不敢為了苟全性命一錯再錯。就請鐘大理秉公判決,還荀令君與中郎將一個清白。從此之後,守國安民之事,仰賴諸公了。」
崔琰深深一躬身,鐘繇欽佩地站起來,卻不能多說一個字。崔琰用性命成全荀彧,成全曹丕,他將這一切如實上報,就是殺了他,卻也是成全他。然而鐘繇明白曹操會有多恨這一封供狀。
鐘繇轉頭望著記錄的文書不語,荀攸期待有緊張地望著他。鐘繇下定了決心,在這樣壯烈的犧牲之下,曹植乃至曹操,都無法戰勝曹丕了,他必須成全崔琰。
鐘繇朗聲:「罪人已經認罪,將供狀讓他畫押!」
文書吹了吹筆錄,捧過去給崔琰,崔琰接筆,瀟灑地簽名。
「將犯人帶下去,同時傳西曹掾丁儀來,聽候審訊。」
「是!」
崔琰帶著感激的微笑,向鐘繇和荀攸行了個禮,轉身走了。荀攸感激敬佩地看著崔琰,又望向鐘繇,目光是詢問他會怎麼做。
鐘繇像捧著至寶一般,帶著敬意捧著那封筆錄,「按照律法,下官會將此供狀公開交給大王,同時大理寺備案留檔,以備監察,不會有任何篡改隱匿。」
荀攸目中含淚,「多謝鐘寺卿還叔父清白。」
「別謝我,要謝……」鐘繇一頓,沒有再說下去,搖搖頭,一切盡在兩人目光中,只能相互躬身行禮。
楊修跌坐下來,丁儀慌亂的搓著手,「如今滿朝都說我們和崔琰合謀陷害曹丕,那些人說不定都在寫彈劾我們的奏章了!怎麼會是這麼個結果啊!」
楊修黯然又憤恨,聽去像自言自語,「我一直覺得此事蹊蹺,想了千百種可能,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押上去的是曹丕和崔琰的性命!崔琰最愛名聲,他此番為了曹丕寧可背負罪名,連名聲都不顧了,他是瘋了嗎……」
丁儀恍然大悟,踉蹌道:「所以荀彧的死……荀彧也知道!荀彧故意留著那封信讓大王抄出來!還有司馬懿,那個司馬懿天天等在大理寺門口,等的就是這個結果!他們早就串通好了!犧牲一個尚書令和一個尚書,就為了扳倒我們!」
楊修喃喃道:「瘋子!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瘋子……」
「可現在該怎麼辦啊?陷害公子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難道等著校事上門來抓!?」楊修冷靜下來,冷笑,「抄誰的滿門還未可知呢!司馬懿要置我於死地,我也要拉上他大哥陪葬!走!」丁儀疑惑,「去哪裡?」
「進宮,向大王自首。」
桌案上堆著成捆的奏章。
曹植和楊修、丁儀都在曹操面前撲通跪下。曹操頭上紮著病帶,被卞夫人扶著踉蹌走過來,他忽然揚手給了楊修一巴掌,楊修被打得撲翻在地,「我兒子要被你害死了!你還有什麼臉面來見孤!你看看!要殺你們的奏章都堆上案頭了!」
曹植抱住曹操的腿,「父親,父親!這一次德祖真的是冤枉的,兒子也是冤枉的,兒子從未陷害過二哥啊!」
楊修擦去嘴角的血跡,平靜地跪起來,「大王應該知道,這是司馬懿和崔琰荀彧設下的圈套,平原侯確實一無所知。請大王將臣下獄,大理寺中,哪怕受盡酷刑,臣也絕不會牽連平原侯。」曹植忍不住哭了,「父王求你救救德祖吧!」
楊修的話讓曹操稍稍解了怒氣,慢慢坐下,「你會束手就擒?」楊修淡笑,「他們用兩條重臣的性命,不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嗎?臣恭領就是。只是,平原侯的屬臣也難逃罪責,他難道不該跟臣一起去大理寺走走嗎?」楊修狡黠的眼波一閃,曹操明白了他的意思。
司馬懿在鐘繇的親自引領下,走過一道道黑暗的甬道,每一次轉彎,每一道門打開,他的心情都要更激動幾分,仿佛一個嶄新的天地,正在他面前不斷地顯露。司馬懿隱隱聽到曹丕的背誦之聲,眼眶不禁紅了……
「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樂榮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無窮……」
牢房中曹丕仍然枕著郭照的腿,背誦他的〈論文〉,郭照一手執著竹簡,一手書寫。曹丕背道:「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不務,不以康樂而加思……」
司馬懿來到牢房外,他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同時莊重地跪下,「中郎將,你的罪名洗清了!」曹丕茫然地轉頭望著他,郭照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姊夫你說什麼……公子沒事了?」
鐘繇躬身道:「大王已查明陷害之人,下詔釋放中郎將。」司馬懿哽咽點頭,「臣是來接您出去的。」曹丕的神情上看不出絲毫的激動,他艱難地忍著傷痛坐起來,向司馬懿招了招手,輕聲道:「你過來。」
鐘繇忙打開門,司馬懿走進牢獄上前,跪在曹丕身邊。曹丕握住他的手,忽然將他抱住,失聲痛哭。劫後餘生,他竟來不及喜悅,只有對司馬懿最深沉的感激。
司馬懿閉目流淚,此刻他才敢慢慢體會這代價慘重的勝利。為了曹丕,為了他,一位賢者已經死了,一位賢者將要死亡,若不珍惜這勝利,便是辜負了他們的犧牲。他輕輕拍著曹丕的肩頭。
郭照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竹簡上,模糊了字跡。曹丕慢慢收住眼淚和司馬懿分開。「是誰?楊修?」司馬懿搖頭,「是崔尚書。」曹丕大惑不解,「崔尚書,他怎麼會害我,他不是……」司馬懿搖頭,「崔尚書是世間最孤勇之人。」
曹丕的神智在震驚中慢慢清晰,他開始理解這件事,理解這場陷害其實是賠上性命的拯救,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司馬懿,胸口劇烈起伏……
司馬懿沉重地點頭。
曹丕悲痛欲絕,再一次抱住司馬懿,用力捶著司馬懿的背,「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你們怎麼能這樣!你們置我於何地呀……!」司馬懿沉聲,「中郎將要永遠記得這些人,不要辜負了他們……大王還在朝堂上等著您,快去吧……」曹丕沉默片刻,擦去眼淚,「更衣。」
穿好衣服的曹丕向牢房外走去,那一束光明吸引著他,司馬懿感慨地看著他,「公子一路小心。」曹丕詫異回頭,「怎麼?你不跟我走?「司馬懿笑著搖頭,「我現在還未復職,還是留在這裡吧。」曹丕疑惑,「你復職還不是我一句話!」司馬懿搖頭微笑,「我就算去了,大王也會再把我送進來,就不多跑一趟了。」曹丕一怔,「為什麼?我說了,不要犧牲你的勝利!你跟我走!」
司馬懿輕輕推掉曹丕的手,「大王此時雷霆震怒,我跟在公子身邊,會連累公子。公子,不要一時衝動葬送了他們的犧牲。」曹丕望著坦蕩的司馬懿,無能為力,但他的目光忽然堅定了,「我走出去,就是大魏的世子了?」「是。」曹丕傲慢地笑了笑,「好,看誰敢抓世子的人!你在這裡好好睡上一覺,我明天便來接你出去!」
曹丕帶著郭照離去。
鐘繇嘆息,「朝堂上很快要天翻地覆,這是要載入青史的一刻,你真的不想去看看自己的成就?」司馬懿微笑道:「不去了,將來寫青史的人,哪裡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啊……誰是忠,誰是奸,又豈能用書上幾行字來定案。」
鐘繇伸了個懶腰,「不看也好,我還羡慕你能睡覺呢,我兩天沒闔眼了,老命都搭上了半條。哎,還得去上朝……」司馬懿笑道:「小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世叔能否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