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如同「摺曲」
P comme Pli
楊凱麟
異質力量帶來真正的改變，生成了不可思考的凹折、彎曲、轉向、往復、歪扭、打結、陷落、波……，簡言之，由筆直成為摺曲。世界拐彎，生命衍異，因此有迷宮最初與最小的單元。迷宮就是「異質力量－摺曲」的多重製圖學，而生命不過是這些蜿蜒圖層的堆壘與表達。
因為摺曲而有真切意義下的流變，由直而彎，由同一而殊途，有多少摺曲就有多複雜豐饒，以及或許，必要的迷途。生命無可預測，因為生命只是不斷重複的差異、改道、迷蹤，甚至失調、爭執與齟齬。如同一條曲扭彈性之線（彈、蹦、跳、扭、甩，巴洛克教堂上堆壘的線條），並以此差異於另一生命。
必須把問題推演至極。促成摺曲的異質力量總是來自「域外」，不落入可測度的規矩，因此總是歪曲，跳脫直線的因果鏈結，不可預測與不可思考。
摺曲以二維曲線寓意生命的究極變易，因為種種「不直」而有新意。在三維平面上則衍生另一含義，當萊布尼茲說「每個單子都是宇宙的濃縮」時，他將整個宇宙摺入了單子之中。在宇宙等級（但以分子尺幅來操作）的這一摺迫出了思想的狂暴渦旋：數量無限的單子構成了宇宙，但宇宙又塞擠摺入每個單子。「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的萊布尼茲版本。神的這一手幻化無量百千萬億，無窮大與無窮小的張力不在大小的對峙，而在於須彌與芥子、宇宙與單子間所撐持開合的相互吞食與弔詭含攝，芥子纍纍而成須彌，須彌卻摺進粒粒分明的芥子。這個「神摺曲」以極值律法操演著不可能的含納收攝，「在空間最小值裡的物質最大值」，短篇小說的絕佳範式。
（節錄）
摺曲Pli
黃崇凱
老師說，想像一件襯衫有沒有，你伸出右手穿入右手邊的袖孔，拉好，再伸出左手穿入左手邊的袖孔，拉好，輕輕捏住兩邊開襟，從上到下，一一把鈕釦穿過開口，撫平。你就穿好襯衫了。像穿好襯衫那樣，感受你的上半身伏貼在每一吋纖維，這樣你就完成一半了。
老師在入門課程丟給我們的是一些短篇故事，角色少，場景少，互動不多，為的就是讓我們先建立點基本感知，從模仿開始揣摩，一個環節一個環節慢慢學起。之後再上進階課程、高階課程，逐漸邁向足以塞進一個人、塞進兩個人、塞進三個人，直到你可以塞進一座城。
當然囉，從一個人到一座城需要大量的練習和時間，即使是老師，也只能偶爾編寫出一座城。課堂練習得先從某種情境開始寫起。我正在練習這個：
想像你是被綁架到鄉間廢棄屋的富商，相隔一個月，警察破獲救出你。
初學者最容易犯的錯就是數量。我花了幾百分鐘設想這道題目，寫出來是富商被匪徒以繩子綁走，囚在荒草蔓長的破平房，略過時間長度，警察破門壓制綁匪，肉票大難不死。老師問，怎麼都是一個，你覺得這可能嗎？多點細節，多編幾個角色進去。接著犯的錯是觀點。老師說你怎麼一下富商，一下旁觀，又一下是隱藏攝影機？你自己說該怎麼改。記得，你只要做一件衣服，其他用畫的。我又花了幾百分鐘改寫。最後我得到一個總長度約十分鐘的情境。富商很胖，運送到鄉下的廢棄KTV包廂，房間地上擺著三張椰子床墊。富商被脫到只剩內衣褲，皮膚蒼白如病，他的鬍碴沾滿口水和砂土，稀疏的頭髮亂竄，身邊有兩個平頭小弟就近看管，同樣只穿著內衣褲，一個穿哆啦A夢四角褲，一個穿太陽旗四角褲，嘴唇染著褐紅，散發檳榔鮮味。富商待在廢棄的破包廂，覺得渾身被幼細的沙塵裹圍，滲透到肺泡裡，喘不過氣，怕自己離廢棄物不遠了。守著他的兩個年輕男人膚色黝黑，均拿著手機玩遊戲，一室沉默。
他沒被綑綁雙手雙腳，算是軟禁，給他的便當溫熱，菜色跟另兩個相比沒更好，也沒更壞。要拉屎撒尿，可以，包廂很多間，一次輪一間，不夠就第二輪，奉上溼紙巾。要洗澡，可以，同樣奉上溼紙巾，自己擦。富商肥不耐蹲，每回大便如氣喘發作，扶牆站立直逼昏厥，臉上爬滿汗痕。富商在沒有窗戶的房間便祕著，從沒這麼渴望讀點什麼字或訊息，就連飲料杯封口的冷笑話都記得牢（Q：蜜蜂停在日曆上，猜一成語。A：「風和日麗」，因為蜂和日曆。）。他不是沒想到死，只是盡量不想。他注意到每個包廂都有些遺留物，大多是破杯、酒瓶碎片，放倒的桌椅沙發，翻翹褪色的壁紙。每個包廂的喇叭門鎖都挖空，只要他說要拉屎，二人組之一會起身捏幾張報紙、一包溼紙巾、一個塑膠袋，到了定點鋪好讓他方便。拉完他得自己包起報紙，放進塑膠袋綁好，放在原地。大糞混油墨味聞多了，他覺得自己是被豢養的一條狗，還能自理排泄物。
他想過無數回到底是誰要弄他，始終沒答案。
老師體驗到這裡說，可以了，朝這方向寫下去就是。
接下來是塞入其他人的練習。說塞，有慢慢推送進某個軌道或孔洞的動作意涵，我們彼此緩緩塞入。我的視線低矮，只能看到浮腫的人類腳踝，一雙藍白拖鞋在旁。我擡頭又低頭，確認自己是條狗，不確定是什麼品種。塞這種角色實在偷懶，我完全可以想自己的事，隨身體本能撒尿，聞嗅，繼續構思未完工的富商綁架案。老遠即知我正前往一處有濃密同類氣息的所在，封閉，沉滯。先是鐵捲門吱吱升起，外頭的光射入，黑暗深處有從許多個喉頭底部放出來低頻悶聲，間雜幾許高頻音。過道兩側有散落的雜毛、年老的屎尿凝結，我被牽到一處打著強燈的圓形舞臺。我以為我是來交配的，綁在木頭架上背對我的卻是一個女人。我可以聞到她分泌出來的黏液，清晰得像一條母狗。藍白拖搓揉我的性器，不能控制的勃起，他抓起我的前肢，雙腳行走靠近。光打得更強，我感到灼熱，莫名，他想把我的性具塞進那個女人的肉縫。塞爆了。
我問小明怎麼老寫這種變態情節。小明說不怎麼就是好玩。好玩在哪。你不覺得人獸交很酷嗎我們哪有機會真槍實彈。但我是人你把我塞進狗體還要我去塞女人？唉沒辦法我身上那些陳年道德感無法刮除只好這樣寫。反正你不是真的狗，那女人也不是真女人，說起來你只是在自慰。
小明說我的富商很無聊，他沒感到一點刺激，只是輪流去不同房間大便，他不想一直大便，那些氣味太單一了（他說：你的屎沒有層次）。不能讓他像洪金寶靈活地抓起筷子或吸管把那兩個嘍囉揍個稀巴爛嗎。我說不行忘了老師教的嗎，不能隨意複寫角色設定。誰知道誰什麼設定啊。小明常亂寫。他有次寫練習，寫一個正在編寫練習的傢伙在編寫一個正在想著編寫練習什麼的傢伙。毫不意外被教訓了。他的想法很簡單，當我們以為故事情節是無故來腦中登記報到的時候，可能是有更高的存在正在編寫我們，就像我們可以編寫另一個時空那般。像是一座大樓，往上或往下一層層還有別的什麼。老師的教訓也很簡單，你說的沒錯，確實可能如此，不過空有想法是不夠的，如果你的創作拙劣、簡陋，有那些想法又怎樣，就只有假而已，那些被你寫的角色場景不都很可憐，還要忍受比較差的造物主。你能想到這些，不正說明了造物主對你還不錯嗎。小明沒有回話。
據說歷史在很久很久以前終結了，我們僅有無限延長的現在。公定說法是人類文明卡在奇點上，一旦越過奇點，文明在加速前進的同時也會碎裂，世界將會土崩瓦解。歷史古老漫長，但我猜歷史之後的時間有如無限捶打展延的金屬，薄薄地握住我們的日常。我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能站在歷史的身邊假設一些遊竄的故事。以前的人活著總有不可知的未來在不遠處，他們像是在公路慢慢晃盪的巴士，可能遇上劫匪，可能爆胎，可能拋錨，可能車上有人要生孩子，總有事發生。那是由許多人許多事構成的未來，像是一條沒有終止的路。我們卻是在終點之後下車的人，巴士停在那裡不動，沒油了，恰好附近有一小塊綠洲足以生養我們。周圍是黃沙廣漠，我們已搭了太遠的車，忘記出發點也不記得經過多久，就此風化掉未來。狀況是，當你失去了未來，得要一段時間，你才知道往昔也沒了。於是我們都擁有智障般的平靜，沒有足夠的智商應付太老的記憶，預測太新的將來。我們是沒被土地消化掉的塑膠袋，扁平、空乏，一無是處。我們是自身的殘餘。
（未完，全文請見《字母會P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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