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如同「重複」
R comme Répétition
楊凱麟
差異者不重複，但德勒茲卻以思想運動將差異封入重複之中，原本悖反之物不可思議地無比迫近，互為肉身與鏡像，愈差異愈重複，反之亦然，他這麼說：「哲學的真正開始，換言之差異，已經本身就是重複。」當然，在這個句子中的哲學很可以只是創造性行動的一般性代號，換上小說、詩、繪畫、音樂…皆無不可，甚而更易理解。
每個書寫者都處在微妙的位置上，在差異可能進場的幽微入口，每個字句都是決定創造性有無的關鍵場所。在此首先是差異，因為差異是「真正開始」，但這個真正開始弔詭地「已經」是重複！
差異者因其差異而不可理解與不可思考，德勒茲卻施以險招，以重複來理解。真正的差異並不來自比較，也絕不相似於任何既有事物，差異僅是差異的「自我差異化」，因此欲理解差異不僅不該削弱或減化它，反而應加重、加劇與惡化差異的差異性，讓差異「差異起來」！差異＝差異差異，這是內建於差異自身的「為己重複」。一次方的差異殊不可解，因為只出現一次的差異只是偶然與意外，但並不需從差異性中撤退或放棄，而是相反地將差異平方，讓差異自我重複（同時亦是自我差異），啟動特屬於差異的複式或複數操作，發掘差異的 n次方威力。差異不是、不似也不肖任何事物，而僅是差異差異（第一個差異是動詞，第二個是名詞），然後，差異差異差異……。差異的威力就是差異總是召喚更多差異直到無窮，它「使每一事物提升到其高級形式」，而作品則誕生於這種關於「真正開始」的重複之中。差異重複，而且僅僅在它的「為己重複」中彰顯最高等級的威力，這是葉慈的「在擴張渦旋中旋轉再旋轉，獵鷹聽不到馴鷹人，萬物崩裂，中心失守……某種啟示確然將臨，二度降臨確然將臨」。
（節錄）
駱以軍
一切從第一隻蟑螂開始。
我的書房，或許可以描述為奧林帕斯山諸神，如果祂們有個遺忘在人間的，共享的妓女，那個妓女衰老之後的陰阜。這個盤絲洞真是堆滿（事實上它們像是土石流從峭直巖壁上崩倒下來）人類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書籍。我就被掩埋在這些各自由數百或上千張油印了無數字的紙張，像鑄模成磚的龐大混亂訊息海洋裡。我的書桌堆滿了一纍一纍翻開而倒蓋的書本。它們堆成的城寨下方，一小塊空地，放著我的筆記型電腦。這個景觀你可以得證：自從四年前，我迷上網路上那叫「臉書」的玩意，每個夜晚我不再讀書了。那些翻開的書，沒有一本我讀完它們，我對它們各自內容的瞭解，全停留在它們翻開的那一頁。這很恐怖，像數百只沙鐘全部靜止，停留在它們各自不同的原本流動時的最後一秒。問題是這些只讀了一半的小說、哲學、分析中國的帝國停滯的科普歷史書、大腦演化的科普書、演化論、量子力學、或我某次靈機一動想重讀而從書櫃抽出《卡夫卡全集》的其中一本、《波赫士全集》的其中一本，安潔拉．卡特那函裝《焚舟紀》的其中一本，某一位年輕詩人扉頁提了贈詞的詩集，瑞蒙．卡佛的某本精裝選集，聘瓊的某本小說、孟若的某本小說、索爾．貝婁的某本小說、《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其中一本、柯慈的某一本小說、黃錦樹的某本小說……這些書像鬆塌的頁岩，層層堆疊成一座環形山丘，當然還有我的菸灰缸、菸盒、痠痛軟膏、安眠藥、抗鬱藥、消炎喉片、塞在各處細縫的原子筆，手機充電線、指甲剪、股癬藥膏、或是焦乾的橘子皮。總之，第一隻蟑螂出現時，像是那是牠費勁攀爬，終於到達這片亂石崗、毀氣的金字塔神廟，站在其中一片瞭望臺，牠抖動著觸鬚，像在歡呼或用力呼吸這高地的空氣。我舉起手，猶豫了幾秒，待要拍下，牠已鑽回那亂石陣下如礦井的岔亂地道了。
我只留下一個模糊印象：就只是出現在我公寓裡的蟑螂，好像已經發生（不知經歷幾百代的生死）外型的進化了！以前牠們比較圓嘟嘟的，雖然也是那噁心的深褐色翅殼，一條淡黃的環頸紋帶，尖尖小小的嘴器，但那條紋肚腹和細細肢爪，似乎仍殘餘著三億年前生存至今的身體負擔（那貪婪的進食和醜陋的性交），乃至一露臉，拖鞋啪啦一砸，就是腸肚打爆醬汁流出的死亡形態。但在我書桌那書堆上方出現的這隻蟑螂，是我眼花了嗎？牠的外型似乎進化成，有點像F-22戰鬥機，匿蹤機殼的流線設計，當牠那兩根長觸鬚在我鼻前十五公分處抖動時，我竟不覺得那是一個生物，或是什麼高科技攝影機之類的小玩意。就是牠肚腹的圓鼓感消失了，好像一體成型，只有那戰鬥機展翼的上方外殼。
這之後──我的時間感發生了混淆──大約幾個禮拜後吧，某次我拉開中央主抽屜時（那裡頭是另一種塞爆的亂：有我的記事本行事曆、有一本別人幫我排算的命盤、有一些我從前不同時期的照片，一些可能很重要的信件、合約、更多的筆、釘書機、迴紋針、瑞士刀、膠帶、一張我心愛的女人年輕時的照片），我發現五六隻小瓢蟲般的小蟑螂四散而逃。應該是那「第一隻」的孩子吧？說實話，在那昏暗的光影中，我的眼睛或才從電腦光屏上，某些玉體橫陳美不可言的女人移開，一瞬間的真實物件快速運動的連續視覺跳接，我覺得那些小東西還蠻可愛的呢。
但接下來，也是從某一天做為切點，我在那書桌的「亂石崩雲」之間，拉開不同抽屜的時刻，像是第一隻蟑螂的複製，從上下四方、裡面外面不同的角度，都會遇見某一隻，F-22般未來科技感的蟑螂，我都是手起掌落，瞬間擊斃，但那碾壓擠碎的一瞬觸感，並沒有長久記憶的汁液，或泡膜擠破之感，而像踩碎枯葉，或將某種極精密結構的小玩具揑扁，那種上百細支架同時脆折的感受總和。
但就在這天夜裡，臺南發生了五．八級地震。我是第二天中午睡醒時，才在網路新聞看到發生了這大事。臉書上一片哀悼或祝福的留言。我連忙去看電視臺的新聞直播，畫面上是像電影裡，空拍攝影，一整面倒塌的巨大牆面，穿著軍裝和消防裝小小的人們，像蚜蟲爬覆著那碎裂崩解的傾倒巨石背上，他們拿著切割器，鋸開水泥，想找尋可能困在裡頭的人。還有怪手挖開那些原本是十幾樓高的窗戶的鐵柵。不斷有分割畫面特寫那斷裂的大樓梁柱，在水泥裹覆的內裡，是保麗龍，或是堆疊的沙拉油鐵罐。而且好像這大樓是十九年前建成的，當初的建設公司早就不存在了，記者咬文嚼字說著，「所以可以說，這些住戶，目前是求償無門。」我心裡想：這真是典型的，老派式的胡鬧、荒謬，但最後會在十九年後追索，可是又人去樓空的詐騙啊。他們當初一定沒想到，有一天場面會玩這麼大！那其實並不是級數強烈到九二一、汶川，或日本三一一那麼強烈的地震，這些大樓的倒塌，全部像巨人的雙腳被用彎刀砍斷，那樣直直地倒下。所以並不是我們從前記憶畫面裡的破瓦爛磚廢墟，而是一整大塊大樓像蛋糕那樣歪斜。
我打了個電話給Ｊ。因為從新聞上看到，高鐵公司宣布臺北往南的高鐵只到臺中站。也就是恰好要在除夕前一天，數十萬原本要搭高鐵回南部老家過年的人們，全部只能搭到臺中，被傾倒出來，然後各自想辦法從臺中再往南回家。我記得上禮拜Ｊ就告訴我，他打算除夕前一天（也就是今天）搭高鐵回屏東老家。
電話那頭，Ｊ果然顯得很沮喪。
「早知道昨天晚上回去就好了。」
我們在電話中，像開玩笑想了幾種如何在這種狀況，越過天險，還能趕回家過年的方式。純屬腦力激盪。他說他還是會搭高鐵到臺中，但光想那從車站疏散出來的人潮，要擠上巴士，那畫面就嚇死人。他絕不可能去搭那些巴士，就算擠上去了，你想這些巴士上了高速公路，一定塞在返鄉車潮裡。
「也許在臺中租臺機車吧？」
我提議：如果反向呢？搭普悠瑪號快車，往花蓮、下臺東，再從臺東走南迴鐵路到屏東？他反駁我，這年節時間，回花東的鐵路車票更是一票難求啊。臺北飛高雄的機票也是啊，那些原本乏人問津小飛機艙位，現在可一定被那些有錢人搶光了。
「不能想些突破性的點子嗎？」我說，「水路呢？譬如從臺北先搭飛機到澎湖，再從澎湖搭船到高雄？用曲線的方式？」
「那是否也可以從臺北先飛上海，再從上海飛高雄小港機場？」
我發現我和Ｊ這些「如何跳過臺中這個阻塞爆區，跳過去到屏東」的戰術，大腦裡的迴路模式，和那些十九年前把大樓梁柱的水泥裡，原本該是鋼筋卻換成保麗龍和沙拉油空桶的不肖建商，其實是一模一樣啊。
災難、噩夢、虛偽的激情，將謊言圓成一慷慨激昂陳詞的技術，一種省力踩過他人的腦袋或肩膀，成為演化的優勢者、昂貴的場景，這不正是我們置身其中的時代，像那歪倒的大樓，不，歪倒之前的大樓，那樣繁花簇放的朝上堆疊。堆疊著各種華麗、淫欲、激爽的景象。你的身體可以被槍彈射穿而立刻修復；全地球幾十億人中挑選出那少數幾個最美麗的女人，可以供你銷魂；更大量的訊息檔，像蛛網電波，編織進你最細微的神經末梢；你不用耗費那些平庸之人苦熬異化，讓自己身軀衰老才小小爬一格的一生時光，你可以快速得到那人類之前必須成為秦始皇或奧古斯都大帝，才能君臨、鳥瞰的激爽與高度。
（未完，全文請見《字母會R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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