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法相信任何人(節錄)
〈沒留下一句話就突然消失的「爸比」和「媽咪」〉
五歲時，如養父母一般的「爸比」和「媽咪」，突然不見了。
一個夏季炎熱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樣，從幼稚園下課之後，步行到養父母的家，看到家門口有許多人聚集著。帶著不好的預感，走進家中一看，室內已經空無一物。就連我愛讀的繪本、玩過的玩具也消失了……。
那時的我還不清楚，原來竟然是因為「爸比」向人借一大筆錢，連夜跑路了。
二人明明知道我今天也會到家裡來找他們，卻什麼話都沒對我說，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我不知道如何接受這個現實，只是一直呆立在原地。
「為什麼爸比和媽咪瞞著我突然不見了？」
「為什麼連一句話都沒對我說？」
那個瞬間，我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接著，更讓我受到打擊的，是那些我所喜歡的身邊大人們，竟然開始說我最喜歡的「爸比」和「媽咪」壞話。
「那種連夜跑路的傢伙」、「竟然還欠人錢咧」……。
那時，我開始這樣覺得——
這世界全都是敵人。人是不能信賴的。我能依賴的人只有自己。
我再也不要對他人示弱。絕對不要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痛苦。
暗自下決心的自己，決定再也不要表現出任何情緒。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懷抱著深刻的喪失感、絕望與孤獨，一個人長久迷失於無止盡的黑暗之中。
如果，當時我能夠開口對自己的父母詢問「為什麼你們要說爸比和媽咪的壞話？」或是直率地求救「我好寂寞、好痛苦，請你們幫幫我」，或許雙親會接納我的情緒也說不定，那麼我之後的人生也應該會全然改變吧。
◎〈如果能夠說出「我好寂寞」，或許之後的人生就會全然不同了吧。〉
〈夕陽西下時，不安情緒宛如海嘯般襲擊而來〉
大約從小學中年級的時候起，我開始會感受到莫名不安的情緒。
黃昏時，當夕陽逐漸西下、天空開始變暗，我總是莫名感覺心裡一陣騷動慌亂，接著就是不安感襲擊而來。當太陽完全落下之後，我會感到坐立難安，體內捲起一道道漩渦。
接著，心也開始變冷，無法抵擋的寂寞感和空洞感不斷蔓延開來。在太陽完全消失、周遭變暗的那一瞬間，我心中的恐怖感會達到頂點。
「幾分鐘後就會發生什麼事情吧？我再也回不去了吧？」
不知為何，極其恐懼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
那一陣子，我總是反覆夢到同樣的惡夢。
那個夢，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有一個向上延伸的階梯，大約在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扇透出光芒的窗扉。夢中的我，總是踏著一階又一階的台階朝著那扇窗前進，始終在我快要抵達那一扇窗時，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抓住，就那樣被吞噬於下方無盡的漆黑中。
等到黑夜降臨，周圍完全變暗之後，莫名的不安感會逐漸散去，不用一小時的時間，不安情緒已經消失無蹤，然而，到了隔日，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同樣的不安感又會再次襲擊我。
那時候，對我而言，唯一的救贖就是狗狗穆克。穆克是一隻柴犬，在我九歲的時候，剛出生半年的牠來到我家，此後十五年的時間陪伴在我身邊。
當時，因為不安而感到手足無措時，我就會帶著狗狗穆克外出散步。
散步時，我並沒有幫穆克戴上狗鍊，所以穆克總是走在我的前方，每當牠和我拉開距離時，牠就會回頭看向後方，等待我追上牠的腳步。還有，當我邁開步伐開始向前跑時，穆克也會跟著跑起來。
被莫名不安感襲擊時，我總是藉由帶著穆克外出散步，確認穆克會配合我的腳步，來令自己安心下來。
黃昏時分，一想到幾分鐘後的未來，我就會害怕不安，因此我盡量把意識轉向其他地方，例如對著穆克大聲唱歌，或是努力滔滔不絕地對穆克訴說在學校發生的事情。
反正，就是拚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麼一來，不知不覺之間，這個不安症狀逐漸減輕了。
長大之後，黃昏時分的不安情緒，也曾再次如巨大的海嘯般排山倒海地向我襲來。那種不安感既猛烈又駭人，有時我也會因為承受不住而倒下。
那些時刻，我更是集中全副精神在工作上，努力去排解心中的不安。
我發現到，持續以工作來轉移注意力，不安症狀會逐漸淡去。
藉由我的經驗，「與其努力振作精神，不如轉移注意力，靜靜地等待時間過去」，或許這才是最快速的解決手段。
下定決心「絕對不向任何人示弱」的我，只能像這樣以自己的方式，一個一個靠自己去找出解決對策。
◎〈總之，就是努力轉移注意力，症狀就會慢慢淡去了。〉
〈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唯一付出真心的人，卻在某天突然消失了。曾經體會過這種滋味的我，變得無法相信他人，一味壓抑自己的情感。
接著，對於所有事物，我開始以側面的角度來視之，對於周圍的人，也總是以冷淡的眼神來面對。
表面上我裝作好孩子的模樣，內心卻非常怨恨周遭的所有人。
另一方面，在內心深處，卻又很恐懼這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總是感覺空虛，心中破的大洞怎麼也補不起來，在小學二、三年級時，我開始懷疑：「我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究竟這個人生，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價值呢？」、「為什麼活著是如此痛苦的事？」
小學四年級時，在我騎腳踏車回家的途中，發生了一件事。
突然，眼前的道路變成好幾條，這些道路看起來彷彿浮在空中。
「咦？好奇怪，我頭有點暈」——在意識逐漸飄遠之際，突然「叭——!!」
因為聽到很大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後面的汽車，正持續對著我按喇叭。
這才發現，我竟然把腳踏車騎到汽車道的正中央了。
「怎麼會這樣！真奇怪！」，眼前周圍的景色變成數個，疊成四重或五重，接著未曾有過的恐懼感襲來，之後眼前突然變得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見，然後連聲音也都聽不見了。身體逐漸變冷，五官知覺開始變得遲鈍。我感覺到，自己似乎就快要消失了。
我趕緊到沒有人的地方，從腳踏車上下來，原地蹲下之後，感覺到身體彷彿在旋轉，整個人好像飄浮在宇宙中。
「我是誰？」——我開始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這裡是哪裡？」——明明我應該人在日本，眼前卻突然看見曾經在電影中見過的歐洲風景。
耳邊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沒聽過的女人的聲音：
「好恐怖唷，我好痛喔！」
我搞不清楚狀況，只感覺被一陣巨大不安給吞噬了。
現在回想起來，從這時候開始出現的幻聽和幻視，其實就是思覺失調症的症狀。
自己開始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用力擰捏自己的大腿根部。
感受到一陣痛楚，我鬆了一口氣。我反覆地、多次地擰捏自己的大腿根部，從無邊無際的恐怖之中，拚命找回自己的意識。
「我是誰？——我是中島輝。」
「這裡是哪裡？——這裡是日本，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我出生在日本，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是中島輝。」
我在心中不斷複誦，慢慢地穩定情緒，終於憶起自己的事情、此刻所處的地方、還有要回家的方向。沒錯，我現在要回家。
此時在我大腿上的瘀青，一直到高中都未曾消失過。
這個症狀，在我上國中之後曾逐漸減輕，但是二十五歲之後又再次惡化，一直持續到三十五歲左右。
就這樣，我一個人掙扎著努力活下去。
那是非常痛苦、難受又枉然的日子。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走才好。
在長大成人的今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當你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不努力也沒關係」。
「我要為了〇〇〇活下去！」如果你擁有生存目標、衷心立志要為它而活，當然可以好好加油。那個目標會成為你的光芒，使你變得更加堅強。
但是，如果是找不到生存目標的人，或是失去生存目標的人，應該要做的事情，就是「努力不要加油」。
在一片黑暗之中，再怎麼加油，也只是讓自己失去自我而已。
我就是一心認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一定要加油才行啊」，結果反而把自己逼上窮途末路。
相反地，此時我要做的，應該是去理解自己的內心其實想要怎麼做並好好
正視自己的心情才對。
◎〈如果不正視自己的內心，好好理解自己的渴望，是永遠看不見出口的。〉
〈開始聽見樹木對我傾訴「好冷」或「好痛苦」〉
大約從小學四年級時起，幻聽及幻視症狀開始頻繁地出現。
小學三年級時，我終於被分配擁有了自己的房間，自己一個人睡在二樓。因為住家是木造的古老住宅，躺在床上往上方望去時，會看到天花板的木板。
看著木板的模樣，我不經意地想著：
「這裡是眼睛，那裡是嘴巴。真像一張臉啊。」
結果，我覺得像眼睛的地方，突然變得立體而浮現出來。明明剛才都還只是木板的模樣，現在浮出在我眼前的，看起來完全就是人類的眼睛。「這是什麼?!」我緊緊閉上眼睛，害怕地慢慢睜開眼，再次看向天花板，結果人類的眼睛消失了，只有原本的天花板在那裡。
就是從這一天起，幻聽和幻視開始頻繁地出現。
看著房間的天花板，只要我一想「這個是眼睛」，馬上就會有眼睛飛出來，當我覺得「這個樣子好像老虎」，立刻就會有活靈活現的老虎形體浮出來。
飛出來的人或動物，大家都會主動以日語跟我說話。
跟他們說話的同時，有時我會經歷彷彿靈魂出竅一般的狀態，我的靈魂從右手指尖抽離而出，上升至天花板，由上而下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
當我在戶外走路時，也會聽到樹木對我說「好冷喔」或「好痛苦唷」的聲音。
這些現象一開始令我感到吃驚不已，但是對我而言，它們漸漸地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
不過，我在隱隱約約之中，也知道這種體驗最好不要跟別人說。
一旦說出這種事，只會使別人更加覺得我是個奇怪的孩子。我堅信，絕對不會有任何人願意理解我，所以，包括家人在內，我對所有的人都是三緘其口。
因為沒辦法對他人訴苦，自然也不會有人能夠明白我的苦。這些痛苦持累積，結果「無法對別人說」慢慢變成「反正不會有人了解我」，我心中的孤獨感也就益發深刻。
這麼一來，對於無法理解自己的周遭人事物，我經常感覺到憤怒。
只要稍微一個不如意，我的內心就會滿腔怒火。
不過，因為我一直努力隱忍情緒，總是一派面無表情，周遭的人應該沒發
覺到我的憤怒。因為我不想表現情緒、刻意壓抑情感，才會轉以憤怒的形式來
呈現情緒。
「人是不可信賴的。沒有人會理解我。」——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是我又不想再變得更加孤獨和不安，因此極端地恐懼被他人討厭，反而變得異常敏感和小心翼翼。
例如，即使是我想上廁所的時候，也會因為擔心「在我使用廁所的時候，搞不好會有人剛好想要上廁所，不可以耽誤別人」，所以每當家中有人在時，我就變得絲毫不想上廁所了。
洗澡也是，等到大家都入睡後的深夜，我才小心留意不要發出聲音，默默地洗澡。
因為我的房間在二樓，為了避免打擾到在一樓起居的人，每當我移動腳步時，都會極力避免發出腳步聲。
我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生活著，因此，當我蜷曲在自己房間內，戴上頭戴式耳機以大音量聽著廣播或音樂時，就是可以忘卻一切的幸福時光。
只是，日復一日的消耗，導致我小學五年級時陷入無精打采的頹廢狀態。
我極力避免與人接觸，沒有親近的朋友，經常一整天躲在家裡或圖書館內。
在那樣的日子中，幫助我打破生活封閉感的，是「留學美國」這個目標。
既然我沒辦法在日本生活下去，自由奔放的美國一定能接受我！拜這個目標之賜，我終於找到人生的希望。
這個希望給予我極大的救贖，慢慢地，我聽到幻聽及看到幻視的頻率也大幅減少。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幻聽或幻視的症狀，一心覺得「沒有人能了解我的痛苦」，逕自在心中悶燒著憤怒的火苗。〉
◆〈心理諮商實例 2〉
對自己的外表毫無自信，多次割腕自殺的Y君
Y君是一個運動全能、長相端正的高中二年級男生。不過，他卻不知為何對自己非常沒有自信，大約在一年前就反覆多次拒絕上學。因為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的臉，總是戴著口罩，還把「我想整形」成天掛在嘴上，彷彿變成他的口頭禪一般。他已經三次嘗試割腕自殺。
某天，Y君說「我太醜了，我想變漂亮」，然後就自己把腿毛、腋毛、胸毛和手毛全部都剃掉。此外，他也說：「我想去雷射除毛，讓鬍子永遠不再長出來。」
「老師，你不要搞錯哦，我是喜歡女生的。但是，我想變漂亮。」
另一方面，Y君的母親總是一副煩躁的模樣，口頭禪是「我們家可沒有多餘的錢啊」。聽說，她也經常跟別人比較，然後怨嘆：「人家是OOO，但我們家是XXX，所以沒辦法。」待在總是自我否定的母親身邊，Y君也無可奈何地感受到深切的無力感。
在Y君的家裡，瀰漫著一股散亂無章的混濁氣氛。光是待在這個屋子內，似乎連心情也會跟著變得憂鬱消沉。
我心想必須改變這個環境，因此，我決定和Y君母親、Y君一起打掃房子。
因為Y君的母親很不擅長打掃，所以我們從掛抹布的方式開始練習起。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把房子清理乾淨，終於整個空間煥然一新。
「Y君媽媽，房間的窗簾是黑色的。如果窗簾的顏色太過陰暗，在屋內的人心情也會跟著變黑暗喔。」
我向他們分享顏色對於人會造成的影響，並且拜託Y君的母親協助。
「我知道家中經濟狀況不太好，但是為了Y君，還是替換一套明亮顏色的窗簾吧！」
連地毯和沙發套也都換上了明亮的顏色。
Y君的母親習慣以否定自我的態度來看事情，從沒想過要改善眼前此刻的生活。也就是說，她並不懂得好好珍惜自己。
隨著家裡變得乾淨又漂亮，Y君母親自身也變得開朗美麗了，她說：「老師，這種想變漂亮的心情，真的很不錯呢！」
然後，Y君母親身上常見的焦躁情緒也減少了。
不只對話而已，也有可以跟案主一起打掃居家環境的心理諮詢師。
當屋內變明亮、母親也變開朗之後，Y君的表情也明亮多了。此外，Y君睽違半年再次去上學了。不僅如此，他還摘下了口罩。擁有自信的Y君，甚至還加入社團活動，開心地參與學校生活，從此再也不需要刻意刮除腋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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