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芬,九○後新生代作家,因為求學而往返於台北與上海,關於兩座城市的美好,透過她的眼與筆以及位於台北郊區的小小廚房,亦如風景又如畫地篇篇展開。
在台北,儘管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卻真切體會世間溫暖有多珍貴;在上海,儘管許多事物都只存在遙遠的回憶裡,她卻保存了藏在深遠時光裡的情感。
台北和上海,異鄉與故鄉,城市、記憶與情感的時光膠囊。
◎國立政治大學道南文學獎 小說、新詩首獎得主
◎第五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 文藝小說組 優秀獎
作家 柯裕棻
歌手 鄭 興
──溫暖推薦「其芬的文字是午後陽光正好時窗外飄過的雲,輕輕的,把我的思緒帶回她所編織的那幾座城市的記憶裡面。這些生活,大多是細碎的,真誠又體己,時而像是本日記,時而像是篇民族誌田野筆記,時而又像一個在耳邊絮叨家長裡短的朋友。我一邊點著頭說著『是啊』,一邊會心一笑,想著該不會又是她那念舊、敏感的小情緒來作怪了。可是說著說著,我怎麼竟也偷偷濕了眼眶了呢?」
──鄭興(歌手)
作者簡介:
余其芬
1992年出生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編輯出版專業,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傳播碩士,曾獲道南文學獎小說組首獎、新詩組首獎、第五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文藝小說組優秀獎等。
讀研究所時,輾轉於上海臺北,也終於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來寫散文和小說。人為什麼要寫作?可能因為每個人都是終極孤獨的個體,都不完美,都害怕離別,才需要文字引起的共鳴和帶來的溫度。希望我能一直寫一直寫,去記錄生活中的瑣碎片段,上海、臺北的雙城故事,和生命裡的悲歡聚散。
章節試閱
〈木新市場的日與夜〉
許鞍華導演拍過一部《天水圍的日與夜》,聽說很催淚,一直都不敢看,想必也是講一些很普通的人和他們瑣碎的生活,而搬到螢幕上,這些平淡得甚至有些苦澀的故事,不知怎麼就讓看的人落了眼淚。菜市場可能是瑣碎生活、似水流年最好的講述者吧,它本身就是一則人情世事的寓言。
說來慚愧,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我竟從來沒有去過菜場買菜,我出生以後在超級市場買菜一天比一天便利。只有小時候的夏天,我偶爾跟著爸爸去菜場買批發的冷飲。幾經周折,在臺北終於租到房子,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在家和宿舍以外的地方生活,走路一分鐘就是木新市場。很多臺北開往新店的公車都會經過「木新市場站」,臺北人堂而皇之地把傳統菜市場作為公車的車站,並不認為它不登大雅之堂。
住國民小學旁邊三十多年樓齡的老公房,用煤氣罐,去傳統市場買菜,對我來說有一種莫名的新鮮感,彷彿在借用誰的身分,過一種從前的生活,而它又是對未來生活的某種預習。
(一)
木新市場白天的時候總是喧鬧不已。遮陽棚下的攤販們賣著各種商品,蔬菜、魚蝦、盆栽、泡菜、熟食、廚房用品、衣物等等。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更喜歡菜場裡賣的花,那些盛開的向日葵、香水百合和洋桔梗,放在塑膠水桶裡,置身於熱熱鬧鬧的菜場,比在百貨公司冰冷玻璃櫃裡的更可愛活潑。
除了週一休息以外,每個清晨的木新市場總是擠滿了人,周邊的住戶走著、開著車、騎著機車、帶著孩子或牽著狗,把木新市場露天的巷弄擠滿。我很愛看這樣的場景,甚至有幾次不買菜,也空著手擠在人群裡走一走。那樣熱鬧喧囂、充滿生活氣息的氛圍,似乎可以拯救一下因為臺北連綿不絕的雨天而冷冰冰的心。
木新市場可不會因為雨天而冷清,下雨天人們也要買菜做飯。於是下雨的時候,市場就顯得更熱鬧,人們撐著傘,擠擠攘攘。雨水從兩邊的棚上滴下來,連成一條條線。臺北的雨天令人不太舒適,整座城市都像盛著濕氣和水氣,煙雨朦朦只是看上去很美。我曾以為在這樣的雨天買菜和賣菜是一件讓人不快的事,但在大雨瓢潑的天氣,我親眼看到木新市場送貨和賣魚的叔叔滿臉是笑。
記得有一攤賣藕的,只賣藕,沒有其他蔬菜。我最不喜歡清洗藕外面的淤泥,而那一攤的藕洗得十分乾淨,像故宮博物院裡的白玉藕。一個白白淨淨的阿姨坐在一堆白白淨淨的藕後面,看到人就笑笑,並不大聲吆喝。我選完了藕,她把藕兩頭老的部分切掉,倒乾淨裡面的水再拿去秤。她笑笑說:「做生意要誠實」。於是我提著藕,走在陽光下擠擠攘攘的買菜人流裡,想起海子說的,「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這時候有沒有心上人也不重要了,這條巷子特別有人間的味道。
選舉期間,木新市場人更多了,很多穿著背心的助選人來宣傳,發著紙巾和傳單,紙巾我拿了,傳單我扔了,因為投票權我沒有,所以心裡有些愧疚,據說文山區一直是深藍。立委候選人的女兒也跑來,長得很漂亮,梳馬尾,笑得露出酒窩,和賣菜的阿公阿嬤們一一握手:「記得要投我爸爸哦,他很認真。」最後她爸爸還是落選了。我看過那個參選人的廣告,學歷高,以前是記者,做過一些為民請命的事,再加上女兒認真拉票,不免為他可惜。
巷弄口也一直有位體格健碩,穿緊身黑色短袖、頭戴黑帽,戴著金鏈的中年男子雙手叉腰大聲吆喝。起初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誤以為他有些政治訴求,要講給往來的行人聽,後來才聽清了,原來是在推銷黃金雞和甘蔗雞,想來我的誤會有些啼笑皆非。選哪個政黨,哪位候選人,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嗎?政治太宏大太抽象,對在木新市場買了一輩子菜,賣了一輩子菜的人來說,能賺到錢,回家吃一餐好的就具體許多。後來選舉期過了,甘蔗雞我又路過了數次,卻還沒買來吃過。
(二)
我比較熟悉的兩個攤主,是木新市場室內攤位的一個女生,和總是傍晚才出來擺攤的一位大叔。我們常常都固定在木新市場室內的某個攤位買菜,攤主的女兒負責接待顧客。她不高,圓圓臉,燙著一頭捲髮,染成棕色,我從沒看過比她還愛笑的人。儘管也算職業化的笑容,但她的笑比空姐或新光三越的售貨員小姐親切多了。可能是髮型緣故,我總覺得她三十歲了,並且因為她對我說「謝謝姐姐」而有點暗暗傷心。
後來去的次數多了,才發現她非常年輕。有一次下午,菜場內人不多,她竟頭戴一個鍋子,展示給隔壁攤位的阿嬤看,開懷大笑說:「阿嬤,妳看我有一個新帽子哦。」這天她笑得更開心了,本來瞇瞇的眼睛彎成兩條縫,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和她平時熟練地稱重、洗菜、找錢判若兩人。我才想,可能按她的年紀,她真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吧。她常常和來買菜的阿姨阿嬤聊得十分開心,是臺語,我聽不懂,只知道那些阿姨阿嬤用看著自己隔壁孩子的眼光看著她,很是寵愛。
另一位我常常光顧的是傍晚才出來在巷口擺攤的大叔,大叔戴一根銀色鏈子,穿深色短袖T恤,聽到我們的口音就問我們從哪來。聽到我們回答說來自大陸以後,他就故意和我們說些臺語,有幾句我一知半解,更多的是一頭霧水。看到我們聽不懂露出迷茫的神情,大叔很開心,咧開嘴笑著說:「住在這裡要學臺語呀。」我只好抱歉地笑笑回答:「我只會說呷飽未」。大叔也常常和來買菜的主婦們聊天,說起自己上國小的兒子,嘆氣搖頭說調皮,臉上還是帶著笑的。我想哪裡的家長們都一樣吧。
晚上六七點還賣菜的攤位只剩這一家,這也算攤主的經營策略。有次白天衝下樓要買菜,發現這家攤位,一模一樣的位置上是一個服裝鋪子,我怔怔看了幾秒,好像從來沒什麼菜檔。還好菜檔大叔皮膚黑,精瘦粗獷,不是細皮嫩肉的俊美書生模樣,不然真要疑心這個菜檔是《聊齋》裡狐仙在晚上變出來的,怪不得價格也便宜得離譜。
(三)
夜晚的木新市場很不一樣,安靜極了,甚至有時候路燈把野狗的投影拉長,地上濕漉漉地折射著白光,顯得有點蕭瑟。可能是白天熱鬧至極了,反襯得夜晚這樣冷清,偶爾有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某天凌晨三四點,為了趕火車穿越空無一人的木新市場,又是雨夜,簡直寂寥得讓人害怕。我總覺得晚上的木新市場和白天的不一樣,可能是我總不用心去記那些巷弄,也可能是少了人聲鼎沸。
記得有次夜晚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回家,竟路過一個棚,是有人家在做喪事。我踟躕了一會兒,因為不知道臺灣的習俗,不敢貿然穿過去怕驚擾了亡人。於是扭頭換了一條路走。過幾天又經過,不想繞路了,遠遠看到親屬模樣的人坐在棚下,於是放輕腳步走過去,瞥到花牌是用易開罐一個個堆起來紮好的。看名字,亡人應該是一位老婆婆,我想,她是不是也從菜場的圓臉女生那兒買過菜呢。後來有一天,她不再來了,菜場的人們聽說她去世了。這樣一來我也不害怕了,只覺得生離死別好像並沒有那樣冷冰冰,而是被嵌在人生裡,和其他的悲歡離合糅雜在一起,帶著世俗的氣息,因此餘溫尚存。
木新市場夜晚的重頭戲似乎也只剩下等垃圾車了。等垃圾車成為臺北的一道風景,以至於我後來聽到《給愛麗絲》的音樂開始條件反射地說「垃圾車要來了」。等垃圾車的心態有點像等一個女友,只能早,不能晚,一旦錯過就不再。
垃圾車一般在晚上十點來,在此之前,回收紙皮塑膠的阿嬤就已經等在街角。阿嬤彎著腰推著板車到街角,再把筐和袋子一一排開。居民們把事先分類的可回收垃圾,分類放到阿嬤的膠料筐和袋子裡。阿嬤總是戴口罩和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敢仔細看,她讓人有點心酸。
來扔垃圾的居民很多都在這兒住了很久,互相認識,於是等待時就可以聊天打發時間。我只是暫住者,因此只好看看大家打發時間。我看到過爸爸騎機車來接補習完的孩子,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疲憊不堪的神情,我想有天孩子臉上的疲累不再因為學業,而是因為學業之外的種種艱難。我也看到男女鄰居聊得熱絡,於是在腦子裡勾勒一個愛情故事,單身的中年男女在每天等垃圾車的幾分鐘裡培養出一些曖昧的情愫,不知道找王家衛來拍會不會很有看點。
我看過最動人的一幕,是一個菲傭模樣的女孩子,將小小的政府專用垃圾袋放在腳邊,專心和手機裡的人聊天。她站在路燈底下,戴著耳機,笑得很開心,手機裡是她的媽媽、姐妹或男友吧,不重要,總之是她愛的人。站了一會兒,她蹲下了,說著一長串話,語速很快,音調高得像在唱歌。白天我也看到過菲傭推著阿公阿嬤來市場買菜,那時她們的表情大多木木的,沒什麼笑容,有時阿公阿嬤大聲比手畫腳和她們說些什麼,她們也很少回答。可能只有這十五分鐘,等待垃圾車的時間裡,這個到異國他鄉的十幾歲的女孩子能獲得短暫自由,回家後她就要收起笑容,承擔種種家務和照顧老人的責任。那天夜晚有月亮,我把月光和女孩的笑容一起記住。
(四)
週五的夜晚,有賣臭豆腐的車會開來木新市場,只有週五才來。有時去等垃圾車的路上還沒有,回來就遠遠看到它的燈光。攤主是一對男女,身材都很高大,說他們是母子母親似乎太年輕,說是夫妻又似乎不夠親密,我猜他們是一對姐弟。這輛車賣臭豆腐和豆花,每次都大排長龍,在十度不到的大冷天,也有穿著短褲的居民拿著家裡的飯盒耐心地等上十幾二十分鐘。我穿著帽T也冷得瑟瑟發抖。我和室友總覺得這是吃過最好吃的臭豆腐和豆花,不知道是不是漫長的等待無形中昇華了它們的美味。
每次扔完垃圾往回走的時候,總是很開心,抬頭看見老舊公房中的一盞盞燈光,終於有一盞也屬於我。它們不像學校宿舍的白熾燈,帶著公事公辦的意味,而是一盞盞小小的、暖黃的。而有一次,抱著無比沉重的濕了的紙箱卻發現記錯了垃圾車的時間,於是扭頭往回走的時候竟委屈得淚眼婆娑。那濕了的紙皮箱折起來比人還高,走到街心花園,我實在精疲力盡,於是把垃圾放到一邊,爬上巨大的石滑梯默默流眼淚。
哭了一會兒,覺得實在幼稚,便在心裡命令自己不許哭,紅著眼睛把紙箱扛回去。想起一次高中的命題作文〈生活的常態〉,我寫不出來,老師找我去,當時年輕氣盛,我說:「生活每天都不一樣啊,我覺得沒有常態」。老師說:「孤獨是常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時老師年幼的兒子去世了,還不到四十歲的她一早就看透了生活和生命的本質。今後生活中比紙箱沉重許多的東西,我也只能自己扛著,把路走完。
在臺北住了不滿兩年,在木新市場可能只住了短短數月,好像這幾年也漸漸習慣在上海和臺北之間往返。不是離散,有點像候鳥往返,只是最後一次,畢業了,應該是一去不返。不是地理上的不再回臺北,而是心理上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每次假期回家,還是像從前那樣,我不去菜場,也不煮飯,不是媽媽心疼我,而是總嫌我做得不好,索性不讓我做。於是,在木新市場買菜的時候,我有時候好像在扮演一個主婦,提前熟悉另一種生活,成年人的生活。
幾個月的經驗在人生裡不算長,現實中的木新市場應該不會那麼快倒。而記憶裡的木新市場連同在臺北生活,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被庸碌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壓力壓垮,弄得遍地磚瓦一片狼藉,最後變成碎屑。到那天,我會用手去聚攏那些回憶的塵埃,那些餘燼裡總會有些閃亮的碎片,我要把它們收進心底的口袋,和那些快樂、傷心、迷惘的故事放在一起。
到很多年後的一天,在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市場,那時候我可能已經結了婚,可能還有了小孩,我熟門熟路地對肉攤的阿姨說:「給我半斤絞肉,不要太肥的,謝謝」。我的小孩不知道,當然我的媽媽也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已經在木新市場,偷偷模擬過這天的生活。那時,木新市場有一個暫時能被稱為「家」的地方,可以遙遙想念。
〈阿芬廚房〉
回上海以後,翻牆上臉書困難重重,我在臉書的專欄「阿芬廚房」只能無奈暫停。偶爾打開手機相簿找照片時,看到那些做菜的照片,味覺也是記憶,回憶像海浪那樣湧上心頭。
會有阿芬廚房,是因為孤獨。剛開學時室友還沒回臺北,一個人住總是住出許多孤獨。關在房間寫論文的日子艱難困苦,常常一天不出門,累了就睡一會兒,醒來看paper寫論文,看窗外的天色從亮變暗。那段日子很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天裡輪流泡紅茶綠茶喝,下午出門沿河堤騎腳踏車,騎到世新大學,再騎到景美夜市回頭當作運動,一個人去頂好大採購,買速凍水餃當兩餐……
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想自己煮菜吃,中午煮四個菜,吃兩頓剛好。我把那天午餐的照片po上臉書,加了標籤#阿芬廚房,意外收穫許多讚。而吃了很久泡麵速凍水餃的我,也因為那頓飯感受到很久沒有的滿足感,從此阿芬廚房就常常上線。
以前在家總是吃媽媽做的飯,經常挑三揀四,自己動手才發現煮飯需要花很多時間精力,煮三四道菜,哪道先哪道後全都需要想好,這樣最後青菜才不會黃,豆腐不會出水,最先炒的那道菜不至於冷掉。
在臺北,長到二十幾歲的我才真正去菜場,經歷過不認識A菜被阿嬤阿姨們偷笑,漸漸知道了在臺灣的菜市場,牛蒡番茄比肉還貴,知道要說馬鈴薯而不是土豆,知道哪些菜在超市買比在菜場方便,知道哪種牛肉涮火鍋好吃……到後來,我們認識了菜場的圓臉妹妹和擺攤的黑皮膚伯伯,還有親切的頂好阿姨。
一個人吃飯,總還是有點孤獨,還好可以填飽肚子來獲取飽足感,讓一天裡總有一點時刻感到幸福,而非全是關起門來寫論文的無聊苦悶。記得有次在菜場看到刀豆,於是買來做一道土豆刀豆,這是媽媽的拿手菜。在家時,媽媽禁止我煮飯,總嫌我煮得不夠好,又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偶爾爸媽出門我自告奮勇煮一餐,媽媽總說:這菜怎麼那麼生,也沒有切……
煮這道菜時,才發現那麼麻煩,刀豆要摘掉兩頭,撕線,焯水,油鍋爆香大蒜,再將刀豆和土豆片翻炒,要燜很久才會熟,才能入味。有次和媽媽視頻,她竟然說,我看了你做的菜,做得不錯。聽到時我有點感動,從來不誇人的媽媽竟然這麼說,可能媽媽年紀大了,我也長大了,我們不像我小時候那樣劍拔弩張。
飲食是最常見的日常生活實踐,它和地緣、親緣最緊密相關,認真做的食物,如果用心品嘗,感情和回憶都吃得出來。有次老師在阿芬廚房的照片下留言,問乾鍋土豆片怎麼做?她說以前吃過媽媽做的,但自己不會做。我知道老師的母親去世了,心裡有點難過,我打了食譜給老師,希望她有一天能吃到媽媽的味道。
室友回臺北後,煮菜變成集體活動,比一個人煮飯溫馨了不少。有次我們突發奇想要吃餃子,不是速凍的,而是手包的。室友都是北方人,會擀麵做餃子皮。我們去家樂福買了麵粉,擀麵杖,又去菜市場買來肉糜等食材。客廳的燈很美,紅色燈罩裡漸變的燈光像落日,在這樣的燈光下,我們從下午五點忙到晚上十點,像東莞流水線上的工人,餃子出鍋時我們累得腰痠背痛。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扁豆餡的餃子,很好吃。煮完後才發現餃子包多了,我們拿來做鍋貼吃,還拿去分給同學們。
後來我們常常邀請同學來吃飯,每次都忙得不可開交,但每次都很開心。大家知道我們的拿手菜:孜然小土豆、回鍋藕片、油燜大蝦、宋記涼麵等等。孜然小土豆是我最喜歡做的一道菜,買小土豆,帶皮煮熟,浸冷水,撈出後剝皮,用黃油爆香蔥末、蒜末或洋蔥末、辣椒末,放小土豆,用鏟子切開,撒鹽、黑胡椒、辣椒粉、孜然粉,出鍋時撒芝麻,用橄欖油拌。看似簡單,但每次的火候都要好好掌握。回鍋藕片更麻煩,每片藕片要單獨裹粉分開油炸,最後回鍋裹漿。做一道回鍋藕片很耗費時間,自己吃飯時常懶得煮,但只要有同學點菜,我一定高高興興地煮。最豐盛的一次,是我們畢業前夕,三個人做了十人份的菜,忙了幾個小時,最後看到同學們吃得津津有味,所有的累都是值得的。
離開臺北前找頂好的阿姨合影,我們常常去那兒買菜,買火鍋丸子、蟹肉棒、各種盒裝的雞肉豬肉,我們和阿姨說:「我們要走了」。阿姨吃驚地問,「怎麼那麼快?」我們說:「我們畢業啦,要回家了。」語氣輕快,但那一刻我好想哭。那些在超市、菜場買食材的日子一去不回。我還記得我們在臺北最後一次一起煮飯,吃的是涼麵、賽螃蟹。後來我們把IKEA買來的黑色餐桌賣了,我看到買家把它的腿一條條卸下來,運出房間。廚房多的調料有的送人,有的只能扔了,扔的時候我暗暗盤算,這些調料本來還能做幾頓飯。總是這樣的,家具先一件件離開,行李被打成包裹寄走,最後是我們和木新路的家告別,而不是說再見。直到今天我手機的備忘錄裡,都存著要買哪些食材的清單,雖然我後來再也沒煮飯。
臨走前一夜,加了房東的Facebook,房東在我的照片下留言,說她有緣把房子借給我們,很高興看到我們留下很多開心的回憶。是呀,所有和阿芬廚房有關的回憶,都好珍貴,每次吃飯吃麵吃火鍋的畫面,都一幀幀播放,我記得那些在廚房準備的手忙腳亂,記得每個同學的真心讚歎,記得孟瑄洗碗洗著洗著就哭了說這樣的時間會一去不回,記得在機場花花哭著說她想再看到阿芬廚房,記得我的室友能做最嫩的蒜香牛排,記得另一個室友聽到我隨口說不吃青椒,轉頭做了一碗不放青椒的青椒土豆片給我一個人吃……
阿芬廚房告一段落,但我心裡的阿芬廚房一直張燈結綵。一起買過菜、煮過菜、洗過碗的同學,是朋友,更像親人。如果有一天,我們又圍坐在黑色餐桌邊,笑著鬧著,都是回憶在夢裡作怪。
〈木新市場的日與夜〉
許鞍華導演拍過一部《天水圍的日與夜》,聽說很催淚,一直都不敢看,想必也是講一些很普通的人和他們瑣碎的生活,而搬到螢幕上,這些平淡得甚至有些苦澀的故事,不知怎麼就讓看的人落了眼淚。菜市場可能是瑣碎生活、似水流年最好的講述者吧,它本身就是一則人情世事的寓言。
說來慚愧,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我竟從來沒有去過菜場買菜,我出生以後在超級市場買菜一天比一天便利。只有小時候的夏天,我偶爾跟著爸爸去菜場買批發的冷飲。幾經周折,在臺北終於租到房子,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在家和宿舍以外的地方生活,走...
作者序
在開始寫這篇序言的時候,我還是不太敢相信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可能在23、24歲的時候,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在25歲時出一本書。現在儘管我已經過了25歲,卻在機緣巧合下有機會實現這個願望,這種感覺很奇妙。
這本書收錄了我這幾年零零散散的一些文字,最早的那篇應該是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寫的,距今也有了差不多五年了。前兩天無意中看到剛剛念研究所時拍的照片,照片裡的我有一種傻乎乎的天真神情,突然很明顯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和自己身分的轉變。
這本書中故事的發生地點,絕大多數是在上海和臺北,而這些故事似乎都和「告別」有關。從小我就是非常念舊的人,因而最害怕告別。朋友和我說,「有時候你過於多愁善感」,我想這可能和我的星座也有關係,摩羯,上升雙魚,悲觀敏感,天性使然。
記得從臺北畢業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看到自己離開臺北前發的朋友圈,是一張照片,我和一同畢業的北京室友還有臺灣的同學在機場的合影,照片旁顯示著大大的時間──「昨天」。
這是真正的「昨天」,意味著我從此脫離校園,不再是學生,也意味著註定要和許多同學、朋友、老師暫別,不得不走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而這本書中的「告別」,除了具象的、與他人的告別,也有許多是更加抽象的告別,比如許多關於上海的故事裡,我寫下許多童年的瑣碎小事,寫作的過程是在回憶、緬懷,也是在和這段舊時光告別。日新月異的城市,很多我們熟悉的場景、事物都將不復存在。那些舊的時間、空間、場景裡,我們曾投射了許多感情,儘管經常感到不捨,但卻無可避免,我們漸漸接受和很多人事物都終須一別。
這樣寫來未免有些悲觀,但這些陸陸續續寫下的文字,很多都記錄下當時的情感。我總認為情感是抽象的,難以百分百地通過文字去描述、傳達,但這些文字的符碼,變成了密碼和機關,日後我再讀到時,觸發了相關的回憶,就會想起某個特定時刻下的情緒,在這些文字中一部分當時的、更年輕的自己得以保留。
在臺北念研究所的兩年,我經常在臺北想念上海,或是放假回家時在上海想念臺北。我喜歡「後知後覺」這個詞,因為人都是在離開一座城市、一段特定時間後才會想念,身處其中時卻很難意識到當下有多美好和珍貴。
很小開始,我就對閱讀和寫作感興趣,但卻一直未能提筆寫下些什麼功課以外的文字。直到研究所,可自由支配的時間漸漸變多,我偶爾寫散文,也開始寫小說。與寫小說相比,寫散文的過程更加輕鬆自在,很多時候甚至不用思考,讓文字代替我去表達。我不願意把寫作當作一件過分嚴肅的事情,更多時候,寫作是為了讓情感有一個出口。那些你在現實生活難以表達的、或沒有對象可以傾訴的情感和情緒,文字都成為你的「救贖」,讓你放肆地去表述你的孤獨、怯懦、傷感和迷惘。
畢業兩年後,還是常想念在政大的生活,在傳院上過的課、看不懂的文獻、大勇樓的讀書會、文學院裡盛開的鳳凰花、後山的螢火蟲、午夜走過的恆光橋、河堤開過的櫻花、木新市場的煙火氣……也想念那時年輕的自己,和朋友在臺北街頭閒逛,去看電影或買東西,我們說著現在早已忘記的玩笑話,曾經笑得很放肆,也會為論文的進度苦惱。當然也想念政大傳院的各位老師,我的導師柯裕棻、方念瑄老師、蔡琰老師、孫秀蕙老師、郭力昕老師等等,每一位都讓我學到很多,也想念各位同學,我的室友宋淳、文悅,還有許許多多大陸和臺灣的朋友,感恩我們一起度過的兩年時光。
這兩年的時間很快過去,有笑有淚,也有一些誤會、爭執,有很多失望、孤獨和情緒低落的時刻,現在再回頭看,它們可能都是長大的過程中必經的階段,經歷以後,我們才能更勇敢和成熟一點,對自己瞭解得更多一些。
能有機會出這本書,要感謝的人很多。首先是我的父母、外婆、雙胞胎妹妹,我的妹妹余其芳也特別為這本書畫了非常精美的插圖,再現了很多我們一同經歷的場景,讓這本書更有意義。我也要特別感謝政大的盧非易老師和國立新加坡大學出版社的林少予老師。我與林老師素未謀面,他將我的小說〈小白龍〉推薦給東美出版社,才促成了之後的合作。當然也要感謝東美出版社各位編輯老師的辛勤工作,在這本書出版的過程中付出了很多心血,讓我感動。
對我而言,寫作不是一件需要「堅持」的事情,需要堅持的是那些有些痛苦的事情,比如減肥,寫作更像是一種陪伴。這本書中的故事基本上一兩個小時就能寫完,我很享受這個過程,像做了一場舒緩壓力的心靈瑜伽。而寫小說就比較費時費力,有時像在跑曠日持久的馬拉松,賽道裡也只有你一個人,更為艱辛一些。希望未來有一天,我也能出版一本小說,這也算是一個新的小心願吧。
在故事開始前寫的「閒話」就到這裡,歡迎你和我一起走進上海、臺北,走進我的故事裡。
我沒有很大的野心,無論是否還會有第二本書,我還是會繼續寫下去。
謝謝你翻開這本書!
在開始寫這篇序言的時候,我還是不太敢相信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可能在23、24歲的時候,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在25歲時出一本書。現在儘管我已經過了25歲,卻在機緣巧合下有機會實現這個願望,這種感覺很奇妙。
這本書收錄了我這幾年零零散散的一些文字,最早的那篇應該是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寫的,距今也有了差不多五年了。前兩天無意中看到剛剛念研究所時拍的照片,照片裡的我有一種傻乎乎的天真神情,突然很明顯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和自己身分的轉變。
這本書中故事的發生地點,絕大多數是在上海和臺北,而這些故事似乎都和「告別」有關...
目錄
萍水相逢的善意
我們看海去
兩地書
西門:寫給臺北的情書
華西街記事
木新市場的日與夜
阿芬廚房
政大寫作坊
畢業快樂 祝你快樂
離別•時刻
回上海小記
一本書與一座城
《繁花》:海派市井的頹然感傷
鄭興: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臺北
臺北的春天 幾場花事
25歲的「中年」危機
我們的少女時代
消失的理髮店
再見 東方書報亭
你有多久沒有因為一盆28塊的沙拉而快樂?
不放暑假的夏天
上海的55個秋日
我記憶裡有關雪的種種
冬至:如何測量思念的距離
年年
無預期告別
在香港,偷得浮生半日閑
現代戀物癖
人與草木:願你像仙人掌有刺 卻能開出溫柔的花
萍水相逢的善意
我們看海去
兩地書
西門:寫給臺北的情書
華西街記事
木新市場的日與夜
阿芬廚房
政大寫作坊
畢業快樂 祝你快樂
離別•時刻
回上海小記
一本書與一座城
《繁花》:海派市井的頹然感傷
鄭興: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臺北
臺北的春天 幾場花事
25歲的「中年」危機
我們的少女時代
消失的理髮店
再見 東方書報亭
你有多久沒有因為一盆28塊的沙拉而快樂?
不放暑假的夏天
上海的55個秋日
我記憶裡有關雪的種種
冬至:如何測量思念的距離
年年
無預期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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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戀物癖
人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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