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時08分
太乾淨的地方藏不了故事,就像《陰翳禮讚》裡所描寫的場景,那種從暗處透出來的光暈,搖晃擴散透進和室的紙門,人影一晃就揭開了故事的序幕。
故事,都是過去的事。藏在邊邊角角,光照不透,灰塵倒是積得深。來到鎌倉,最喜歡街上到處是昭和風的老屋,落腳的民宿「龜時間」,也是有著前後院和長廊的屋子,推開和室的門,踩上紮實有彈性的榻榻米,穿著棉襪的腳彷彿踏進纖維裡,被綑綁密實的紋路滑過腳掌。隨即一蹬腳,跳上了回憶的壁櫥。
來到鎌倉,發現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壁櫥了。像住在小紙盒裡,周圍被隔絕起來,和外界不遠不近只隔一層板子,聲音被陰翳籠罩,有如宇宙的第一個聲響,在耳畔嗡嗡作響。在裡頭我睡得特別沉,光影從縫隙透進來,我像隻貓一樣,縮進自己的窩,溫暖又安全。
被朦朧的夢包圍。
09時15分
在「龜時間」吃的早餐,是我吃過全世界最好吃的早餐。所有食物分量都剛好,一切恰到好處,每天菜色不同,但都有一顆水煮蛋和幾片手作麵包,搭配一小盤蔬菜,或是水果優格和濃湯。我會把麵包放進烤箱裡溫熱一下,在飄散熱氣的麵包上塗上蜂蜜和奶油,接著敲開水煮蛋殼,慢慢地剝開,撒一點鹽巴,沾著吃,一早起來慢慢地享用清淡卻異常豐盛的早餐,一天可以這樣開始就覺得非常滿足。
四年前來的時候,買了和這裡一樣的手磨咖啡豆器具,但真的每天早起手磨咖啡來展開一天,是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有的習慣,鎌倉是可以靜靜研磨生活感的地方。
無論在哪,做什麼工作或做什麼事,美好的早餐,造就美好的一天,在鎌倉之所以每天都這麼美好,一定是因為我享用了非常用心製作的早餐吧!喜歡這樣的早晨,有人為你準備好早餐,你珍惜並且暖呼呼地把它們吃掉,出門時對一切充滿感激,說聲:「ありがとう!我出門了。」
09時51分
有一種說法是,攝影是捕捉那些自己想擁抱的瞬間。常有人問:「妳喜歡拍照多一點,還是喜歡被拍多一點?」我想,就像有時想主動擁抱,有時只想被擁抱,這樣的感覺。
10時10分
在「龜時間」的交誼廳裡看書、寫筆記、喝著茶,和坐在對面的外國人,對上了視線,他詢問可否和我坐同桌,我點點頭,他帶著他的茶,坐過來跟我聊天。我們一邊喝著茶,一邊閒聊,他說他來日本內觀,平常在做瑜伽,也喜歡攝影,並分享了他的作品。也說他得趕緊回去賺錢了,一直旅行讓他存款見底,而這趟只帶了一個背包,幾乎是他所有家當。
我心想,旅途中可以遇到各式各樣的人,看見各種生活方式,真的很美好。雖然他一直說快破產了,但從他的笑容中,感覺並不為物質上的事煩惱,可以這樣一直在各地旅行冥想,隨時出發到想去的地方。他是一個真正的旅人,而我只是在享受一場小小的旅行。
當他問起我的職業,我拿起手上的書說:「Writer.」我還是羞於告訴他人,我是演員,也許因為我也還在摸索。但是當他輕鬆說出:「I do nothing. Just living.」頓時覺得做什麼工作,或我是什麼人都不重要,因為旅行的時候,我們都只是在學習,重新感受生活。
11時00分
鎌倉有一點和我山上的家很像——搭公車的感覺。一出鎌倉車站,看到一排排各路公車和亭子,每一輛公車都從車站前延伸出去,從小小的一個點通往更末梢處,進到蜿蜒的小巷弄中。
在一個城市,會搭公車就像深入當地的微血管,當零錢喀拉喀拉投進去的聲音,或是車卡逼逼的聲音,都讓我有種傾刻融入,和這個城市裡的大家簇擁著前進,生活在一起的感覺。
緩慢搖晃,街上行人流轉,帶著不安的心情,一邊怕坐錯站,一邊聽著站名跑馬燈,有種冒險感,即使下錯站,繼續往前走就好,街上到處都是站牌,比人生好尋找多了。
在看不見指標的人生路上,我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就跳上車出發了,即使搖搖晃晃,起起伏伏,我都在這條還沒看見終點的車上,被帶往一個又一個目的地,看著一片又一片朝我湧來的風景。
12時46分
剛下飛機那天,收到媽媽的簡訊,外婆在早上停止呼吸,安靜地走了。當時靜止在機場裡兩秒,抬起頭,重新確認身在何處。鼻子吸進乾冷的空氣,不如淡水老街上外婆家屋子裡的潮濕,潮濕的是眼角,如晨露,飽滿卻不至於滴落地分岔在睫毛上,就這樣掛在針尖。
從機場轉鐵道,兜兜轉轉拖著行李往前滾動,抵達鎌倉站,看見一位背影很像外婆的人。想看看她的臉,鵝蛋臉透著光,眉毛繡成柳葉,一抹朱紅在唇上,稍微隆起的顴骨上了點腮紅,神采奕奕地在脖子上繫了條領巾,連眼神都像,只是翻到眼前,發現那終究是我的錯覺。
頭暈目眩地被鎌倉車站前的陽光穿透,像四年前,朋友叫我停一下,一回頭,他喀嚓一聲,用底片捕捉了錯愕的我。四年後,再次走進站前公車亭,分不清時空地點,同樣錯愕在明晃晃的光裡,只是這回沒有人要我停一下,捕捉我那微小的心情。
這瞬間,我正與外婆,在這個世界錯身而過。
14時22分
旅行的時候,我喜歡在出發時,帶一個幾乎全空的行李箱,除了盥洗用具,一律簡配。因為我喜歡在買當地人的日常民生用品,吃喝玩樂都要體驗在地人的樣子,所以衣服也帶得比較少,不夠穿就在當地買,於是,紀念品就被我穿在身上,一起帶了回來。
行李箱也和出發時是兩個樣,常常關不起來,來時裝的是空氣,回程裝的是這一趟旅行的回憶,常超重。
18時58分
來到鎌倉,看見海就想起《海街日記》,踩在沙灘上,看天空一點一點地暗下來,覺得天空的顏色,從青藍慢慢轉昏黃,像褪色一樣,慢慢地褪去顏色,露出的一點點粉橘色晚霞,映著人的影子,在天黑之前,魔幻著人的視覺。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飄逸,柔和,透露著歡喜的心情,穿透所有偽裝,在黑夜來臨之前,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彎,隨夕陽,沉進地平線一樣的,把微笑牽引出來。
這時候的種種告白,都像是會成真一樣的,在海面上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