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文學未來的發展會是關於「明天」的各種想像。
──帕達.雲【本書簡介】
書籍重點・收錄泰國當代作家帕達.雲獲得東南亞最高文學榮譽獎項 S.E.A. Write Award 之作品
・泰文直譯,精準保留作者書寫時的文學巧思
・展現任何導覽手冊中都無法看見的,對泰國城市生活與文化的深刻觀察和剖析
(p) 收錄了12則短篇故事,呈現了各式矛盾與衝突的生命處境,當人們生活在新與舊、神聖與世俗、在地傳統與外國文化的角力之中,如何變形生存?
帕達.雲以批判的眼光觀察泰國社會,故事中的主角皆為在地人,卻以彷彿靈魂不在此處的「局外人」身分,在這座憂傷之城中,搬演著寒涼的諷刺寓言。
「這是曼谷當代最酷炫的作家為我們帶來的,具有高度創意、橫跨各式主題的短篇小說故事集。」
——亞洲書評(Asian Review of Books)(p) 是當代泰語文學中獨樹一幟的作品。十二個短篇故事構成詼諧而怪異的城市物語,觸及各式主題與人物,讓人一窺平時難以見到的泰國當代風景。帕達.雲跳脫傳統泰文文學的社會寫實筆法,形式上具有高度實驗精神與影像感,以特殊的標點符號使用方式以及充滿雙關和巧思的文字,探索著泰文的獨特性,以及書寫與口語間的斷裂,是一本後現代主義風格的小說。
十二則短篇,十二段發生在泰國都市角落的心靈絮語(p) 裡的人物,在讀者看來可能有些詼諧和怪異,但相較於在裝飾華麗的廟宇前穿著傳統服飾,合掌對著遊客微笑說著「沙哇滴咖」示意致好的泰國人,帕達.雲故事裡的角色似乎更顯得真實——旅行者在泰國南方的叢林中發現了來自外太空的秘密;偷情的情侶目擊了男子被廣告招牌壓死;來自曼谷的母親努力存錢要帶著她憂傷的兒子去阿拉斯加看雪;女學生掙扎於理解為何一加一等於二;年輕男子無法停止想著他襯衫上遺失的釦子;而名叫拉媞卡的吸血鬼卻在芭達雅失蹤了。
1+1 要怎麼等於 2 呢?等等,如果有 1,那另一個 1 是從哪裡來的?又為什麼要相加呢?只是這樣就已經是個大問題了。假如一個 1 是老虎,另一個 1 是兔子,加在一起,老虎一定會把兔子吃掉,那就剩下 1 了。如果一個 1 是水銀,加上另一個也是水銀的 1,水銀加水銀就會變成一大塊水銀,那也是變成 1 啊。
——〈心悅的世界〉
帕達.雲以天馬行空的思緒、好奇與批判的敏銳眼光觀察著泰國社會,持續探問當代生活的經典命題——存在的意義與失落感。故事背景大多在曼谷,人們在這座快速發展的都市中,掙扎著找尋生命的意義;從中可窺見充滿各式矛盾衝突的泰國社會,人們生活在新與舊、神聖與世俗、在地傳統與外國文化的角力之中。
作者簡介:
帕達.雲(Prabda Yoon)
1973年生於曼谷,身兼藝術家、作家、編輯、譯者、編劇和平面設計師。帕達撰寫了超過20本小說和非虛構類書籍,並將許多現代西方經典翻譯為泰文,如《羅麗塔》、《麥田捕手》和《發條橘子》。2004年他創立了一家小型獨立出版社(Typhoon Studio),也開設了一間書店(Bookmoby)。目前他擔任泰國出版商及書商協會的副會長,主辦泰國曼谷國際書展。
章節試閱
括弧裡的或然率
我的紙掉了,(這張紙來自我國中一年級用的筆記本,表面的藍色線條已經開始褪色,整張紙只有一個句子,寫在筆記本分隔線數下來第三行,我用黑色鋼珠筆寫下的筆跡小心翼翼,奇怪呀,到今天還清晰可辨。這個句子的要旨是:「我永遠不會改變」。
是從什麼改變也完全不記得了,所以真的很困惑,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守著當初的諾言。我試著回想12、13歲的時候,自己都在想些什麼?但不管那是什麼,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重要到必須對自己承諾絕對不會改變,我當時大概非常喜歡自己的想法。
以前我很喜歡讀哲學家的名言,而且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也有不輸這些人的智慧,有時碰巧讀到某些非常有感覺的句子,就拿來當作自己的人生格言。還記得有一句話是這樣的:「如果你想當好人,表示你不是好人。」讀完我都跪了,好清脆的一巴掌,唉!太深刻了,真的是這樣,人要是想當好人,表示還不是好人,因此,我必須不想當個好人,但又要表現得讓別人覺得我是好人,想完我都忍不住笑了。
老媽說,小孩子長大了就會有這種時候,你可能會問自己,生下來幹嘛?找不到理由時,你就會回頭來怪罪爸媽把你生下來幹嘛,從沒要求過要帶你到這個世界啊,突然就把人帶來,都沒經過同意欸。老媽現在先跟你說好啊,老爸跟老媽對不起你啊,孩子你說的對,老爸老媽沒有權利沒問過你就把你生下來,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還為所欲為地要求這個要求那個,逼你上學,逼你吃菜,逼你讀書,逼你起床,逼你睡覺,處心積慮地設法讓你能從事某個職業,孩子你最好跟這樣的人結婚,跟人家打招呼啊,要尊敬那個人喔,叫聲伯伯,這個要叫阿姨。這些老爸跟老媽全都真心認錯,可能的話,當你想要有自己的小孩時,試著先問看看他想被生下來嗎?如果他沒回應,表示不想生下來,如果他不想也不用把他生下來,讓他隨命運安排去待在小貓小狗的肚子裡吧。老爸老媽真的錯了,孩子啊你要生氣還是討厭我們都可以喔。
我媽真聰明,離開前搶先一步懺悔,當老爸老媽後來因為翻車意外掛了,我只想念他們,怎麼可能冷血地討厭他們或生氣呢?我沒有要求過要來到這個世界,爸媽也沒有跟誰要求過要從我的世界離開,至少,不需要在同台車上一起走吧?總有個人會想晚點走,好再多陪我一下。
朋友們都擔心我在那次意外後,會變成問題少年,但沒有。雖然沒有爸媽陪在身邊了會難過,但我剛好是自我世界很遼闊的人,有爸媽、朋友的世界算是外在世界,少了兩個人不會讓我的世界變得可怕。必須回到外在世界的時候,會覺得寂寞、悲傷是很普通的事情,但不是嚴重到要去依賴毒品的問題,也不用為了追隨誰而去就把自己弄死。因為在我的自我世界裡,有著無限的自由,我想要是什麼樣子都可以,想做什麼、想當什麼、想吃什麼都行,超有趣的吧!根本不用煩惱啊。如果我跑去吸毒,就必須遠離這個有趣的世界;如果我自殺,就無法再從中獲得樂趣了。
小時候,有一次我曾經想過自殺,因為老爸不買塑膠機器人模型給我,覺得很委屈,那玩具比老爸剛買的酒便宜多了。我從老爸的衣櫃裡拿了一條領帶,在脖子上打了一圈,掛著眼淚宣布自己要上吊自殺,我到現在還是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因為這個演出實在太到位了,應該頒個獎給我。我爸冷冷看了我一眼後平靜地走開,還說死了以後記得打電話給他。我當時還沒有自己的收入,錢包裡也一個零錢都沒有,更別說手機了。就算另一個世界有公共電話,我那時應該也沒辦法打電話回家。
現在我很確定,死人的世界是沒有電話的,因為如果有的話,老爸老媽剛過去的時候就會打來了,應該不會是因為電話費太貴吧。
我搬去跟外公外婆一起住,爺爺奶奶則是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到那個世界去了。老爸說爺爺是律師,我只知道這些,對奶奶就一無所知了。雖然我有猜過,奶奶應該就是,律師的老婆。既然是老婆,不管是醫生的老婆、老師的老婆或是清潔工的老婆好像都差不多,即使是條蛇的老婆好了,也還是一個從早到晚服侍對方的人類。蛇回家的時候,不管累不累都要幫牠準備好整桌的飯菜;蛇痠痛的時候要幫牠按摩;蛇渴了的時候也不用自己爬到井或沼澤旁找水喝。
我外公在市場裡賣粥,外婆則是個奇怪的女人,因為她不只是賣粥人的老婆,外婆還是個老師。外婆在小學教音樂,她聽音樂的品味也很奇特。早上起床時我會聽到莫札特、貝多芬、巴哈,外婆喜歡大聲地聽音樂,附近鄰居都覺得困擾。住對面的少年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早上都把搖滾樂轉到最大聲要跟外婆對尬,外婆偷偷地抱怨說那是什麼痟人歌,只有一堆不知所云的尖叫跟噪音,既沒有藝術性也沒有美感,根本毫無品味。但對住在附近的人來說,外婆才是奇怪的人。在芒果樹跟蘭花盆栽環繞的房子裡,古怪地播放著金毛外國人的古典樂,跟周遭的環境確實不太搭。
除了賣粥之外,外公還熱愛看電影,花錢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台16mm的放映機,每個星期五晚上都會放電影給我和外婆看,對外公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儀式。有的週五夜晚,外公也會興致盎然地招來朋友們聚在布幕前面,有的人專心看電影,有的人專心喝醉,大家各憑自己的能力或喜好,想做什麼都行。
外公的布幕是張上好的白色床單,利用門緣拉緊懸掛。外公的放映機沒有聲音,所以外婆自願擔任音控,莫札特總是外婆的首選,不管什麼電影,音樂都是莫札特,我配著莫札特看了好幾部無聲電影。直到現在,我進戲院看電影時,莫札特的音樂還是大聲地在我耳裡迴盪著。
外公最喜歡放的片子,是經典恐怖黑白電影,貝拉.盧戈西演的《德古拉》。尤其是下著大雨的週五夜晚,不用猜也知道要放什麼片子最應景。說起來,外公的長相跟外型,跟電影裡的康特.德古拉實在沒差多少,外公的臉頰削瘦,顎骨到下巴彎成鋒利的角度,頭髮滑順地梳到與頭型服貼,就可惜少了尖牙。外婆的脖子上也從沒出現過像被吸血鬼咬過的兩個洞,怎麼說外公都只是一個普通的賣粥人,早上是那樣,晚上也是那樣,不會在半夜變成蝙蝠,振動著翅膀飛出去吸人的血,把大家嚇個半死。外公也是能吃大蒜的,不會看到一兩瓣蒜頭就嚇得舉起手來把臉捂著。他還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每晚在把腦袋埋進枕頭前都會跟佛祖禱告,要是有人拿著兩根長木棒在外公面前疊成十字架的形狀,外公也不會害怕。最重要的是,外公根本不怕太陽,他最喜歡空閒時蹲在家門口修剪雜草,連帽子也不戴,讓陽光直接灑在他身上,直到曬成一身黑。如果是吸血鬼,在剛走出門的那一刻就已經燒成灰燼了吧。
我外公是個普通人,沒辦法長生不死,有一天,外公也過世了。
外公說,《德古拉》其實不是鬼片,德古拉並非伸長舌頭掛著古怪臉孔跑出來嚇人的鬼魂,或想著要把誰嚇得心驚肉顫,他也不像泰國的幽魂娜娜一樣,會因為懶得走出門而伸長手臂去撿拾掉在屋簷下的檸檬。德古拉是個不幸的人。因為被詛咒了所以長生不死,只能像個野獸般活著,真的是個很倒楣的人喔。其實康特.德古拉一點都沒有想過要傷害誰,每天住在他自己位於外西凡尼亞的華麗城堡頂端,已經很快樂了,變成蝙蝠飛出來咬人脖子不是什麼開心的活動,但要是想跟其他人一樣大白天走出來逛街,他也做不到。所以我們很幸運啊,時間到了我們就會死,死亡是人類最珍貴的特質了。
但當這種特質清楚地展現到身邊親友的目光中,我卻感覺到,永恆也一樣存在人類之中,不管是誰死去,那個人都會轉移到其他人身體裡,一直延續下去不會停止,直到最後一個人類消失在世界上。
外公過世以後,他就搬到了外婆身體裡,每個星期五,外婆都會沿著門緣拉開白色床單,從櫃子裡抬出放映機,播那些外公以前會放的老電影給我看。所以她現在既負責播音樂也放映電影,在同一個身體裡,外婆變成有兩個靈魂的人。
外婆最常放的片子是《德古拉》,搭配上莫札特的音樂,經常輪番播著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跟第四十一號交響曲(比較多人叫它邱比特),有時跟電影情節也不太合拍,全憑外婆的喜好。
一切如同往昔,只是少了一個人的呼吸。
我跟外婆一起住到我上大學,她沒有對我的學習給過任何意見,想學什麼就學吧,外婆我什麼都不懂啊。外公過世後沒幾年,外婆也不再教音樂了,外公的粥店繼續開著,只是味道有些不同,顧客們仍然把店裡塞得滿滿的,外公的員工還是勤奮地工作,也會幫忙照顧外婆,所以我身上沒什麼負擔,很自然地過著我撒野的少年時光。
我之所以決定學藝術,是因為我大部分的朋友都是藝術家,而且他們學別的都學不好,所以我設想自己應該也跟他們一樣是個藝術家吧,雖然畫出來的圖都歪七扭八,幸運的是現在也不流行正經的圖了。我曾經想過自己是畢卡索轉世,但後來想起來覺得如果是畢卡索轉世也沒什麼好處,畢卡索來到現代學藝術也一樣沒搞頭吧,老師會說,欸你死腦筋啊畫這什麼老派的東西,畫這些奇形怪狀的圖根本浪費時間,現代需要的是深刻的思想,不是呆坐在那邊描繪裸女圖,要有點concept啊。
我那群很屌的朋友們都有很大的concept,每天也沒做什麼,就是在學校圍牆外亂晃找concept,找不到也不會有人出聲,因為找不到也是一種concept,那些找到的人很累的喔。
學藝術四年下來,我算算自己找到的concept好像不到半根手指,最重要的是,我連concept這個字都還不知道怎麼翻譯,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欸。找得到的話應該是聖靈充滿吧,那些找到的人真的很威,我衷心respect沒在開玩笑的。有些人會跟別人借concept來重複利用,老師也不反對,把「挪用」也當作一種concept。我後來定義concept就是一種「屬於恁爸的東西」,如果這個「恁爸的東西」在別人眼裡是有趣的,那未來就有希望了;但要是你想不出屬於自己的「恁爸的東西」,那就自己看著辦吧。
離開教育的藩籬,靠「恁爸的東西」不一定能在社會中生存下來,若要能夠賺到荷包滿滿,還是得先把別人的事情放在第一優先。我那些覺得「恁爸的東西」絕對沒問題的朋友們,也必須先分心去幫別人的東西讚聲。幫忙賣洗髮精,賣酒,賣零食,賣空調設備,賣衣服,賣CD,賣各種數不完的東西。有的人痛苦地忍受著,有的人愈做愈有心得並以此為榮,於是也變成一種concept。我外公很會賣粥,雖然外公完全沒有什麼concept。
我也追隨著眾人的腳步,像那句話說的,「到了小眼睛的國家,要把眼睛也擠小一點」,所以我也跟其他人一樣開始擠出小眼睛,直到最近快要什麼都看不到了,還是繼續堅持著。當每個人的眼睛都擠得小小的,就算努力想讓畢卡索的靈魂展現出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我跟朋友們畢業的機構,剛好出了很多在圈子裡有影響力,眼睛擠得很小的學長姊,所以要找到工作並不難,還沒畢業就有很多人來找你做這個做那個,提早練習怎麼把眼睛擠小,拿到畢業證書的隔天,我就坐在即將展開新生活的工作地點玩耍了。必須承認的是,我工作的地點非常漂亮而且高檔,只是無所事事坐在那裡,都會默默地覺得自己是很重要的人,雖然也沒動手做過什麼。身邊的人都打扮得很體面,穿著昂貴的或是看起來很貴的衣服,每個人的髮型都超級時尚,有的既沒有近視也沒有遠視、斜視,卻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因為想要看起來潮,也算是一種可愛的造型吧,或許在小眼睛的國度就必須戴眼鏡,嗯有道理。
還真的是。默默地在辦公室坐了幾個月後,我的鼻樑也必須承擔起黑框眼鏡的重量,好讓自己更有自信。有人來問的話,我就說唉呀我的眼睛突然開我玩笑啊,完全想不到為什麼它就自己失常了,也不知道是近視、遠視還是斜視,總之看什麼都不太清楚啊,尤其是要看我負責的產品時,視力的狀況都會變得特別差,沒有去看眼科醫生啊,決定自己去買眼鏡來戴,覺得比較像是心理問題吧,戴了之後世界都變得清晰了,工作也更順手了,產品銷售額也提高了,不管遇到誰都會被叫一聲「哥」,我才知道不用當親戚就能被叫「哥」是什麼滋味,胸中因此產生了某種神祕的力量,讓日常生活更有活力。但有時我也必須壓抑這股情緒,不能讓它無恥地顯露出來,我必須虛偽地說,不用叫哥啦,我們年紀差不多啊,但心裡其實想著,要是下次沒叫哥,你這傢伙也不用跟恁爸混了。我常常對比較親近的人這麼說,別太相信我說的話喔,因為我講出來的話跟我心裡想的無法對齊,不管拿哪一牌的尺來對都無法對齊,小眼睛國度裡的子民天性如此,眼睛失常往往會讓腦袋裡控制說話的那條筋也歪掉,別放在心上喔。
在新眼鏡下弄的第一支廣告紅了,讓我開始混得不錯,好處是在圈子裡多了很多追隨者,另一個好處是有爆量的工作邀約湧了進來。我的作品主要強調幽默,愈能讓人發笑,我的事業就發展得愈快。我對自己要賣的東西跟我的創意是否相關不太感興趣,幸運的是,產品的業主也一樣不太關心,愈不相關愈好,只要產品的名字能深植大眾的耳朵那目標就達到了。如果過度強調產品的性質,免不了要講一些言過其實的謊話,這會下地獄欸,所以頂多只會撒一點螞蟻大的小謊,剛剛好就夠了。螞蟻是種很渺小的生物,再怎麼撒謊也不會有像人類一樣大的成果。我工作的時候都把自己當成螞蟻,但我撒的謊產生效果時,我就是頭猛獅。
外婆一天一天變老,我不太有時間常去探望她,不管何時打電話去,外婆的聲音都還是一樣清亮有活力,外婆每天早上都跟年紀相仿的朋友去公園運動,平常在家時也沒閒著,白天總是做志工似地幫朋友帶小孩,每天都用她最愛的古典樂陶冶自己跟孩子們,沒有一天休息。我不太擔心外婆,因為我知道她身心都很強壯,但說實話,有時我只是全心在煩惱自己的事卻忘了她,把外婆當作枯萎的葉子一樣拋下。多討人厭的比喻啊,枯萎的葉子,曬多少太陽都沒有好處,也沒辦法吸收養分,摘下丟棄才能讓新生的葉子有地方生長。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別把他人忘掉,尤其是外婆,如果外婆走了,我就是這棵樹上最後一片葉子了。
上個星期,我接到一份新案子,產品是口香糖。我想來想去,尋思這次要用什麼創意比較好,而就像我每次想到點子時一樣,突然就有燈泡在腦中亮起了。值得一提的是,我沒在想工作的時候,腦子裡從來沒出現過什麼燈泡,意思就是說,平常我的腦袋裡就是一團漆黑,什麼都不想地過著每天的生活,無所用心地摸索著方向。每次要尋找明亮的光線都需要一些條件,如果不是為了工作為了錢,就放著讓它黑壓壓的一片,有時總擔心亮光照下去只看見巨大的空洞。我的腦袋從外面看起來很大,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知識存在裡面,但當裡面被燈泡照亮時,只會看到一座空蕩蕩的倉庫,往地上丟根針都能聽到巨大的回聲,還是放著讓它一片漆黑比較安全。
我想到《德古拉》裡,貝拉.盧戈西的臉。我要找一個下巴鋒利的男生來扮成康特.德古拉,最好是圈子裡已經找不太到電影或戲劇表演工作的老牌男星,這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如果可以透過這支廣告讓他重新竄紅,我也能獲得藝人重生推手的名聲。說起來在小眼睛國度裡,年紀大一點本來就比較會被視為有能力的人,即使他們年輕時可能一無是處。除了康特伯爵,還要找個美麗的年輕女性來演不幸的受害者,理想中的女孩最好是不曾在鏡頭前過度曝光,搞得滿臉都是化妝品摧殘過後的坑坑疤疤,那些人後來都去當歌手了,找那種的來拍不管是酬勞或是要求都很麻煩,找新人就沒這些問題了。如果她夠幸運,說不定能瞬間爆紅,如果她對年紀大一點的男人有興趣,我或許也能撈點好處,有幾個月可以拉著她四處露臉,帶她進入娛樂圈。女角的部分選定後,還得確定吸血鬼的人選,找本來就有名的的人不錯,客戶也會滿意吧,但我覺得誰都好,畢竟我對拉著男模到處跑沒什麼興趣,所以這個問題就交給團隊裡的同志們去決定了。
我拍的片子會跟原作一樣是黑白色調,開頭要配上經典恐怖電影裡常用的懷舊字體,我會打上一句巨大的「德古拉遇見......」,點點點的部分就是口香糖品牌的名字,第一幕將是康特伯爵那座雄踞山頂的石砌城堡,大雨滂沱中,天空陣陣閃電教人寒毛直豎,接著鏡頭切換到城堡內部,德古拉正緊靠著床上即將受害的女子,特寫鏡頭帶到鋒利的尖牙正緩緩移動到女子淨白無瑕的脖子上。
這時,康特伯爵聽到了城堡大門被重重擊破的聲音,還沒咬進女子脖子的尖牙因為受到驚嚇而收了起來,鏡頭切換到城堡底層,左手拿火把、右手拿十字架的少年吸血鬼獵人正爬著階梯,康特伯爵突然現身在階梯頂端,臉上帶著憤怒。少年沒有遲疑,馬上把火把丟向德古拉,希望火焰可以消滅吸血鬼,但康特伯爵是籐球老手,一踢就將火把送回少年頭上,火焰隨即蔓延到少年的衣服上難以撲滅,但少年仍沒有退縮,雖然頭髮都燒焦了還是一心要消滅惡魔。他舉起十字架,慢慢逼近康特伯爵,但康特伯爵冷靜地站著,戲謔地嘲笑年輕的勇士,一點都不畏懼代表上帝的器具,英俊的少年心中的疑惑也逐漸加劇。德古拉於是開始同情這個少年,於是決定好心地揭露他的秘密,他用手勢暗示少年轉頭看看城堡的牆上。
離兩人交戰之處不遠,康特伯爵所指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尊佛像,除了香燭供奉還佈置了蓮花,原來德古拉改宗了!所以就算運一車十字架來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少年的汗滴了下來,面紅耳赤地丟下十字架,雙手合十向德古拉微微一拜,隨即快速地奔下階梯逃離城堡。接著鏡頭轉到康特伯爵的寢室,作為獵物的少女還安詳地在床上沉睡著,德古拉帶著笑意走近,要繼續他在少女雪白的肌膚上未完的工作。鏡頭馬上再次跳接康特伯爵的尖牙特寫,這次尖牙即將碰到柔軟的皮膚時,沉睡的少女突然睜開眼睛,將口香糖扔向吸血鬼,「不吃……,不給你吸」,點點底的部分就是前面說過的品牌名稱,說完以後少女露出甜美的微笑,德古拉順從地將口香糖送入口中。
最後一幕再次來到城堡的外觀,現在雨停了,天空開始變得明亮,兩隻蝙蝠快樂地從城堡二樓的窗戶飛出,這時口白下:「現代德古拉都吃……」,點點點依然是品牌名字,說完兩隻蝙蝠也幸福地拍動翅膀飛離螢幕。字幕接著升起:「待續…」,因為這支廣告如果反應不錯就可以接著拍第二集,如果賣得不好,沒差反正這樣看起來也很帥。
這部短片的配樂一定得是莫札特,不過只能在背景裡小聲地播著,主要的配樂必須是一般恐怖片用的音樂,因為說真的,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和四十一號交響曲跟內容確實不太搭。但無論如何,既然要拿我的童年回憶來賣,我怎麼說都要盡可能地貼近真實。
我沒猜錯,我的創意在會議裡很快通過了,我要是想弄個東西讓別人喜歡,一般來說別人都會喜歡,這算是我的使命之一。只開了兩次會這案子就過了,我可以開始拍攝。
括弧裡的或然率
我的紙掉了,(這張紙來自我國中一年級用的筆記本,表面的藍色線條已經開始褪色,整張紙只有一個句子,寫在筆記本分隔線數下來第三行,我用黑色鋼珠筆寫下的筆跡小心翼翼,奇怪呀,到今天還清晰可辨。這個句子的要旨是:「我永遠不會改變」。
是從什麼改變也完全不記得了,所以真的很困惑,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守著當初的諾言。我試著回想12、13歲的時候,自己都在想些什麼?但不管那是什麼,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重要到必須對自己承諾絕對不會改變,我當時大概非常喜歡自己的想法。
以前我很喜歡讀哲學家的名言,而...
作者序
與未知相遇,與帕達.雲談寫作
採訪.整理/梁震牧
──我在翻譯的過程中感覺到你所使用的語言非常平實簡潔,這是刻意的嗎?
的確是在寫作的時候就想使用比較簡單一點的語彙。在我的印象裡,成長的過程中讀到的一些泰國文學作品,尤其是那些得獎的作品或是所謂經典,常常很無聊,沒有人想讀,而我自己的閱讀興趣是比較新一代的年輕男女寫的文章,都是使用比較簡單、日常使用的語言,而使用這樣的語言也不會減損作品的藝術性。有時我覺得,在作品中使用困難的語言,像是努力要把詩、文學抬到一個很高的層次,但我不信這一套。我認為藝術、詩、文學都是貼近人自身的東西,是日常生活,是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比較喜歡更樸實一點的表達方式。如果拿英美文學來比較,我就會比較欣賞海明威的文學形式,而不是其他比較複雜的、晦澀的敘事。
──你的英語也十分流利,經常穿梭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你在使用不同的語言時是否有什麼差異?
我覺得當我說泰語的時候,比較有禮貌也比較安靜,因為說泰語的環境就會塑造這樣的個性,不論在家庭中還是求學過程中,而我在學校裡的時候,也是那種比較安靜的學生。不過我說英語時,感覺自己的情緒會比較多一點,同時也會用更多調侃或是譏諷的話語,大概是因為我在美國求學時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我身邊的人都會那樣講話,而且我在跟我的朋友對話時,或是在聽別人講話時,也滿受具有那種特質的聊天內容吸引。
──〈括弧裡的或然率〉在台灣首次推出時,許多讀者都對將全篇故事框起來的那個括弧很感興趣,使用這麼長的括弧是想傳達什麼概念?以「或然率」當作篇名又想表達什麼呢?
這篇在泰國出版的時候也有遇到不少疑問,甚至負責印刷的部門還以為是校對錯誤,特別再跟我確認一次(笑)。因為在故事中,所有的情節都是發生在「我」掉了一張紙片後,他彎身撿起的一念之間腦袋中所想的事情,所以括弧就是要表現出那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至於或然率,因為這篇故事是關於「我」的成長,成長過程中有各種的可能性,而泰語的「可能…」就是na ja pen,而或然率是khwam na ja pen,所以是有點在玩雙關語的感覺。
──英文版的篇名選用了The Sad Part Was,跟泰文版大相逕庭,當時為什麼會這樣選擇呢?在這12篇作品裡是否有哪一篇作品是你特別喜歡或特別滿意的?
因為泰文版的合集用Khwam na ja pen(或然率),也就是第一篇故事的篇名,可以大略囊括全部的故事,但英語版的這篇被翻成了「括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所以我想也許可以找英文版裡,某篇故事的某個句子來當作篇名,後來就翻到了The Sad Part Was這個句子覺得不錯,就選擇這個句子當作書名。我覺得翻譯成不同語言的版本時,要選用什麼書名主要還是看在那個語言的脈絡下,那個題名有沒有什麼意義,譬如義大利語的版本選用的題名,好像就在義大利語裡有什麼有趣的雙關,但我不太懂義大利語所以也不知道(笑),不知道中文版的書名會不會也有什麼有趣的意思。
對我而言,〈天台上的N與O〉的敘事方法是我最喜歡的,因為當時寫作這篇的時候,有特別想過用一些有趣的方法,但如果是從故事本身來看,可能還是〈括弧裡的或然率〉對我來說特別有意義,因為它有比較多屬於自身的東西在裡面。
──你覺得自己的創作主軸是什麼?
我剛開始寫書的時候,就是我對文學有興趣,在做自己夢想的事情,想做這件事。但經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覺得讓我持續寫下去的東西,是人生中其他讓我感興趣的事,讓我想說些什麼,或是讓我想對它做出某種回應。例如發生政治事件的時候,我會想把想法抒發出來讓它變成文學,或是自己對一些事情有興趣,不管是哲學或是社會議題、歷史,我也會想抒發自己感興趣的事。對我來說,不只是寫作,各種藝術創作都是,很像是在跟我們未知的神祕事物相印。因此,我覺得這個尋找的過程是很有趣的,比先決定好要寫些什麼或要傳達什麼更有趣。有時我開始寫的時候,也是在寫作的同時一邊尋找。我更喜歡抽象的藝術,相較於具體的陳述或是提出一些很清晰的東西,我喜歡更abstract一點。因此,相較於傳統的寫作,或是追隨常規體制的寫作,我比較喜歡抽象的藝術,以及實驗性的寫作,因此我覺得,我之所以會認為自己受到達達主義影響最多,是因為它有一種反抗原本體制的精神,而且能讓人看到常規外的不同角度。
與未知相遇,與帕達.雲談寫作
採訪.整理/梁震牧
──我在翻譯的過程中感覺到你所使用的語言非常平實簡潔,這是刻意的嗎?
的確是在寫作的時候就想使用比較簡單一點的語彙。在我的印象裡,成長的過程中讀到的一些泰國文學作品,尤其是那些得獎的作品或是所謂經典,常常很無聊,沒有人想讀,而我自己的閱讀興趣是比較新一代的年輕男女寫的文章,都是使用比較簡單、日常使用的語言,而使用這樣的語言也不會減損作品的藝術性。有時我覺得,在作品中使用困難的語言,像是努力要把詩、文學抬到一個很高的層次,但我不信這一套。我認為...
目錄
01 天台上的N與O
02 給媽媽的雪
03 阿崩
04 等待格
05 眼淚Party
06 敏銳的眠者
07 消失在芭達雅的女吸血鬼
08 秘密
09 括弧裡的或然率
10 心悅的世界
11 世界末日
12 看海的瑪魯
與未知相遇,與帕達.雲談寫作/採訪、撰稿:梁震牧(本書譯者)
01 天台上的N與O
02 給媽媽的雪
03 阿崩
04 等待格
05 眼淚Party
06 敏銳的眠者
07 消失在芭達雅的女吸血鬼
08 秘密
09 括弧裡的或然率
10 心悅的世界
11 世界末日
12 看海的瑪魯
與未知相遇,與帕達.雲談寫作/採訪、撰稿:梁震牧(本書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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