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喬二
送進熱水來時,老方看見躺著一動不動的丁家娘子,由不得又要淌眼淚。
桑子靜靜看了他一眼,接過水盆道:老方叔,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咧!
老方收了淚,咬緊牙關勉強支出個笑臉來道:丫頭說得有理,多少事還沒做呢!桑子點頭,一邊在盆裡涮洗布巾,一邊重重地道:就是,力氣得留著做事時用,哭是不解決問題的!
娘怕是再也起不來了,這一點桑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依此時的醫療條件,能保下條命已是萬幸,怕就怕,連這點要求也只能勉強……
這個家眼見就塌了一半,桑子暗自下了決心,自己將來,要替娘撐起那一半家業來。很快爹就回來了,還帶來一位郎中。
人家看了娘的傷處,除了嘆氣,沒說別的話,也開了方子,留下了外敷的藥,可是桑子看得出來,這位郎中對娘的傷勢,基本不抱什麼指望。
吃了藥再看吧,總之生死有命,唉!郎中一句話,將丁家夫婦的淚都掉了下來。
桑子咬了牙,燒紅了眼,就是不讓淚花蹦出來。
一言不發良久,直等到那位郎中走後,桑子才一把將他留下的藥方撕了個粉碎,掉臉就出了房門。
丁銳正沖出去拉住她道:丫頭妳這是做什麼?妳要去哪兒?
桑子長長地吸進一口氣,雨後的空氣清潔爽利,只是氣溫太低了,刮得她心口直發疼。
爹你累了半天,坐娘身邊歇會兒吧。我進城一趟,很快就來。對了家裡還有銀子嗎?桑子語氣沉著態度鎮定,丁銳正由不得就松了手。
銀子在炕洞裡。
桑子二話不說取了七八兩碎銀子,這是家裡現存的,幾乎接過一半的現錢了,丁銳正看見她拿,卻沒說話。
女兒是個有主見的,丁銳正信得過她。
桑子將銀子收進袖子裡,藏得好好的,便飛身撲去官道。
很快就有車來,桑子求了個情,又遞上幾塊碎銀子,人家便帶上了她。
進城之後,桑子問了不下數十個路人道:喬御醫宅邸在何處?
有不知道的,也有知道,卻看桑子一付灰頭土臉模樣有意隱瞞不說的,桑子也不勉強更不氣餒。
最後總算尋到個中年男子,胖胖的身幹,闊闊兒的臉盤,膚色紅潤,眉目清琉,年紀約莫三十來歲,並未留鬚,道:妳問喬御醫做什麼?
那人沒說知道也沒說不知道,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桑子,反問道。
桑子心裡急得快要崩出火星來了,可臉上依舊鎮定自若道:我找他有事,有極要緊的事。
那人就笑道:妳找御醫有事?妳家是皇帝家不成?
桑子不接岔,咬緊牙關不鬆口,只說她有要緊的事,別的一字不吐。
那人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便搖著紙扇指向不遠處一條小巷道:喬家就在那裡頭,我帶妳去吧。
桑子道了聲謝,腳步如飛,也不等那人,徑直沖進巷子裡,走到一半處,果然看見石墩兩座,中間兩扇紅門,上懸一塊匾額:喬宅。
桑子三步併作二步,沖上臺階抓了門環,連扣三聲咄咄咄!
門內應聲而動,出來個胖團團的漢子,一臉疑惑地看著她道:什麼事?
桑子咬了咬牙道:我找喬御醫,他在不在?
漢子愈發不解,不知眼前這個灰頭土臉一身泥水的小丫頭,跟自家大老爺有什麼關係?
我家大老爺不在,進宮裡替皇后娘娘請脈去了,妳是誰家的下人?出門時摔進泥坑了不成?漢子玩笑著回答桑子。
一聽說喬御醫不在,桑子二話不說就轉身,在人家門前的臺階邊上坐了下去道:那我等他回來!
語氣堅決而不容人質疑。
那守門的漢子發起急來,這樣沒頭沒腦的事他自小替喬家守門到大,還是頭回遇見,怎麼說等就在人家門口等起來了?
不是,妳有什麼事啊?妳是哪家的丫鬟啊?我怎麼不認得妳啊?妳家主人的名帖呢?漢子連珠炮似的發問。
桑子只是充耳不聞。
漢子真急了。
喬家乃此地大戶,也算有名有望的,大老爺在外結交的又都是皇族豪門,這要有人上門來拜,冷不丁看見門口坐著個衣衫襤褸的小叫化子,那喬家的名聲不成了一句玩笑?
京裡別的東西不快,唯有流言閒話那是傳得比光還快。
漢子額角上掛了汗,擺下臉來,發狠地伸出一隻手,欲將桑子推到街上去道:快走快走!這裡不是妳要飯要錢的地方!
不料話還沒出口,眼角餘光忽然瞥到個熟悉的身影,漢子頓時啞了炮。
桑子也早看見了,原來就是剛才在外街上,給自己指引方向的那個中年男子,正笑咪咪地走過來道:喲,咱們還真有緣份呢!
桑子強忍住一個白眼。
這叫什麼緣份?我問你的就是這裡,你跟蹤我過來,還好意思說什麼緣份?
像是看出桑子的不屑,中年男子笑著對守門的喊了一句道:這丫頭是找大哥的,大哥回來了沒有?
桑子聽見這話,立馬來了精神。
大老爺還沒回來,二老爺,她是什麼人?您認得她不成?守門的漢子換上恭敬語氣,指著桑子問道:來了半天了,轟她總也不走。
意思好壞不賴我,您別告訴管家的制我的罪。
中年男人還是笑,彷彿他臉上就只有這一種表情似的。
桑子在他腳邊抬頭看他,一時間覺得對方還真挺像尊笑佛。
我是這家裡的二老爺,不過我不喜歡人家叫我爺,妳叫我喬二好了。喬二老爺蹲了下來,跟桑子眼睛對眼睛,平齊著問她道:妳到底有什麼事啊?
桑子看著喬二的眼睛,覺出對方語氣中三月微雨一般的溫柔,情不自禁就吐了實情道:我娘傷了腰,我想請喬御醫去看看。
話一出口,喬二倒沒什麼,看門那漢子笑了個倒仰道:這叫什麼話?
他靠在門框上捂著肚子,直叫疼道:活得久了真是什麼也能看到,小叫花子也敢找御醫看病了?哈哈,笑死個人!
喬二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守門人一眼。
守門人立刻繃緊了臉,笑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說起來喬二老爺可是這家裡一位傳奇人物。
奇在哪裡?
奇就奇在,他的本事只有強過大哥數倍,卻始終不肯正正經經坐館給人看病,因此喬大進了御醫館做了館判,他還是依舊閒散在家裡。
不過喬大也是因了有他,才有這麼個膽子坐正御醫館。
有搞不定的病症,喬大只要回家一趟,第二天准保就能拿出個讓眾同僚目瞪口呆卻無法反駁的方子。
三劑下去,不說痊癒,總也能看出好轉的跡象。
神奇的方子從何而來?
自然是喬二做了幫手啦!
不過大哥的話喬二不得不聽,別人的話,那就不一定了。
也有慕喬二的名上門來求診的,那就要憑喬二的興致了。
他在家裡,便將來人請進堂屋來坐一坐,看看面相,看到他滿意,便說時運到了,大家結個醫緣,也就替人家把脈開方子,一般都是三劑之內,藥到病除。
有人必要疑惑,為什麼給喬大的都沒有這麼好?
也是因為病症過了一回手,喬大把過脈,再轉述給喬二,好比二道販子,自然比不上喬二自己親自望聞問切來得準確。
不過這樣的好事,十回也碰不上一回。
一般來了人,連喬家的大門也進不了,不是身份不夠,能找上喬家門的,都是京裡有頭有臉的人家。
進不去,是因為喬二總也不在家。
一個月總有二十九天,喬二在外仙遊,有時夜裡三更才回來,有時呢?天沒亮就走了。
家裡沒人知道他去哪兒,反正也習慣了,都不去管他。
若真正是運氣好,碰上這位喬二爺在家呢?
那也不能篤篤定定地替人家看了。
因為還要觀相呢?
沒人知道喬二爺看相的標準是什麼,穿得好?不是。
長得好?別開玩笑了,聽說有一回他還替個馬臉突臉沒頭髪的五品閒職請脈下藥了呢!
那就是脾氣好?能容忍他這樣古怪脾氣的?
更不是。
有人曾在喬家正廳裡從日起等到黃昏,連喬二的面也沒見著,卻還是笑嘻嘻一臉沒關係我可以等下去的表情。
結果呢?
掌燈之後被下人通知可以走了。
為什麼?
因為喬二爺早起就在屏風後觀過您的相了,現在才遣人來通知您一句,您不合他老人家眼緣,對不住您一天白等了。
那人自然是氣得發昏,只是無可奈何,滿京城誰不知道喬二爺的脾氣?自己求上門來還能怪得了別人?
也只好黯然離去。
想到這裡,守門的漢子不由得下死眼看了桑子一眼。
這樣看來,這小妞倒有些運道,偏生別人碰不上的好運,讓她從街上撿了來,竟能在家門口遇到喬二爺。
不說這事是千年不遇吧,畢竟喬二也不過只活了五十來年,可也算得上幾十年一遇了。
桑子哪裡知道這許多?
只覺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笑得溫柔體貼,不知怎麼的,自己就將實情都說了。
不過怎麼遇見喬御醫的,她還是隱含沒說,因事關阿呆阿瓜,她有分寸,知道不能給人家添麻煩惹是非。
喬二聽了她娘的傷情,倒也沒追問小丫頭怎麼會尋到喬府來,只抬頭叫守門人道:熊仨兒,拿我的藥箱來!
什麼?
喬二爺要拿藥箱了?
守門的熊仨兒頓時下巴不保。
替這小叫化子看病,已實屬難得,還要拿二爺自己的藥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