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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漫長的冬眠時光進行著，溫度常常降到很低，凍壞一隻急飛的鳥。
在風吹的野地，歐洲蕨與筆筒樹密密叢生的所在，一處洞穴內，一隻沉睡的小壁虎蜷縮著。
靜靜地呼吸。
有時，夢會闖進來。
那是一場稍縱即逝的甜蜜之夢。
所有的樹搖動著，所有的風都在吹，所有的星星都睜開眼睛，在迷失所有的路之後，連一朵只有五片瓣的花都哭泣了，小壁虎終於在一隻狗的帶領下，與他失去的愛人在廢墟重逢。
他的愛人——有一雙愛眨的眼睛，亮而清澈，充滿柔情。
一個柔情的印象，令人感到幸福。
他微笑著，沉入一次又一次的幸福之中。最後，他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舒適的洞穴裡。
風，把夢吹走。
又是一個春天降臨。
他閉上眼睛，回顧一次愛人迷人的容顏。
五秒鐘、十秒鐘、十五秒鐘……
心底略略疑惑著那一隻狗是什麼動物？之前，他從未見過任何一隻狗，他記住他的樣子，以後再見的話，他就認得了。
然後睜開眼，敞開胸懷，迎接這一個繁花春天。
他的生命充滿春天的品質，一種適意的寧靜和覺知，洋溢著盎然生趣，即使他的愛人暫時如夢遠颺，她仍存在他的心。
他的心，完整而圓熟，擁有宇宙最深的祝福，於是他可以全然地活在當下，享受此時此刻。
那是上一個四季的收穫，不知這新的一年裡，他又將遭遇什麼？
無論如何，所有的際遇都是美的，都是一首詩和一份生命的盛禮。
他笑了笑，一躍而起，抬頭看了看久違的天空。
沒有雲。
雲，不知去哪裡？天空顯得遼遠而清朗，跟去年的顏色略有差異。
就算一千萬個日子過去，每一天的天空都無法與昨日重複，而你只能經驗並珍惜這僅有一次的天空姿色。
當然，每一天也都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始。
小壁虎思緒一閃，記起來，他還有一個同伴。於是他跑到筆筒樹上上下下來回十幾趟，意外地卻尋不著同伴的蹤影。
那隻愛隱藏的變色龍究竟躲在哪個角落。難道他早就離開，或者——沒能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季。
小壁虎喊叫起來：「小龍！小龍！你在哪？」
筆筒樹葉晃動了一下，啪噠一聲，掉下一隻綠色的動物，正落在小壁虎的面前。
不是誰，正是變色龍！
「嚇我一跳！」小壁虎真被他嚇一跳。
「也嚇我一跳！我還在睡呢！就被你的叫聲嚇醒，還以為發生什麼事！」變色龍也被嚇一跳。
「我上去筆筒樹沒找到你，以為你怎麼了。」看見變色龍現身，小壁虎鬆了一口氣。
「你忘記我是一隻變——色——龍——，我躲起來，誰會找得到呢！」變色龍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當然，誰會忘記你是變色龍，你總是一再提醒別人：『記住，我是一隻變色龍，變色龍是全世界最會變色的龍。』」
小壁虎幽他一默，變色龍身體顏色變成淡淡的橙紅。
他感到不好意思，「唉呀！我就是這樣一個自我的傢伙！」
小壁虎拍拍他的肩，「不管怎樣，春天來了！我們都該從冬眠的尾聲甦醒，投入春天的懷裡。」
變色龍這才仔細端詳周遭——野地重新蔥翠起來，新鮮的嫩綠印染在原有的墨綠上，交織成錦。所有的野花一起開放繽紛的各式顏色，春天才開始，一切亮著光。
變色龍突然嘆息，「太美了，這個春天甚至比上一個春天還更美，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度過它，你知道，有時候好日子過起來比壞日子還更令人膽戰心驚，也許突然間它就變調了，或者意外的打擊像雷一樣打下來，把一切的美都粉碎了！你越沉醉，你就越失落。」
變色龍沮喪得癱軟在地，身體顏色變得好灰暗。
小壁虎柔軟的心聆聽著，忍不住笑道，「你真是一隻喜歡自尋煩惱的變色龍，你在擔心什麼呢？」
自尋煩惱，或許是人性裡最悲哀的習性。
小壁虎續道，「在風和日麗裡，你嘆息美好短暫；在狂風暴雨裡，你抱怨事與願違。所有的苦難都是你自己創造的，你擁抱這些苦難，甘之如飴，只要你存在的一天，醒著或睡著，那些讓你受罪的苦難總是像一個標籤一樣貼在你身上，你被它折磨得疼痛不堪，然後痛的沉重感使你誤以為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整個春天、夏天、秋天以及冬天，都被痛充滿。你為什麼不試著換一種感激的生命態度呢？」
「感激？」變色龍站了起來。
「當我乍然從冬眠夢境中甦醒時，發現這一片春色無邊的原野，我的心一時間充盈著對這一切存在的感謝，我再次得到了祝福，那一種寧謐的歡愉能量從一顆露珠，一朵微啟的紫色小花，一片新生的嫩葉傳動到我身上，我又活過來了。同樣的，我想，就算一個壞日子，也必然有它的祝福，我們也應該同樣心存感激。你的感激就是一項虔誠的祈禱。」
「你總是能說一大堆像山一樣高的道理出來，好吧！我會試著感激看看，萬一不行，我總是來得及抱怨的。但現在，我們去捕蟲吧！我餓翻了，你的長篇大論可不能拯救我飢餓的腸胃。」
變色龍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他總是這樣的，身體顏色快速地變來變去——高興是粉紅色，生氣是深紅色，沮喪是灰色……，他以為很會掩藏自己，卻不曉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具霓虹燈了！
他們的腳步踏入野地，足履踩在草叢，草葉摩娑著，一種特別的行進感受。
那是南國薊、馬齒莧織造的綠毯，整片綠延伸開來，花朵在上面跳舞，他們也在跳舞。
這就是春天的祝福。
他們吃飽了，開始丈量野地的邊際界線，看與去年的變化差異多少。
他們奔跑著，看著麻雀的飛起，蚱蜢的跳躍，太陽像一顆橙子轉眼要西落。他們不急著走，在等待星星與月亮出來。
天空還是沒有雲。
但朝海的方向看去，似乎有一個極微小的黑影在空中盤旋，那是鷹嗎？
小壁虎睜大眼睛，捕捉著黑影起伏的軌跡，心底雀躍著。
「啊！我親愛的鷹，你從南方回來了嗎？我好想念你呵！」
黑影消失在第一顆星星出現的時候，小壁虎並不失望，他告訴自己：重逢的日子來了！屆時，鷹就要載著自己去看那個夢中情人了！
是的！他並不急，只管與變色龍躺臥在浩瀚無垠的星空之下。
星星們一起在發光，每一刻都有星星誕生，也有星星死亡，但星星始終在發光，它們未曾擁有什麼，也沒有失去什麼，它們只是在各個季節的位置上閃亮著，唱著歌。
然後，他們睡著了。
在睡著的時候，雲出現了！
星星們都躲在雲之後，雲的現身帶著一種神祕的啟示，但是它沒有刻意讓小壁虎發現，因為對小壁虎而言，生命已不是一場演出或預告，生命即是存在。
雲不必再透露什麼！現在的小壁虎看雲就是雲了，雲不再具備意義，也無所象徵，所有的事物已然回歸本身，回歸了真實。
小壁虎睡得很沉，當他聽見鳥叫的聲音，露水滑落的聲音，草葉搖動的聲音，醒來時，陽光又揭開新的一天了。
同樣蔚藍無雲的晴空，但他發現了什麼！
不是雲，而是一隻巨大的鳥，正悠悠地飛翔著，極自由的樣子。
他的心跳加速，那確實是他的朋友——鷹，只有他才有這般優雅的飛翔之姿。
小壁虎開心地想：「太好了！鷹已經從南方回來了！」
他忍不住大聲歡呼，驚醒了還在熟睡的變色龍。
「你又怎麼了？」他一臉茫然的表情。
小壁虎愉快地回答：「沒什麼，我的朋友鷹出現了，你看，他正在天空飛翔。」
小壁虎很高興，變色龍卻嚇壞了！「天哪！一隻兇猛的鷹也是你的朋友，太可怕了。」
變色龍身體的顏色變成害怕的深灰色，他太情緒化了，很容易被嚇到。
雖然有點不忍心，小壁虎決定據實以告：「是的，鷹是我的朋友，我們相約今年春天在海邊沙灘見面，所以我很快就要出發了，他正在等我！」
「別去，他會吃掉你！」變色龍都快哭了！
小壁虎笑了笑，「他不會吃掉我，他要吃掉我的話，去年早就吃了我！他是一隻高貴而慈悲的鷹。」
「我會擔心你，你別去！」變色龍哭了！
「你應該祝福我！」小壁虎為他拭去淚痕。
「可是，你走了之後，我又開始孤獨了。」
變色龍索性嚎啕大哭起來。小壁虎讓他盡情痛哭，將孤獨無依的負面情緒釋放掉。
「你總是害怕孤獨，所以身邊一直要抓著別人，腦筋也一直圍繞著別人。但是，孤獨卻是生命中莫大的豐收，它讓你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你的欠缺，你無路可走，只有看著自己的問題——情欲或慾望，念頭與追逐。當你完全洞悉這一切外在的陷阱，你將會進入內在，進入你的靈魂深處。而那時，你就發現真正的自然，星星、月亮和太陽，所有的宇宙都和你和諧一致。」
「你總是給我一篇大道理，然後丟下我！」
變色龍還啜泣個不停，但負面的情緒丟掉後，他已經緩和下來。
「反正你一定還會回來，對不對？」
小壁虎點點頭，變色龍破涕為笑。
「我只是難過而已，並沒有勉強不讓你走，我知道很多時候，我們都得和自己在一起，我只是有一點脆弱。」變色龍坦誠地說道。
小壁虎想了想，告訴他，「當你脆弱的時候，你可以抬頭看雲，你的生命意義好像浮在空中，告訴你——不要哭泣，來發現我吧！」
雲會出現告訴變色龍：他的生命意義是什麼嗎？雲會的！
就把以後的事丟給以後吧！
此刻，嚴重哭過之後的變色龍，因為消耗了體力，他又餓得厲害了！於是，他們又在野地奔跑，尋找食物，然後，盡情玩耍著。
2
春天的沙灘。水紋流動。一隻熱帶魚追逐光影變化。
鷹在天空旋轉。熱氣團尚未形成，鷹只能像一只風箏一樣飄，隨風而走。
鷹從南方回到海濱山崖的家已經有段時間了，他住不慣南方，悶而炎熱，雖然那兒的天氣型態較容易形成熱氣團，可以讓他玩耍很久。
但鷹興致不是那麼大，這一趟南方之旅的長途跋涉，使他突然覺得自己衰老了，一夕之間。
在南方的日子裡，鷹的心情相當低落，無聊感一波波湧向他，鷹感到生命深沉的憂鬱與無力。他一向很有力量的，卻看見衰微的跡象從腳底逐漸侵蝕而上。
鷹想：「馬上就該跨越生老病死的臨界了！」
鷹微微一笑，儘管壞心情與生命預兆團住了他，他仍然飛翔，看著這些狀態的升起，並接受一切！
但第一道春風從南方吹往北方之際，他就乘著這一道春風返回了，他不願再停留，不想把剩餘的生命時光耗費在不必要的存在。
當鷹飛抵熟悉的海濱，所有旅途的疲累彌漫全身，心情卻放鬆了！
他不禁失笑：自己已然失去翱遊的壯志了！
那些殊勝美景、異國風光，往後只能在記憶中憑弔，卻無所遺憾，因為他早已遊遍了世界。世界最後的盡頭就是這海濱地方，他將在此等待終老。
鷹在空中飄。想起朋友小壁虎。眼睛往下俯視——他終將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之內。鷹很有把握，那是他們之間的默契與瞭解，而就算這輩子他們不再相見，也有一種完成的感覺。
那個熟悉、期待的長尾黑點終於在十多天後出現，鷹的眼力還算銳利，他看見小長尾黑點舉起手朝自己招了數招。
鷹俯衝而下，很快降落在金黃色沙灘上，他與小壁虎四目相接，兩人擁抱了一會兒。
時間彷彿連結到去年秋天分手之際，那一刻的離別，這一刻的相聚，傷心與歡樂不都是宇宙的星星之歌。
然而這一個擁抱，小壁虎明顯感受到鷹體內流動的血液不若去年來得有活力，他發覺鷹變得虛弱了，忍不住問道：「這次的南方之旅，一切還好吧！」
鷹點點頭，坦承道：「我老了！」
他又說起了南方的種種：
「炎風吹著，像一股暖潮。有無數熱氣團升起，很可惜沒有力氣多玩了！只有徘徊在棕櫚樹林上，想著回家的方向。
「濕熱的熱帶氣息，使心變得很焦慮。人們的心浮動著，一直在尋找一個出口，他們製造一個個夢想，把自己包裹在裡面，當夢想幻滅之際，再進入另一個夢想。
「我突然覺得變老了，旅途行程太長、也太辛苦，熱帶的風和夢想的追逐，都讓我感到倦怠不堪。我打發著時日，等待第一道北歸的春風，終於回到我的地盤。我想今年的冬天，我大概哪兒也去不了！」
小壁虎明瞭時間之河已在鷹身上烙下最後的刻痕，他再度擁抱這位像父親一般的忘年之交，傳遞著衰老與青春的能量。
「小傢伙，你長更大了！完全是一隻大壁虎了！這次冬眠讓你茁壯不少！」
鷹驚嘆著自然的奧妙，沒想到一個冬季下來，他變老了，小壁虎卻變大了，生命之光就這麼一代傳續一代，延伸成巨大的輪迴。
「說說看，去年秋天我們分手後的情況。」鷹又關心地問著。
去年秋天，是一個落葉繽紛的季節，死亡釋放大量的訊息——安靜極了！所有的活動，都在秋季最末一個風的手勢終結，然後小壁虎蟄伏休息，超然於世俗之外。
「去年秋季來臨的第一天，您去了南方之後，我折返這座沙灘，冷清寂寞的蕭條感，令人有些惆悵。幸運地，卻意外遇見一位尋找失落翅膀的精靈——海子，他教導我如何觀照死亡，如何重生。又陪伴我尋找到最初的野地。我順利發掘一處舒適的冬眠洞穴，吃飽喝足，體內貯存適度的養分後，便進入冬眠狀態——
「但這次冬眠，我一直夢見我的愛人，她猶在遙遠的山間。愛的火苗在體內燃燒，我深深想念著她。那也許是頭腦的念頭，但是當我完全孤獨時，當我檢視內在的欠缺，進入靈魂深處，我的內在告訴我：永恆之愛，去創造真正的永恆之愛，那便是生命的終極境界。
「我問自己：我明瞭愛，可是我明瞭永恆之愛嗎？愛將隨時間而變質嗎？愛會見異思遷嗎？愛能夠天長地久嗎？我明瞭了愛，但我能創造真正的永恆之愛嗎？」小壁虎道出心底對愛情的疑惑。
鷹能體會這一切，那是他年輕時代的愛之旅，那隻母鷹曾經讓他追蹤了整整三個月，終於在一片密密的林海底端，她無路可逃，愛的迷藏遊戲到了終局，她徹底開心了！心甘情願被他強壯的力量擄獲，與他一起沉醉永恆的愛之中，共同誕生了孩子們，度過甜蜜的時光，直到數年前，她生了一場病，死在他的懷裡。之後，他便過著孤獨的生活。
那一趟旅行充滿了亢奮與激情，絕無僅有的一次，而後，他永遠無法再來一次。並非體力上的侷限，而是真正的完美，一次就夠了！真正的完美，難以複製。你不必覺得遺憾，因為——真的，一次就足矣！太多次，便失去了完美，失去了稀有性。
而往往人們不能體會這一點，他們無法堅持，無法保有愛的品質。總是迷失在無盡追逐愛情高潮的漩渦裡，卻一再遺失真愛與永恆。
「咳！關於永恆之愛，這——你得去經歷！許多人努力求愛，著迷於熱戀初時的激情，像被迷幻了一樣，整個人都飄飄然。但激情之後，熱度消失，便是真愛的開始！
「你不可能只享受熱戀的激情部分，而吝於付出愛的代價。而且你不可能維持那個激情熱度很久的，那不合乎自然。如此，很快地三個月後你的激情消失了，你又得投入新的對象，新的激情，永劫回歸，折磨得你精疲力盡。
「愛的歷程包括了和諧與爭執，繁華與枯竭……，它有高潮，也有低迷的時候，它時常絢爛，也會遭遇平淡，而就像生命的歷程一樣，必須去經驗它，接受它，經營它。」
小壁虎為自己的退縮感到一絲懊悔，「我的愛人，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或許那時候，我應該為她留下，不然就帶走她，我沒有去試，怎麼知道我們之間的愛情能不能夠被完成呢？」
鷹大笑數聲，爽快地提議：「上來吧！我們先去飛一下，然後回到巢穴，讓我好好休息幾天，我再載你去找她吧！」
當然好囉！
小壁虎迅速爬到鷹的身上，有多久沒有飛翔了？沒有從空中鳥瞰著遼闊的大海與陸地。
現在，他又升上了天空，變成一朵在飄的雲，重新以宏觀的角度觀看著世事，觀看著已然渺小的世界。海岸線如一道發亮的絲線，貫串藍寶石之海與祖母綠山巒。
風的節奏有致，他們宛如漫步天空，與宇宙和諧同步。然後風在更高處卻狂亂起來，鷹的飛行也跟著亂調了，小壁虎緊緊抓著鷹的背部，突然意會過來——這不就是永恆之愛的節奏嗎？它不可能一直平順，也會遇上亂流，不管是什麼節奏，最重要的是堅持的心！
小壁虎會心一笑，現在風速又平緩下來了！
他的眼睛睜大，巡視每一座浮掠而過的山，他要尋出那個壁虎家族居住的廢棄農舍所在位置，他要找到他的愛人，向她表白自己濃郁的思念，並共創真正的永恆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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