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巨人抱持金鼇 阿罩霧林家秘密深藏
夜幕深沉,群星隱隱閃爍。
孤月高懸,大地一片靜謐。
一名男子走過,腳邊的草叢裡忽然傳出微弱的嚶嚶聲,打破了寂靜。
聽起來像是幼犬?或許是幼貓?
男子回身揮揮手,提醒從人不要誤踩。
一旁的樹上傳來夜梟「咕.咕咕」的叫聲,男子想了想,蹲下身從草叢中撿起一隻出生不久的幼犬。母狗不知哪裡去了,幼犬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就算沒有被夜梟攫食,恐怕也會餓死。
男子把幼犬輕輕放入自己的衣袋中,繼續向前面的寺廟走去。
在這種時辰,多數的名寺大廟早已經關閉大門、謝絕香客,不過在福建省漳州府平和縣新安里的這一處偏僻村落,有一間媽祖廟大殿還透出微微的燈火。
大殿之中,只點燃了兩盞小小的紅燭。男子進入後不久,就長跪在媽祖神像前,宛如一尊雕像,沒有絲毫動靜已經超過一炷香的時間了。
這名男子在深夜造訪,原本就是因為遇到了人生的大困惑,想要來祈求媽祖指點迷津。先前他誠心祝念,擲筊後求得了籤詩第三十四籤。
男子走到老舊泛黑的籤詩櫃,拉開抽屜取出籤詩。只見上面寫著:
危險高山行過盡,莫嫌此路有重重。
若見蘭桂漸漸發,長蛇反轉變成龍。
看到籤詩前兩句,纏繞在男子心頭的濃密烏雲似乎散開了一些,彷彿日頭又浮現了,但是對第三句「若見蘭桂漸漸發」卻難以理解。
「蘭桂」是什麼呢?男子不解,又看到籤詩的最後一句寫著:「長蛇反轉變成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僵立許久。一回過神,便即跪拜在地,深深叩首再不起身,不知是在祈願還是沉思。
媽祖廟內外一片寂寥,只有隱約的蟲鳴交響之聲,還有偶而才會傳來的夜梟「咕.咕咕」的叫聲。
乍看之下,此時此地,這一帶只有大殿中的這一位神秘男子。
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見在緊閉的大殿門之外,有幾名頗具威嚴的人士,正在嚴密守護著,不讓任何人有機會闖入大殿打擾。到了這個時間,本來就沒什麼香客或遊人會來,這幾個人看起來都不是普通人,卻在此時此刻默默守門,這就是一奇。
更何況,放眼望去,在媽祖廟的裡裡外外,隱約可見各有一隊兵勇持槍在嚴密護衛。兵勇的人數不算少,卻都靜靜站立,謹慎守望,動也不動,有如廟中常見的護法神像。在媽祖廟的外面,還有多匹健馬均都勒口,幾乎不發一聲,可見軍紀之嚴。
男子不是孤身前來。從陣仗與軍紀看起來,這名男子絕不是普通人,應該是一名治軍有道的將軍。
問題是,媽祖廟所在的漳州府,乃至於整個福建省,這時經常可見大規模的太平軍飄忽來去。官軍與太平軍在此犬牙交錯,攻防不斷,正是戰亂之地,隨時都可能出現激烈的戰事。這名將軍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遠方隱隱約約傳來馬鳴之聲,幾乎不可聞。
但是神秘男子聽到了。
緊接著又有一聲馬鳴,非常輕微。
剛剛那匹馬跟現在這匹馬不是同一匹馬。
不只有一匹馬。
神秘男子想起先前得到的機密線報,當時全然不敢置信,現在看來竟有可能是真的了。大敵當前,還要出賣自己人嗎?這是為了什麼?先前一直是勢同水火的敵人,現在竟對自己釋出了善意;反而本來應該是同仇敵愾的戰友,如今想要自己的命。以後的路到底該怎麼走?他黯然嘆了一口氣,理不出頭緒。
「殺!」殺伐之聲突然震天響起,彷彿平地爆出一聲雷,畫破了原本寧靜的夜幕,驚起不少飛鳥。
成群的大平軍打出旗號,從媽祖廟前方湧現,在有如野獸般的嘶吼聲中,爭先恐後向前衝來,把廟前的山路擠得水洩不通。
跪趴在地的神秘男子緩慢抬起頭來,卻沒有起身。
媽祖廟的大殿之中,燭台低矮,兩盞綠豆大的火光,硬是把本來身形瘦小的神秘客,在牆上映照出一個昂首趴伏的巨大身影,有如一頭長頸神龜。
台灣阿罩霧的林家人如果看見了這幅景像,一定會想起那個秘密。阿罩霧的林家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卻絕不對外提起。
當年一場充滿傳奇色彩的夢境,如今隨著當事人的步步高升,越來越像是伴隨著歷代開國君王的歷史神話,就像周文王一出生就滿室金光,又如漢高祖的降世乃是蛟龍播種。
神祕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從戎短短五年,就以三十五歲之齡晉升為從一品封疆大吏的林文察。
來自台灣阿罩霧的林文察,如今官拜提督,而且剛剛成為大清開國以來,同時擔任福建陸路提督與福建水師提督兩項要職的第一人。
就在林文察總提督遭到伏擊的此刻,千里之外的阿罩霧林家,早已陷入了家破族滅的空前危機。
林家親信都以為阿罩霧林家遭逢大劫,林文察卻知道更大的凶險與危機還在後面。廟外這批潮湧而至的敵軍,只是剛剛揭起的序幕。
阿罩霧林家的秘密發生在三十多年前。
道光八年,西元一八二八年,阿罩霧林家添丁。
阿罩霧林家與四張犁戴家聯姻,也算是地方大事。林開泰與戴蔥娘這對小夫妻在大婚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才懷上了第一胎,自是充滿歡喜。
林開泰體魄健壯、相貌端正,戴蔥娘中等身段,面容姣好,兩人確實是天作之合。阿罩霧林家上上下下都預料一定會迎來一個俊俏的大胖小子。如今戴蔥娘有孕剛滿三個月,就提出要擇日回娘家省親兼親自報喜,林開泰欣然同意。
「小姐,好像有點不對勁。」戴蔥娘的丫環小翠聲音緊張:「本來好好的天氣,怎麼頭頂上這片烏雲。」畏畏縮縮,伸手指了指天上,欲言又止。照理她應該改口叫少夫人,但是改不了口,林家人對這種小事也不以為意。
戴蔥娘:「烏雲怎麼了?」
小翠:「這片烏雲,怎麼好像、好像一直跟著我們啊?」
戴蔥娘笑:「哪有這回事?」
林開泰卻微感不安。出門之後,他就有點心神不寧,擔心會出什麼事,但是又說不出個道理。現在聽小翠提起烏雲罩頂,竟想乾脆中途折返,今天先打道回府算了。看到蔥娘一臉幸福,正等著回家親自報喜,他又遲疑了。
「我是怎麼了?忽然對這趟路這麼不安?」林開泰覺得自己好笑。
「阿泰,前面有點狀況。」林阿大說。
「怎麼一回事?」雖然路上偶而會不太寧靜,林開泰認為從阿罩霧到四張犁的路不算太遠,只帶了幾名家丁隨行。
林開泰走出馬車一看,知道已過旱溪。旱溪在阿罩霧北邊,往南匯入烏溪之後,再向西併入大肚溪。過了旱溪,就已經走了一半的路了。此時在前方的道路中間,有一群壯漢攔住幾個農民正在問話,看起來氣氛不太好。
見到這種情況,林開泰鬆了一口氣,不是遇見了械鬥或亂民就好。吩咐林阿大前去一探究竟。
林阿大從就小生長在阿罩霧林家,看著小自己十歲的堂弟林開泰長大。他雙腳勤快、說話又溜,是林家對外傳話聯絡的得力助手。
林阿大走過去拱手客氣問:「各位大哥,方便借路過去嗎?我們是阿罩霧林家。」阿罩霧林家在地方的名聲不壞,對方通常都會賞臉。
「阿罩霧林家?」幾名壯漢聽到這幾個字,面露不善。
話剛說完,天空忽然竄出了連連悶雷,雖然無聲,一道又一道的閃光,總是令人心驚。
林阿大納悶:「二月二,龍抬頭,悶雷生。現在都過了夏天,進入初秋,哪來的悶雷?總不會是有龍出現吧?」抬頭一看,朝陽還在遠遠的東方,除了頭頂上有一朵烏雲,就是一整片的藍天,哪來的龍?
帶頭壯漢平素行事沉穩,此刻心中有怨,暴躁之氣湧了上來,大罵:「天不照甲子,人不照天理。阿罩霧林家不讓我們好過,那大家就都不要過了!」帶人衝上來提棍就打。
林阿大深陷敵營,被打倒在地,其他家丁急急要走,對方已追了上來。
後面趕上來的壯漢一邊破口大罵阿罩霧林家,一邊撿拾石頭往馬車丟,嚇得車中的戴蔥娘與小翠驚叫連連。
林開泰愛妻心切,又驚又怒,但是他自幼追隨父親林甲寅經營生意,見多識廣,深知朋友該多交、敵人要化解,忍住怒氣委婉說:「請先住手,這當中一定有誤會。請先住手,說清楚了,阿罩霧林家跟大家交個朋友。」
帶頭的壯漢指著林開泰罵:「交朋友?交你祖嬤個頭!你阿罩霧林家先前搶走墾戶,現在又故意降低田租搶我們的佃農,是這樣交朋友的嗎?」說著又丟石頭。
這顆比芭樂還大的石頭飛快襲來,擊中林開泰的額頭,先砸出咚一聲,才伴隨著慘叫。
戴蔥娘在馬車中聽見外面爭吵,隨即傳來夫君慘叫,擔心夫君遭到不測,害怕得四肢發軟,這時腹中微動,提醒了她此刻一家人生死同命,當下顧不了自身安危,連忙伸手拉開馬車的布簾:「開泰,你怎麼了?」只看見林開泰跌坐在路邊、雙手掩額卻掩不住鮮血湧出,還有一名持棍的壯漢大步向他走去,顯然不懷好意。
眼見大禍在即,戴蔥娘反而鎮靜下來,想起剛剛對方提到佃農,心知這些壯漢可能是附近地主的家丁,鼓起勇氣說:「住手,我是四張犁戴家的三小姐,你們是誰?」她一手護著肚子緩緩走下車,旁邊的小翠雙腿不停發抖。
來人聽到「四張犁戴家」,紛紛停手,看向帶頭的壯漢。
帶頭壯漢猶豫了片刻,粗聲說:「這件事還沒完!」轉身離去,走過倒在地上的林阿大時,又用力踢了一腳。
危機解除,戴蔥娘這才覺得肚子劇痛,哎喲了一聲抱著肚子蹲下。
林開泰大急:「蔥妹!」
戴蔥娘軟倒在小翠懷中,臉色慘白。
「小姐!」小翠尖叫,看見戴蔥娘裙擺正慢慢出現一片紅漬。
一頭鮮血的林開泰緊緊抱住蔥娘,想起祖母的口頭禪:「媽祖保庇、媽祖保庇。」戴蔥娘伸手想抹去夫君臉上的血漬,強忍腹中疼痛,眉頭深鎖。
林開泰急喚:「阿大,快找大夫。」
林阿大受了不少棍棒創傷,但都只是皮肉傷,得知堂嫂危急,火速跳了起來飛奔去找大夫。片刻之後,竟然領回一位算命仙,手中還拿著一桿布旗,上面寫著「神算賴布衣」。
林阿大:「阿泰,我半路遇到這個算命仙,他看我急著找大夫,說他會一點歧黃之術,我不懂什麼叫歧黃之術,他才說他懂醫術。」
林開泰現在是急病亂投醫,管他是布衣還是郎中,只要懂醫就好,無心聽林阿大絮語。
賴布衣抬頭望了望烏雲,又遙望九九峰,右手五指不停推算,然後才「望聞問切」,有模有樣,等切完脈,猶豫片刻才眉頭深鎖說:「尊夫人動了胎氣,見了大紅,這胎兒恐怕是安不住了。」
林開泰大驚:「大仙,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救這孩子。」緊緊抓住賴布衣手臂,屈膝就想跪下磕頭。
賴布衣連忙扶起林開泰:「能救一定救,就怕萬一還是救不起,死胎留在腹中越久,對孕婦就越是大大不利。」
林開泰流下男兒淚:「那該如何是好?我一定要救這個孩子,又絕不能沒有蔥娘。」
賴布衣:「養胎必先養血,我先開一帖止血、補氣、安胎的藥試試,如果三天之後胎兒還是救不起,就要趕快用藥滑胎。」
林開泰一行回到家,立刻重金聘請彰化最高明的大夫王聖手來看,說法卻一樣。
三天之後,王聖手再度登門望聞問切,遲遲不語。
林開泰:「如何?」
王聖手:「少夫人連日昏睡,頗欠血色,這兩天多有脫髮,脈象更是『上少陰數而滑,下少陰弱無力』,簡單的說,狀況很危險。」
林開泰:「要怎麼安胎?」他還存著一線希望。
王聖手:「林少爺,上天有好生之德,醫者當有父母心,但是此胎留住的機會渺茫。」
林開泰:「不然再觀察三天看看?」
王聖手嘆了一口氣:「就算留得住,難免已經先天有損;萬一留不住,如今懷胎已經快四個月,滑胎稍嫌太晚,但是如果立即施針,總還能保全孕婦,再拖下去,到時想要滑胎不只為時已晚,連少夫人都要受害。」
林開泰聽大夫這麼說,知道為了蔥娘的性命安全,只能斷然滑胎,但是要放棄胎兒,這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掙扎了許久,知道如果不趁此刻蔥娘昏睡時施針滑胎,等蔥娘醒來必然更難。
「不能滑胎。」戴蔥娘不知何時已醒,勉強說出這四個字之後,虛弱地看著林開泰。
林開泰:「蔥妹。」止不住眼淚直流。
戴蔥娘也流下了淚水。
林開泰知道戴蔥娘認定事理就很難再改,問大夫:「還能如何?」
王聖手:「人力有限,要看天命。多祈求媽祖保庇吧。」
戴蔥娘原本就篤信媽祖,自此更是日日念經、潛心安胎,林家上下又全家祈求、用心照料,居然真的化險為夷。轉眼過了四個多月,戴蔥娘懷胎八月的肚子雖然沒有一般孕婦那麼大,比起當日卻也頗有成長了。
一天早上,戴蔥娘看見一個身形比常人高大許多的金人抱物走來。她想起當初遇襲的事,以為巨人是來生事的,正想出聲示警,又擔心肚中胎兒,猶豫之間看見巨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一件特殊物品,金光閃閃。
「這是什麼奇怪的武器?難道是黃金飾品?」戴蔥娘越看越覺得神奇。
巨人步伐極大,已經走進林家宅院,戴蔥娘這才看出巨人雙手捧著的竟是一尾金龍!
「不對,這不是金龍啊,你捧著的這尾金龍,怎麼前面是龍頭,後面卻沒有龍身?」戴蔥娘多誦佛經,熟知佛典經常提及龍王、龍女,但是此物在佛典中卻未曾提及,她看出怪異之處,忘了害怕,忍不住開口問巨人。
「蔥娘、蔥娘。」
巨人還沒回答,背後先傳來夫君的溫柔呼喚。
戴蔥娘聽到夫君叫喚,回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剛剛的巨人與神獸都已不見。原來是一場怪夢。
林開泰問:「做了夢嗎?妳一直喃喃自語,擔心是夢魘,才把妳叫醒。」
戴蔥娘回想夢境依然清晰,跟夫君說了。
林開泰大感好奇:「妳說這尾神龍長什麼樣子?」
戴蔥娘:「金光閃閃,有著龍頭,身體卻不是龍身。」
林開泰:「不是龍身,那是什麼?」
戴蔥娘:「金光閃亮,有點刺眼,那時不知道是在夢中,一開始看到時只覺得緊張又有點害怕,沒仔細看,就擔心肚子裡的胎兒,等到想要再瞧一眼時,聽到夫君叫喚,張開眼睛就醒過來了。」
林開泰:「神龍的身體多長多大?」
戴蔥娘伸出雙手比了一比:「比龍頭大上一點,不長,像個大盆子,反正絕對沒有龍身那麼長。」
林開泰不敢大意,立即去向父親稟告,卻看見父親林甲寅眉頭深鎖。
林甲寅今年四十七歲,黝黑強壯。他白手起家,事業有成,如今高堂尚在,子女都已長成,正是人生得意,本該歡喜。
林開泰輕聲叫喚:「阿爸。」
林甲寅見到長子先問:「你看我到底要不要爭取當總理?」
林開泰:「我還是不了解當總理有什麼好處,而且,阿嬤不是一直反對阿爸去當總理嗎?」
林甲寅欲言又止:「唉,你不了解啦。」
林開泰不了解一向得意商場的父親,怎麼會為了總理的事而苦惱。
林甲寅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想啊,但是又不得已。」
林開泰:「阿爸是擔心械鬥?」當總理看起來有權有勢,見到官員也不必跪拜,很多人都以為這就是當總理的好處,林開泰知道其實不是。一來林家不希罕權勢,二來他們也沒什麼機會看到官員。
林甲寅:「是啊。」
林開泰:「阿爸是擔心先前四張犁攔路打人的事情還沒完?」
林甲寅點頭不語,直到聽到林開泰提及戴蔥娘的夢,才大感興味。
到了半夜,四張犁戴家帶了幾百個人忽然來襲,阿罩霧瞬間就被攻破,死傷慘重。半夜驚醒的林甲寅還來不及應變,房子已經點放了一把火,他慌慌張張衝到寡母黃端娘的房間想要救人,濃煙中一時找不到門,眼見火勢漸大,又擔心兒子與媳婦是不是還在沉睡,那就危險了。奇怪,怎麼沒有人來幫忙呢?林甲寅急得大喊:「快來人、快來人!」直到被妻子董悅娘與兒子林開泰喚醒,林甲寅才知道自己做了惡夢,這夢太恐怖了、也太真實了,而且有可能發生。
想起夢境,林甲寅心有餘悸:「這幾年越來越多墾戶改投到我們這裡來,原本地主損失了墾戶與收入,一定很不高興。如果這些地主忽然結夥來圍阿罩霧林家,到時要怎麼辦?」
林開泰一聽,面有憂色:「既然這樣,阿爸就爭取當總理啊,可以名正言順團結附近住戶,一起自保。」
林甲寅搖搖頭:「沒那麼簡單。」嘆了一口氣。
林開泰知道父親又想起了曾祖父林石的悲慘往事,這是阿罩霧林家最大的心病,全家謹記不忘,對外卻從來不敢提起,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林甲寅如果要爭取當總理,萬一官府因此查出林石的往事又該怎麼辦?
林甲寅自幼由寡母黃端娘辛苦撫養長大。黃端娘一再耳提面命,叫他千萬要記取祖父林石的慘痛教訓,不只要對官府敬而遠之,不要子孫讀書求取功名,而且絕不可以跟地方上的豪強勢力有太多的牽扯或來往,以免萬一出事了又無端被牽連進去。
林甲寅遵守母訓,專心從商及拓墾,積極買田地、招攬佃農,卻沒想到這樣也會跟地方上的豪強勢力鬧出糾紛。
林甲寅對於即將出生的長孫充滿期待,也知道寡母黃端娘很希望趕快晉級為曾祖母、體驗四代同堂的福氣。聽到長子林開泰說起媳婦戴蔥娘夢見了奇特的神龍,不由得想起昨天到街上聽到久聞的傳說。
「你看,你看,天上金龍在飛啊!」
林甲寅談完生意走到路上,聽到人聲喧嘩,許多人聚過來看著天空。他抬頭一望,在天邊一角、九九峰的上方,有一抹呈現長條狀的浮雲,在夕陽映照之下閃閃發亮,竟然有如翱翔於天空的金龍。
路人七嘴八舌,討論著台灣會不會一到天年就出皇帝,有些人直接就雙掌合十當街參拜。
七、八個羅漢腳聚在一起,大聲聊天。
膚色黝黑的羅漢腳:「難道是天年到了?」
光頭的羅漢腳:「黑大仔,你說什麼天年?」
黑大仔:「彰化地理要出皇帝的天年啊。」
光頭:「不是已經被楊本縣敗壞了?」
黑大仔:「說不定沒有敗成啊,不然怎麼會出現這尾金龍?」
另一位駝背的老羅漢腳:「什麼金龍,就是一片普通的雲吧。」
黑大仔:「不,不,不,一定是金龍顯靈,那片雲只是殘留的形影。」
駝背:「朝廷平定林爽文要『彰顯皇化』才取名彰化,怎麼會出皇帝?」
黑大仔:「我看彰化意思是『彰顯台灣有皇帝命是地理所化』,哈哈。」
光頭:「彰化會出現皇帝的天年,莫非是今年?」
黑大仔:「如果天年到了,我們就學朱元璋,大家一起拚個出頭天,到時你們都是一字並肩王。」
羅漢腳一聽都開心起鬨。只有駝背的老羅漢腳冷眼旁觀後悄悄離去。
林甲寅聽這群羅漢腳越講越大膽,想起當年林爽文在大里杙起事,應該也是以為天年已到。結果呢?不但賠上自己的命,還害祖父林石也家破人亡。
旁邊一個外貌斯文的讀書人皺眉搖頭,他知道羅漢腳都沒讀過什麼書,只是道聽塗說,轉述起故事往往張飛打岳飛,充滿穿鑿附會,一百多年前康熙爺派兵平定朱一貴起事之後,把地方取名為彰化的如此大事,竟然被這些羅漢腳說成是四十年前乾隆爺派兵平定林爽文的結果,真是一丈差了八尺,無知之極,偏偏這種一知半解、信口開河的人最會添亂。
對於當時盛傳的天年傳說,讀書人也知之甚詳,早就聽過鄉野村夫的以訛傳訛,竟然說嘉慶皇帝得到欽天監的秘密通報,直指台灣的地理風水已經有了帝王氣象,只等天年一到,必有紫氣東升,一定要設法破解。
這些荒誕的謠傳還包括說嘉慶皇帝特別找了精通風水的楊桂森來彰化當知縣,秘密命令他一到台灣就務必設法「敗地理」,絕對不能讓台灣冒出皇帝。讀書人苦笑想起,這個在地傳言後來越傳越廣、越傳越離譜,本來楊桂森當知縣的足跡主要只在彰化,現在全台灣許多地方居然都留下了「楊本縣敗地理」的穿鑿附會。
讀書人想起這段怪力亂神之說,後來也牽扯了自己,不禁又露出了苦笑,因為他也姓楊,名廷鰲,朋友笑說:「你這名字註定是走上朝廷、獨占鰲頭,等考上了功名,放個知縣,就是楊本縣了。」楊廷鰲當時笑笑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對於考功名沒有興趣,只是喜愛讀書而已,書讀多了,自然知道許多傳說的故事本來自有真實根據,但是總被一知半解的人不停渲染誇大。
一旁的羅漢腳還在七嘴八舌討論楊本縣敗地理,說起阿罩霧這地方,隸屬於彰化縣的貓羅保,民間傳說,當地有九十九座高峰,故稱九九峰,此地上接大安溪,下有大甲溪,這種風水是龍興之穴,只待天年一至,必有帝王興起。楊本縣來到九九峰時,每當想要找出破解風水地理之法,必逢濃霧蔽日,只好另謀鎮壓之策。
楊廷鰲邊聽邊想,根據正史記載,楊桂森確實在嘉慶十五年到十七年擔任彰化知縣,後來又署理鹿港同知。到任不久就下令紳商集資十四萬兩,把縣城從刺竹城改成了磚城,隔年重修孔廟,離任前又在鹿港溪邊修築堤岸。
楊廷鰲雖然飽讀詩書,但是對於坊間的章回小說與說書,也抱持孔老夫子「有教無類」的胸懷,總是「有看無類」,他心想:「楊知縣做的都是地方官本分當為的事,怎麼會變成楊本縣鎮壓台灣龍脈風水的絕招呢?我如果當了知縣,多半也會做一樣的事,又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不過,信史被這麼加油添醋一說,倒是精采多了。全台灣各地知縣來來去去可多了,恐怕老百姓只會記得有這麼一位楊本縣,真不知道楊知縣英靈有知,會高興還是難過?」邊想邊搖頭苦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