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平時很少有人拜訪海淵之塔，而莫維亞總是在會客室接待訪客，議事廳很少被使用。
今天，議事廳的長桌周圍坐滿了人，精靈議會成員和黑崖堡高階騎士面對面而坐，桌子盡頭的主位上是年老的精靈議長，議長左右兩側是兩位人類法師。一個是身穿墨藍色法袍的耄耋老人，一個是戴著薩戈皇室徽章的金髮青年。
金髮青年就是昨天用水晶球求援的人。現在「他」拿出來了皇室徽章，以薩戈使臣的身分參加會議。小法師柯雷夫不在這裡，骸骨大君倒是在，他也戴上了一枚皇室徽章，坐在金髮的薩戈使者身後。
金髮使者對面的老人看起來平凡無奇，實際上卻是房間內最受尊敬的人物。在場的精靈們都聽說過這位偉大施法者的傳奇功績，雖然精靈的壽命更長，但他們還是將老法師視為長輩。
莫維亞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伯里斯．格爾肖」。
這位傳奇法師已經老態龍鍾，髮禿齒豁。當他從一堆文件檔案中抬起頭時，銳利冷冽的目光竟讓莫維亞渾身一凜。
精靈議長比了個手勢，示意莫維亞坐到長桌另一端的椅子上。待他坐定，老法師清了清喉嚨，用沙啞卻有力的聲音問道：「海淵之塔的莫維亞大師，經過調查，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證明你長期操控和誘導驚濤魚人。針對這一點，你有什麼想要辯解的嗎？」
所有人都看向莫維亞，等待著他的回答。唯獨洛特沒有看精靈，而是看著八十四歲的老法師。
他身體前傾，把手指伸到椅背的縫隙裡，偷偷在艾絲緹公主的背上寫了好多字：妳的導師多棒啊，這樣說話真是迷人。他的變化法術也很厲害，妳看他，簡直老得和過去一模一樣。既然有這種能力，當初他為什麼不幫自己多變出一些頭髮？
艾絲緹皺著眉一動不動，繼續冷漠地盯著被指控的精靈。
在古精靈語中，驚濤魚人被稱為「底波爾勒」，意為「大洋深處的靈魂」。
古時候，南方沿海居民認為魚人是一種死靈，由葬身海底的人幻化而成，傳說牠們會引誘活人進入漩渦，用妖術把人拉進海底。
隨著魔法與航海技術的發展，後來人們瞭解到魚人並非死靈，並且編造出了另一種虛構的海洋人形種族──賽蓮。
之後，賽蓮便成為了各種浪漫海洋傳奇的主角，並且接下了「用妖術把活人拉進海底」的任務。
在官方正式的《昆緹利亞海島志》中，由魚人帶來的命案非常少，甚至比鯊魚襲擊人類的次數還要少。這和魚人的習性有關，正常情況下，牠們生活在遙遠的大洋深海裡，只有在洋流、氣候、天象等因素出現異常的巧合時，牠們才會偶爾來到昆緹利亞附近掠食。
魚人出現的次數雖少，但一旦出現就會引發巨大危險，所以沿海居民也不能放鬆警惕。一百六十幾年前，一位人類法師系統性地研究了驚濤魚人的行為模式，總結出一套應對經驗，還發明了一種針對魚人的誘導劑。
法師名叫「芬尼奈特」，是一位專攻異界學與毒物學的研究者。他原本在五塔半島修習，後來因為私自涉足非法學派而被驅逐出教院。在過去的年代，異界學、毒物學和死靈學一樣惡名昭彰。
芬尼奈特來到昆緹利亞，在蘇希島定居生活，與海島精靈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幫助精靈重新設計船隻，提升航行安全；他教導灰山精簡單辨別植物毒性的方法，大大減少了這一種族的意外死亡率；他還替領航島的人類蠻族設計了防鯊界限，避免他們潛泳時遭受襲擊。而他自己最為驕傲、也最為執著的，是針對驚濤魚人的一系列深入研究。過去從來沒有任何法師涉及這一領域。
他設計了一套預警系統，可以根據海洋活動與天象來追蹤魚人的行跡，他研製的誘導劑可以將魚人帶回深海，而且不會傷害海中的其他生物。在他的幫助下，昆緹利亞居民躲過了不少危險，海淵之塔矗立在豐饒美麗的蘇希島上，就像照拂著整個昆緹利亞的燈塔。
人類的生命是很短暫的。芬尼奈特在七十三歲時就平靜地離開人世。他將畢生心血留給了唯一的學徒莫維亞，而莫維亞也沒有辜負導師的囑託。精靈繼續保護著昆緹利亞，逐漸成長為名傳四方的大師。
百年前，莫維亞首先發現了魚人的異常行為，並推測出牠們有可能大舉侵襲近海。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情況，當時的精靈和人類都並不是十分相信。後來，險情真的發生了，多虧莫維亞提前做了一些準備，才把災難損失降到最低。
由於血統問題，很多精靈都不太信任莫維亞，比起混血精靈，他們似乎更能接受完全異於自己種族的人類。驅逐魚人的戰鬥平息後，精靈們對莫維亞大為改觀，他們開始心甘情願地稱他為大師，並相信他確實是合格的海淵之塔繼承人。
一年年過去，昆緹利亞與十國邦聯間的貿易航線越來越多，精靈與人類的交流越來越頻繁，異界學、毒物學和死靈學也不再是死罪和禁忌。
有些年老的精靈指出，近百年來蘇希島的氣候似乎發生了變化，每年總有零星幾天出現與季節不符的低溫。而過去兩三年都很難見到一次魚人，現在魚人卻每年都會在近海出沒。
莫維亞解釋，正是因為氣候的微妙變化，所以近年來魚人的出沒頻率也比以前高了不少。
異常低溫每次都持續不長，基本不會影響到作物收成。魚人雖然頻繁出沒，但在莫維亞大師的守護下，蘇希島的精靈依舊十分安全。
只要有海淵之塔在，有莫維亞在，精靈們就不用為此憂心。
「但是，灰山精、人類和半身人就沒這麼好的待遇了，對吧？」
說著，伯里斯放下手中厚厚的資料，精靈議長默默接過資料，繼續翻閱。
每年都有漁民被魚人殺死。有的遇難者能留下殘骸，也有的就永遠消失在茫茫大海裡。
受害者有灰山精，有領航島的人類蠻族，有昆緹利亞本地的半身人，也有從海港城來的漁夫或商人。精靈們認為，這是因為其他種族無法在第一時間收到預警，而且他們與精靈存在一定的溝通障礙，所以精靈比較安全，其他種族更易受害。
但事實並非如此。
伯里斯．格爾肖表示，他的學徒柯雷夫親自遭遇了驚濤魚人，經過初步判斷，魚人普遍行為異常，呈現藥物成癮後的亢奮狀態。於是柯雷夫將疑慮偷偷告訴了導師，在導師的授意下，他決定繼續探查蘇希島上的其他疑點。
在這期間，黑崖堡與海港城突然遭到了大批魚人侵襲。一位薩戈皇室使者正在黑崖堡執行公務，他和黑崖堡騎士團一起為保護百姓而戰鬥，並且與海淵之塔取得聯繫，向蘇希島告知情況並請求支援。
這位使者來自王都真理塔，是一名學有所成的法師。他對死去的魚人進行了一些檢查，震驚地發現魚人身上有大量魔法藥劑殘留。
在他檢查期間，法師伯里斯．格爾肖正好趕到蘇希島，在學徒的協助下，他發現了海淵之塔內被隱瞞了百年的祕密——引導魚人靠近近海的罪魁禍首，正是莫維亞大師。
昆緹利亞附近的海水中存在著高濃度的誘導劑。誘導劑經過改良，其中多了數種魔法藥劑，魚人會被引誘至相應水域，並且變得亢奮飢餓，攻擊性倍增。所有昆緹利亞居民中，只有莫維亞一個人有製作和使用誘導劑的能力。
不僅如此，海淵之塔上還一個有持續運作的防禦法術。法術範圍覆蓋了蘇希島和附近海面，魚人一旦進入範圍內就會動作遲滯，便於擊殺；一旦離開法術範圍，牠們又會重新被誘導劑支配，變回嗜血瘋狂的狀態。
這個防禦法術有很多不足之處。其中之一，就是它在存續期間會導致附近溫度明顯下降，而且需要消耗大量稀有的魔法材料，成本不菲。
當年芬尼奈特因此入不敷出，還接受了許多海島居民的捐贈。現在莫維亞並不會長期開啟它，他只在釋放誘導劑的時候喚起法術。
一切施法原理、法術效果和藥劑成分，都在筆記中寫得清清楚楚。這是法師芬尼奈特的筆記，初始版本的誘導劑是他研製的，覆蓋島嶼的防禦法術也是他設立的。
在筆記中，他希望莫維亞能將研究繼續下去，比如移除降溫的副作用，想辦法降低維護成本，最好還能擴大法術範圍，讓它覆蓋整個海域，而不僅僅是保護蘇希島。
「芬尼奈特所期待的一切，你全都沒有做到。」伯里斯合上了手中的羊皮紙筆記，這也是芬尼奈特留下的法術書籍之一，「這麼多年來，你好像只做了三件事。第一，改良了誘導劑；第二，讓魚人依照你的意思出現或消失。這兩件事耗費了你大量的精力，導致你的其他法術修為一塌糊塗。」
一層層走上高塔時，伯里斯親自欣賞了那些「一塌糊塗」的法術。在海淵之塔中，所有優秀的魔法幾乎都是芬尼奈特留下的，莫維亞在個人研究上簡直一片空白。
「你還做了第三件事，這也是最驚人的一件。」伯里斯繼續說，「百年前，你一手引導驚濤魚人大規模來到近海，放任他們肆意攻擊精靈、人類和其他種族，戰鬥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你又將魚人重新引回大洋深處，順理成章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莫維亞大師，如果你想問我有什麼證據，證據就在你的塔裡。你每次購買材料、施法、配藥、啟動法器，這些行為都會留下相應的痕跡，你的法術筆記也完整記錄了你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也許你早就想到那些東西會成為證據，但即使你知道，你也無法毀掉它們，因為毀掉法術筆記反而會增加你自己的不便，於是，你用了一些防禦術和詛咒術來保護它們。只可惜，你這方面的施法能力太糟糕了，你最多只能瞞過學徒和外行人，卻防不住我這種狡猾的人類。」
莫維亞不說話。他低頭坐在桌前，雙手緊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精靈議會的成員們不斷小聲交頭接耳，議長盯著莫維亞一會兒，催促道：「莫維亞大師，請做出回應。」
莫維亞還是不回答。議長和伯里斯聊了幾句，男裝的艾絲緹也以協力者的身分加入討論。
伯里斯主動提出，不要以他一個人的指控作為標準，精靈們可以聯繫奧法聯合會，他們會派出調查組進一步查明事實。所有調查取證都會在精靈議會的監管下進行，如果需要，「金髮的真理塔法師」也可以代表薩戈做出公正的擔保。
議長皺著眉頭，頻頻點頭。
終於，莫維亞長嘆了一口氣：「我真是不明白，你們怎麼會這樣？」
議事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看向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比起混血精靈，你們好像更喜歡人類？」莫維亞笑了笑，「太奇怪了，為什麼呢？這是海島精靈的文化傳統嗎？比起混血精靈，人類反而更加可以相信？」
「莫維亞，」議長提醒他，「注意一下你的言辭。還有，信任不是依靠血統決定，芬尼奈特大師和格爾肖大師本身就值得信任。莫維亞，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莫維亞抬起頭，眼睛裡噙著淚水：「你們覺得呢？這要問問你們自己，你們永遠不會尊重我，永遠沒有人會真正信任我……」
議長冷冷地看著他：「有多少性命因你而隕落？也許那些人至死都在信任著你。」
「我一直保護著蘇希島！」莫維亞推著桌沿站了起來，聲音尖利且顫抖，「我一直盡可能減少精靈的傷亡，盡可能不讓族人被捲入其中。近年來沒有任何一個精靈因魚人而死。至於灰山精或半身人，那些種族本來就距離我們非常遙遠，導師的法術本來也保護不了他們。當魚人出現時，他們的遭遇反而可以提醒我們，讓精靈們意識到危險，及時提高警惕。至於人類，這麼多年了，我們與人類的合作關係不是越來越融洽了嗎？我們雙方都沒有什麼不悅，還因為魚人而更加團結。」
聽到這裡，艾絲緹忍不住問：「與人類合作？你計算著紅圓月的日期，在這前後幾天誘導大量的魚人圍攻黑崖堡，等到我們求援時，你再積極派人援助。這就是你眼中的合作與團結？」
莫維亞回答：「畢竟我們還是及時提供援助，清理了近海的魚人。我並不是真的想傷害你們。」
「可以了，你住嘴吧。」議長打斷他，低著頭用力捏了捏眉心。
莫維亞擦了一把眼淚，抬手指向議長，以及他身邊的伯里斯：「我不明白，伯里斯．格爾肖有什麼立場調查我？你們忽視我的苦心，譴責我所做的一切，卻把他奉為貴客？他來自冰原白塔，他是死靈法師伊里爾的學徒，就算他離開了那裡，他也一直都是一個死靈法師，他這輩子施展過多少噁心的法術，法袍上沾染了多少鮮血，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吧？如此劣跡斑斑之人，竟然有權在蘇希島議會面前指責我？」
議長的臉色十分難看，而伯里斯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看著莫維亞。
精靈哽咽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們都知道伊里爾做過什麼。他曾經試著連接煉獄位面，想統禦魔鬼，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而他的學徒伯里斯呢？伯里斯大師已經實現了那些野心，就在不久之前，他用不為人知的方法連接了異位面，釋放了被諸神囚禁千年的骸骨大君。你們可以翻閱宗教書籍，看看那是一個多麼危險的生物。」
莫維亞的視線轉向那個陌生的薩戈使者，然後死死地盯著他身後的骸骨大君。
「如果海淵之塔要被奧法聯合會調查，那麼，伯里斯．格爾肖，你和你那個學徒，還有你的邪惡盟友，是不是也都應該接受調查？」
面對指控，伯里斯淡然一笑：「莫維亞大師，你是不是有點神志不清了？」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精靈沒有看他，只是死死盯著洛特。
伯里斯問：「好吧。那麼，請問我是何時釋放骸骨大君的？釋放了他之後，我和這個半神盟友又做了哪些壞事？」
洛特飛快地瞄了伯里斯一眼，在心裡默默回答：你和你的半神盟友同居還時不時接吻。
莫維亞當然回答不出來。伯里斯接著說：「你建議讓我也接受調查？當然可以。實際上，自從我離開冰原白塔至今，一直都在接受奧法聯合會的監管與調查，哪怕是我擔任議長時也一樣。如果你懷疑我有任何可疑的行為，你隨時可以向相關人員或機構舉報，不論他們要問訊或取證，我一定會主動配合。所以希望大師你也能做到。」
「人類真是不要臉，」莫維亞冷笑，「半神骸骨大君現在就在這間屋子裡。」
議長一直按著眉心和太陽穴，不知道是不是頭又開始痛了。他抬眼看了看精靈法師，問：「在這間屋子裡？在哪？」
莫維亞指向洛特。洛特前面的艾絲緹裝傻著問：「我？」
「不是你，是你身後的那個。」
現在洛特的身分和艾絲緹一樣，是薩戈特使，來自王都真理塔。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回望著精靈。
議事廳裡的人根本懶得多看洛特幾眼。大家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後，都用厭惡中帶著憐憫的目光盯著莫維亞。
議長的頭是真的痛了。他招手叫來兩名士兵，讓他們把莫維亞帶了下去。莫維亞將被暫時被軟禁在塔內的房間裡，直到奧法聯合會的調查組抵達。
議長本來有一點擔心，畢竟莫維亞是個法師，萬一他反抗怎麼辦？萬一他用魔法逃走怎麼辦？伯里斯告訴他不用擔心，只要嚴加看管，莫維亞不會傷害看守，也不會用魔法逃走。
他既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種能力。
在漫長的歲月中，他把所有心思和努力都用在編織謊言上。以至於在其他領域，他的能力恐怕還不及五塔半島的高階研修生。他塔內的防禦漏洞百出，而且他連艾絲緹的變聲幻術都無法察覺。
如果不是因為海淵之塔與世隔絕，莫維亞根本無法擔當大師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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