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觀音菩薩心臟後方
有一天，昆桑告訴我：「我的父親總是有許多追隨者，也總是有許多人認為他是個瘋子。」
「督修」就是瘋狂的意思，它同樣也意味著捉摸不定、反覆無常和善變。一個有著「督修」天性的人，內心是不停地轉變的，有時候早上說一件事，到下午變了另一回事，到晚上又推翻二者。雖是清醒，但卻是醉的；當醉的時候，又表現出清醒的樣子。
雖然是一位喇嘛，卻有著愛人；和愛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又表現出喇嘛的樣子。雖然尊貴，有時又魯莽無禮；魯莽無禮時，卻又保持了他的尊貴。
督修．林巴在潘基谷的時候，有一天，一位錦達（jinda），也就是功德主，邀請他到赤洛納村（Triloknath），又稱為卡夏帕帕（Karshapapa）。村裡有間寺廟非常有名，因為廟裡有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間瑞司」（Chenresig）神像，也就是觀音菩薩神像。
村子座落在奇納布河谷（Chenab River Valley）上方，騎馬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喇嘛僧人們常會到別人家裡去修法或舉行宗教儀式，以此為生。這位邀請人是一位大功德主，而法會得持續好幾天的時間。督修．林巴帶了幾位本身就是喇嘛的弟子們一起去，這些弟子追隨了他，就住在潘基谷的寺廟裡。
這種居家的法會，功德主不僅提供美味的食物給喇嘛，也會有不少酒可供飲用。喇嘛們雖然嚴格禁止抽菸，但很多卻會喝酒。督修．林巴以酒量過人出名，縱使喝酒，還是能正常活動。
「有一次，我父親的弟子考驗他，」昆桑跟我說。「他們不斷灌他酒喝，如果是其他人的話，早就醉得一蹋糊塗了。他們讓他筆直坐正，在他手裡放了一支筆，膝上擺了一張紙。雖然他醉眼惺忪，看不清楚，卻憑著記憶開始書寫一段重要經卷上的文字，藏文字寫得非常工整。每當他的手滑出紙外，不小心將筆掉到地上，他的弟子就把筆放回他手上，把筆尖放在剛剛書寫停下來的地方，他就繼續寫下去。包括我在內，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他沒有漏寫任何一個字母，或是母音符號，文字十分完美地寫在紙上。」
昆桑來回不斷重複的主題，就是他父親喝酒和酒後瘋狂的行徑。雖然我從來沒看過昆桑喝酒，但他父親高超的喝酒本領，為他帶來無窮的驚奇和歡笑。
「那時候，督修．林巴最親近的兩名弟子南卓（Namdrol）和蘇先（Sookshen），也跟他一起在赤洛納村功德主的家裡，」昆桑繼續說，替故事加溫。「那個晚上，功德主不斷供養他們肉和酒，督修．林巴喝得特別醉。他把南卓和蘇先叫到旁邊。
『今晚我們有大事要做，』他告訴他們，『大～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必須保持清醒大半夜的時間，因此你們應該先睡一下。』他拿出功德主的一瓶烈酒，把兩個弟子灌到醉得一蹋糊塗，蜷縮在屋子一角，睡死過去。」
「半夜兩點，當每個人陷入酣睡之際，督修．林巴醒了過來。他搖了搖兩位弟子，想叫醒他們，可是因為喝了太多酒，酒精在血液裡流竄，兩位弟子根本醒不來。於是他更用力的想搖醒他們，但是一樣徒勞無功。」
說到這裡，昆桑從盤坐著的床上躍下，突然站了起來，然後他躺在地上，身體蜷曲，就像他父親酒醉的兩位弟子一樣，只不過他不是睡著，而是笑到全身顫抖。他一邊表演用自己的拳頭敲自己的腦袋，一邊從這個精彩處繼續他的故事。
「我父親握起拳頭，就好像在敲門一樣，敲了敲他們光禿禿的腦袋，他們的腦殼聽起來像椰子一樣。」
「就像這樣子，」他說，像敲門般似的，邊敲著自己的腦袋。
圖片說明：拉胡爾區的奇納布河河谷。
「這招奏效了，他們馬上坐了起來。督修．林巴把手指在嘴唇上，提醒從睡夢中驚醒的他們保持安靜。」
這是昆桑最喜歡講的一段故事，我大概看了不下數十次──昆桑一邊躺在地上，一邊敲著自己的頭，邊笑邊打滾。他使用手勢動作，語言詼諧幽默，然後又回到一本正經，常常是令人不解地瞬間就完成。
昆桑跳起來，像個魔術師般，突然又回到床上盤腿坐著。他繼續說道：「他們靜靜地跟在後面，沒有吵醒村裡的狗兒，來到了村裡的寺廟。藏傳佛教寺廟和佛教聖地，周圍通常有小徑，虔誠的信徒們會採順時鐘方式繞行這些地方，嘴裡一邊持誦咒語，這樣的方式稱為『廓拉』﹝kora，繞塔﹞，這是他們日常生活裡重要的一部分，也是一種宗教儀式。他們跟著督修．林巴，在漆黑中跌跌撞撞，繞行著這座古老的寺廟。自始至終，督修．林巴都把目光放在寺廟的牆上，他們繞了一圈，又再一圈，到第三圈的時候，督修．林巴站在寺廟後方，仔細檢查了牆面。」
「『我喝醉了，』他對兩位弟子說，『你們必須幫忙我。昨晚我夢見一位空行母來找我，她告訴我要看「間瑞司」（Chenresig，觀音菩薩）心臟的後方。』
昆桑說到：「空行母深奧隱密的指示代表什麼，以及如何將它實現，這些全要靠他自己的『督修』天份去理解，這也是他瘋狂的天賦。」
「『你們認為觀音菩薩心臟後方的位置會在哪兒呢？』他問兩位弟子。他說的大悲觀音菩薩像，就在他所查看的這堵泥石牆內，寺廟裡的佛龕上面。」
「南卓說：『嗯，塑像在佛龕中間的位置，而且很大一座，所以祂的心臟位置應該在這兒，』他指了牆上的某個地方。蘇先說：『不，不，我認為塑像還要再大一點，所以應該是在更高一點的地方，』他把位置再往上比了一點。」
「『你們兩個都錯了。』督修．林巴邊說邊拿起一顆石頭，『應該是在這裡！』他在乾的泥牆上畫了一個圓圈。『去找個榔頭來，找個任何可以把牆敲開的東西來！』」
圖片說明：赤洛納寺（Triloknath）的觀音菩薩像。
「『但是，上師，』蘇先低聲說：『這不是我們的寺廟啊！我們不能就這樣敲壞人家的牆壁。』」
「『給我找個能敲開牆壁的東西！』」
「『但是，上師，這大半夜的，我們去哪兒找榔頭呢？』」
「當蘇先和督修．林巴爭論不休的時候，南卓知道該怎麼辦了。南卓跟隨督修．林巴的時間比蘇先久，他知道，當掘藏師要你去做某件事的時候，你做就是了，不管他的要求有多麼不合邏輯和違背常理，不要有任何疑問。他繞到前門，找了一根用來拴住寺廟大門的鐵條。」
「當他回到寺廟後方，督修．林巴命他把牆壁敲開。」
「南卓照做了，他在督修．林巴畫上圓圈的地方用力一擊，一大塊牆面剝落掉了下來。」
「鏗鏘一聲，南卓丟下鐵條，對自己這一擊所造成的損害感到震驚。」
「蘇先環顧四週，確保沒有人目睹這起破壞行為。」
「督修．林巴望著牆上的洞，彷彿他只看到洞的本身，而沒有看到那堵泥石牆。他目光炯炯、無畏無懼，就像孩提時代，在西藏的山洞裡抓到普巴杵那樣。他把手伸進去，從裡面拿出了一張黃色紙卷，尺寸猶如小指末端指節一般。」
「『伏藏！』南卓和蘇先驚呼一聲。」
「督修．林巴打開紙卷，上面只有幾個字母，事實上是幾道刻痕，只有掘藏師才懂的符號。」
「『現在我要忙了，』督修．林巴說，『你們天亮之前，把洞補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說完，他就離開了。」
「南卓和蘇先到附近的小溪取來溪水，混著泥土和成泥漿，修補寺院牆上的洞。把洞抹平後，在上頭撒上一層薄灰，用來掩飾動工過的痕跡。當太陽初昇，天邊染上紅暈之際，他們兩個已經筋疲力盡，睡倒路邊，被晨起到寺廟遶塔的村民發現。」
「那天晚上我父親沒睡，他全神貫注在解開那只有他懂得的艱澀空行字母的含義，房裡燈火通霄，直到天亮他都沒有察覺。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完全解讀完古老的小小紙卷上刻痕的含義。完成之後，他寫成兩本貝葉經形式的經文，每本各有三百頁。經文內容直接來自偉大聖潔的觀音菩薩，說明如何止息痛苦。」
「這本書後來怎麼樣了？」我問，「你有複本嗎？」
「不，我沒有，」昆桑說。「原稿在我父親手上，那是倉促之下完成的。他把第一冊交給南卓，要他用端正的藏文字手抄一份。南卓手抄完後，將它還給我父親，接著我父親再把第二冊交給他，讓他抄寫。過了一、兩個月之後，南卓還沒完成第二冊的抄寫，我記得父親那時非常生氣。」
「雖然當時我只是個小孩子，我感到非常好奇，於是我去南卓住的地方找他，看到他雙腿盤坐在墊子上，面前有張小矮桌，他正在那兒抄寫著經文。我語帶天真地問他，他在抄什麼。『我不應該告訴任何人的，』他說，『但因為你是上師的兒子，所以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你父親掘取出來的重要伏藏，』接著他跟我說了我剛剛跟你說的故事，那個藏在寺廟牆壁裡的伏藏故事。」
「他沒告訴我的是，為什麼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把第二冊抄寫完，還給我父親。雖然如此，真相還是曝光了。當他開始抄寫第二冊經文的時候，有幾位住在達蘭薩拉（Dharamsala）的康區喇嘛，荷包滿滿，伺機接近他。他們是來尋找我父親所取出的伏藏的。他們告訴南卓：『督修．林巴在這裡待了這麼久的時間，一定有取出什麼伏藏，告訴我們他取出什麼伏藏吧。』」
「南卓說：『我聽說他在西藏取出了一些伏藏，但我不知道，因為我不在那裡。』」
「『拜託，』他們說，『督修．林巴是個厲害的掘藏師，他在這裡一定有取出什麼伏藏來，給我們看看你到底拿到什麼嘛！』」
「直到他們挑明了會以金錢作為回饋，南卓才把從寺廟牆壁裡取出伏藏的事說給他們聽，但是他說他無法拿給他們看。」
「他們不斷懇求南卓。『拜託，南卓，請你…』但他沒那麼輕易被說服，出賣自己的老師和他的秘密經文。直到他們給他三萬五千盧比（這在當時是一筆天文數字），他的堅持終於崩垮，不僅同意讓他們看觀音菩薩的伏藏，還答應幫他們抄寫一份。就是因為偷偷抄寫了第二份，才多花了很多時間才將我父親的複本拿回去給他。他將第二冊原稿連同一份複本拿給我父親的時候，曾試圖向我父親拿回第一冊，但我父親拒絕了，因此那些康區喇嘛從來沒有拿過第一冊。」
「南卓交給督修．林巴的那些複本，後來怎麼樣了呢？」
「現在放在拉胡爾區他的寺廟裡，」昆桑說。
「原稿呢？在督修．林巴的手上嗎？」
「原稿被裝臟在一座觀音像裡面，放在舍利塔中，直到今日還在拉胡爾區的高山雪峰之上。」
電話響了，昆桑拿起話筒，和他太太住在錫金的親戚聊了起來。這讓我有了緩衝的時間，細細思索他的故事。他掛上電話，在上面蓋上一塊小刺繡巾飾，我問了一個顯然有點唐突的問題，但我還是必須問。我小心翼翼提問，以免洩露我心中的疑慮。
「你父親在寺廟牆裡取出來的伏藏，是西元八世紀時，蓮花生大士所埋藏的伏藏，對吧？」
「是的，」昆桑說。「非常不可思議吧，真是瘋狂！」
「當然赤洛納村的寺廟是有點歷史，」我冒昧地說，「但它的年代並不是那麼久遠。佛法要傳播到像拉胡爾地區這麼偏遠的地方，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我知道這本書的讀者，特別是那些西方人士，一定會問，為什麼八世紀蓮花生大士伏藏起來的東西，在蓮花生大士死亡許久之後，會被藏在近代才興建的寺廟牆壁裡呢？」
「赤洛納村的寺廟極為古老，」他說，這是我認識他以來，他第一次這麼的嚴肅。他謹慎地看著我，彷彿我不再值得信任一樣。
「我該怎麼告訴讀者呢？」
從他的語氣和表情，我可以知道，他明白我的問題，也知道我對他的答覆不甚滿意。西方假設派讀者需要的，是一種可以經由物質衡量的實相，禁得起所有疑慮的檢驗，但昆桑不需要。
「一共有一百零八位掘藏師，」昆桑簡短地說，「他們都擁有像蓮花生大士一樣的能力，肯定是他們其中一個放在那裡的。」
昆桑像是要立刻結束這段對話，並且彰顯瘋狂至上一般，從床上跳起，躺在地上，手指節用力敲著頭，腦袋傳來的聲音像是椰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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