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汰的囈語
沙汰在黑暗中醒來，事實上更是在恐懼中醒來。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床上，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做了一個夢，不過這個夢做得也太奇怪了！
這時馬路上突然有一部機車呼嘯而過，刺耳的聲音，讓他更為清醒。每天半夜總有那麼幾個狂人，弄出那麼一長串擾人清夢的噪音來嚇人。即使像今天這麼寒冷的深夜也不例外，也即使在他做了絕世驚人惡夢的夜晚也不例外！
但是，今夜他一點都不討厭這噪音了，它讓自己清醒，遠離夢境。
夢是醒了，但是餘悸猶存――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幽暗房間的牆壁上有幾道淡淡的光影，那是外面路燈透過窗簾縫隙所造成的效果，它們投射在那一幅結婚照上，為那一幅畫也似的照片憑添了幾許美感――蒼涼中帶著虛幻的美感！
這時他再想起夢――自己剛才的確做了一個夢。
夢，他知道夢，知道夢是什麼！如果身為醫師而不懂夢，那還有誰懂得夢？他想：就好像醫師必然知道生命、知道生命的構成。然而即使如此，醫師亦與眾人無異，同樣得接受生命的試煉――無法預知的傷病、疼痛與死亡！
可嘆的是――即使如此的知道夢是何物，當夢降臨時依然得身陷夢境之中、夜夜與之交纏、在它之中喜樂、悲傷或害怕。
他回想那夢：在夢中首先出現的是一口剛鑿好的水井，他和父母站在井邊欣賞一家人努力的結果――深邃的井正汨汨湧出清澈的泉水。
「你看，水多清澈啊！」他的阿母喜不自勝了。
「這水喝起來絕對甘甜，你們信不信？」他的阿爸喜形於色。
他們摘下斗笠自在的扇著風，一邊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然後相視而笑，一副自在快樂的模樣。
「土地神有保庇啦！」他的阿母又笑了。
每次鑿井都是一件大事。他的阿爸會先找人來看地點方位，再選個良辰吉日吉時動工。
他的阿母就要速速準備牲禮祭拜土地神，以祈求開井順利。
從他出生到離開老家外出求學這十幾年間，他曾陪父母鑿過幾口井，但是並不是每一次鑿井都會成功的。也曾經因為估計錯誤，而錯鑿沒有地下水的井，這時便得找地方重新開挖。
那一口井開鑿的時候，他已經成年了。
今天晚上的夢裡，他就站在那口井邊，深情的注視著井底，看它湧出泉水時，心裡便情不自禁地想像這井、土地與泉水之間相互的因果關係。不過他看到與當年不同的景況――井底多了一尾色彩斑斕的游魚！
「魚，有魚！」他歡欣鼓舞的叫嚷：「阿爸、阿母，你們快看――水井有一尾……」
不知怎的，話還沒講完，他突然掉進水井。
這井像個無底洞似的非常深，當他掉落瞬間猶感到水花激盪，不過很快就往下沉、不停的往下沉、越掙扎越往下沉……正當他感到窒息欲死時，突然聽到澎湃海濤聲，這才驚覺已來到大海的深處。
他知道海、愛海、也常在海邊徘徊。老白實國海邊的沙灘上，就留有無數他年輕時代的足跡……但是現在他深陷大海之中，無邊無際的海、深不可測的海、波濤洶湧激盪澎湃、卻只讓他恐慌……這時的海已變成可怕的、可能奪人性命的巨獸。
他使盡一切力氣只想快快游出海面。豈知一群外貌醜陋、形狀奇怪的大魚突然出現眼前，張著大嘴、嘴裡布滿尖銳利齒，刻正步步進逼而來。
這時耳朵裡聽到的、儘是洶湧浪濤的澎湃聲，身體隨著浪濤起伏，完全無法隨自己的意志移動。浪濤彷彿故意將他推向魚，讓魚群更快地將他包圍。牠們虎視眈眈、嗤牙咧嘴！
終於，魚群逐漸縮小對他的包圍，有若遊戲般地追逐結束了，開始不客氣的狂咬他的身體。
牠們惡狠狠地將利齒刺進他的肉裡，再用力甩頭拉扯將之撕裂。每咬一次，他就得忍受身體被撕裂一次的痛苦――那種無法言喻的、撕裂的疼痛！
這時刻他彷彿是一個被迫清醒睜眼，看著痛苦刑戮加諸身上，卻無法呼救與逃跑的生物……。
大魚張著佈滿累累利齒的嘴，一開一合便能咬斷他的骨頭。他眼看自己的四肢被吃掉，再眼睜睜看著內臟被吞噬……腸子被扯出，就像海蛇或海鰻般的飄浮在水裡！
眼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消失了，只剩下一顆頭在海中載浮載沉，他感到非常疼痛與恐懼、無法形容的痛與恐懼；但是他無法開口，無法呼救……雖然海水已被鮮血染紅了，但是兇惡的魚群似乎很喜歡那血腥味，戀戀不捨地在浪濤中追逐他的頭顱！
就在頭顱即將被吞噬那一刻，全沙汰突然清醒過來！
當他從駭人的惡夢中驚醒，發覺原來只是一場無聊夜夢時，依然有著死裡逃生的感覺！
而這樣的感覺，在如此刻寒冷冬夜裡，也不由得掀起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悲愁！
這愁緒，若細說它們的由來，相信不同的人將有不同的形容詞吧？
如果是個文人，便要感嘆這無由來的愁緒，激盪他的心靈。或許也將因此而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感人好詩？當作品完成時，他們的心情也就平復下來！
但是對他而言，凡是從生命所發出的便絕對不會是無由來。
這時他突然想起不久前曾經在醫院嚷道：「坦白說，病人一肚子大便又關我屁事？是我叫他阻塞的嗎？他也可以不吃、不阻塞呀！你現在知道了嗎――世界上什麼才是萬惡之源？」
這是他對一名小護士所曾經飆罵過的話。
他試圖回想當時的心情――是的，我當時是痛苦的！除了痛苦之外或許也還有一些別的情緒吧？諸如怨恨、無奈、悲愁……但是有誰知道？這些負面的情緒，似乎不是一個醫師該有的。不是嗎？醫師――高高在上的醫師，似乎不應該與低潮劃上等號！
然而天知道，有誰瞭解如他這般的醫師的心靈世界？他的渴望與企圖？
其實當時他想說的並不單只是病人，而是人、所有的人！但是沒有人懂！
他終於翻身起床，這時看到枕邊人睡得十分深沉，便躡足溜進書房，獨自低坐沉思起來。
一刻鐘後，鍾玉兒走進來。
「沙汰，你又起來了嗎？」她走到他身邊，帶著不安語氣說：「在想什麼？」
「妳真的想知道嗎？」他疑惑的問。
「不錯，我是真心關心你。」她深情的說。
他突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也覺得慚愧，認為自己不應該懷疑她的真誠。尤其在這寒冷的深夜，如果讓彼此間的沉默持續過久，在他而言則將是另一種罪過，因此――
「玉兒，妳真漂亮，」他仔細端詳她的臉孔，發覺即使是睡眼朦朧的鍾玉兒，也依然引人遐思。「妳應該當個明星，而不是搞那累人的救濟工作。」
「是嗎？沙汰，你這是在取笑我嗎？」她有點不悅的說：「這件事讓你睡不著？如果是這樣，那我真的該懷疑了！」
他羞赧地說：「我只是厭倦了――或許我不適合當醫師！」
「不，別懷疑自己――」鍾玉兒哀憐的說：「你太累了，你應該多休息！」
「還有――別再懷疑人！懷疑生命！」她臨走前慎重地說：「想那些並無濟於事，你永遠改變不了！」
他相信――即使是鍾玉兒也無法瞭解，也將我當成瘋子！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對那個小護士感到抱歉，但是他的心情她不會懂得，對她們而言這些似乎太難了些！
但是什麼才算正常？或者說該怎麼做才叫正常？努力工作？努力吃飯？永遠別懷疑？別問世界為什麼這樣？生命為什麼這樣？也別問世界上為什麼有我？我為什麼活著？為什麼吃飯？為什麼工作？為什麼生病？為什麼死去……。
他曾經無數次自睡夢中醒來，突然驚覺自己是「人」這種生物時，緊接著便會伴隨一股莫名的悲苦，襲擊他的心靈，久久不散。
為什麼我是人？只因為被屬於人類的父母生下的嗎？只因為我是人，所以我說話、吃飯、讀書、工作、旅行、住在房子裡、乘車或開車……假如我不是人，假如我只是一隻普通動物，又將如何？他想：或許已經被殺死了、肉體被支解、被另一種動物吃進肚子裡！
佑民醫院的會議室裡醫師群聚，這裡正在舉行一場年度醫學研討會。
院長、副院長以及各科室主任論番上臺發表談話，當嚴肅的評論結束後，便請醫師們自由發言。
「好，我來說，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這時沙汰像著魔似的，突然衝上講台大聲的嚷道：「在這個以人為尊的地球上，還有那種生命比人更值得重視？只因為我們有幸主宰這顆星球的一切，因此我們只看到自己……抱歉，我說的人是如你我般未曾經過改造的自然人，但是人或者自然人真有這麼神聖或尊貴嗎？如果要我評論，我一定說：瞧那些自然人，像螞蟻一樣布滿地表；他們自私自利，整天活在謊言與欺騙裡；吃盡一切美味，卻有一肚子壞水；從肛門拉出骯髒的大便，污染大地……」
他急促地說完這些話後，便漲紅臉，瞪著眼睛怔怔的望著前面的人。
臺下的人突然鴉雀無聲，似乎想搞懂這些話的意思。
「他說什麼？」
可以看出這人一臉錯愕。
「自然人……的……什麼……撈什子？」
「或許他不該再看大腸了？」
「壞水？是不是也不能看膀胱尿道？」
「壞水還是詭計？那是腦部功能吧？」
這幾句簡短對話，就像附著在空氣裡的幽靈般飄進每個人耳朵裡，會場立刻爆出一陣笑聲！
儘管全沙汰的話隱含滿滿的哲理與滄桑，但是卻無人想讚揚這一點，進入他的思維或許是一件累人的事？至少無人想這樣做！在這個時候來一場肆無忌憚的爆笑，或許是最好的回應方式？
爆笑過後，數十名醫師便開始竊竊私語――包括批評、揶揄、不屑……
「沙汰的想法未免太過於幼稚！」
「只能算是個醫學院的初級生！」
「誰不知道――他說的只是人類這種生物、心理與生理上所具有的特性，這是生命的形態，無法澈底改變，只能適應和做一小部分的改善――」
「對同樣是醫師的同事喊出這樣的話，會不會太唐突？好像臺下坐的都不是人？不是醫師？或者都是無知人？」
「全沙汰瘋了！」
「大家要小心點――」
「哈哈！」
大家很快地談虎色變躲避全沙汰，彷彿他是隻吃人的野獸似的！
全沙汰因被某種「不明的力量」所逼迫而喊出這樣的話，因此而被周圍之人恥笑，也很快被請到主任辦公室面談……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沙汰，我得好好跟你談一談了……」外科主任突然停頓下來，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低頭沉思片刻，最後還是勉為其難地說：「我建議你與李樹醫師約個時間好好談一談――」
「李樹是名精神科醫師，難道你們認為我是個瘋子？我有病？」
「你的確令人耽心――你顯然害怕面對病人？」
「不，我不是害怕面對他們，而是同情他們！」
「同情？只是同情？」
「或許不只是同情吧？」
「那又是什麼？」
「如果能夠的話，應該這麼說――過度的熱愛生命！」他憂傷的剖白自己。「這或許不對，但是我無法抑制自己！」
「希望你沒有忘記――做為一名成功醫師的信條！」
「沒有，我沒有忘記！」他眼神茫然地說：「這世界除了精神病院之外，是否尚有可容納瘋子的地方？」
外科主任臉上有股迷惑的表情。
「不過你不必操心，我會找個地方讓自己躲起來！」他接著說：「如果你們害怕的話……」
「這……」外科主任不安的說：「但願我瞭解你！」
當外科主任說完最後這句話後，便保持一貫的沉默，但卻在心裡暗自譴責自己的自私。
他想：我不是不瞭解，只是不願讓自己也深陷其中――過度的同情那些壞掉的生命！
「無論如何，我依然感謝你。」
他默默看著全沙汰離開辦公室的背影，忽然想起在醫學院時代，某知名老教授曾經一邊解剖大體一邊諷刺構成生命的器官、與人性之間如何進行邪惡連結的往事。
「這種人是存在的，但是老教授卻適應得很好！」他想：「而沙汰――卻前途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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