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純甜
回到府裡的時候,長青院的下人並不多。今日賀文璋給翠珠等人放了假,她們都出府看花燈去了,只兩個小丫鬟沒去,見著兩人回來了,忙上前伺候。
不必了,下去吧。賀文璋道,把小丫鬟攆下去了,自己和於寒舟在屋裡。
於寒舟覺著他有點怪異,就說道:怎麼了?看著興致不高的樣子。
一路上,在馬車裡的時候,他就過份沉默。若說是被嚇著了,於寒舟覺得他沒這麼膽小,因此他的沉默就顯得不太對勁。
方才小丫鬟上前伺候的時候,把小貓抱過來了,退下的時候並沒有抱走。此刻於寒舟彎腰抱起炕上的小貓,擼了擼貓:小乖,想我沒有?
聽著她喊小乖,賀文璋眼底異色更重,心中翻滾著洶湧的浪潮。
怎麼會這麼巧?她給小貓取名叫小乖,正好是他曾經做小貓的名字。她遇到凶蠻的流民並不懼怕,還乾脆俐落地一腳踹倒一個,且恰恰踹的是使人喪失力氣的穴位。
賀文璋不免又想道,那次在花園裡玩雪,他刹不住身形,是她踏上雪面,抱著他轉了幾圈,卸去了力道。這樣的機靈,這樣圓融的技巧,豈是一般女子做得到的?
安家並不是將門,她不該習得一身技巧和處變不驚的膽識。
他又想起大婚那日,他挑開了蓋頭,所見到的一雙清淩淩的黑眸。那時他只覺得她變了個人似的,並沒有多想,因為安家不可能嫁別人過來,且他見過她一面,認得她的臉。這一樁樁,一件件,此時想來……
他胸口急跳,簡直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測來。可是他又按捺不住,想跟她說。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他們簡直有著太奇妙的緣份!
於寒舟抱著貓擼了一會兒,就見賀文璋還是不說話,只是一眼一眼地瞅她,不禁有些無奈。在兩人表明心意前,他就常常這樣,有什麼也不說,只是瞅人。可是兩人表明心意後,他就很少這樣了,現在又是怎麼了?
想了想,她問道:是不是我今天有點出格,你看著不喜歡?
想來想去,也就這個能叫他異樣了。
不是!不是!賀文璋連忙擺手,他怎麼會不喜歡呢?她怎麼樣,他都喜歡的!
何況,如果兩人有著這樣的緣份,他更是歡喜都來不及。
於寒舟見他不似說謊,就道:那你是怎麼了?自從下了橋,你就古古怪怪的。
我……賀文璋想了想,慢騰騰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目光落在小貓身上,也跟著擼了擼,然後才問道:妳當初為什麼給它取名叫小乖?
於寒舟有點驚訝,沒想到他會問這麼不搭邊的話,就道:覺著它很乖,就叫它小乖了。
這麼巧。賀文璋慢吞吞地說著,抬眼看她:我以前也有個名字,就叫小乖。
於寒舟意外地道:是嗎?沒有聽母親提起過?
母親不知道。賀文璋搖搖頭,對她說道:我小的時候,每次生病了,就常常做一個夢……
一開始,於寒舟當聽故事一樣,興致勃勃地聽著。
聽到他說:我夢見自己是一隻長著三隻腳的小貓,被一個小女孩抱養了。於寒舟的瞳仁驟縮了一下。擼貓的動作停頓住了,整個人不自覺繃緊起來,她曾經就有一隻三隻腳的小貓。
三隻腳的小貓並不多見,她的那只貓,是天生就只有三隻腳。
小女孩給我起名叫小乖。她過得很苦,一口吃的都要拿命去換。
如果說,三隻腳的小貓還勉強能算是巧合,那麼後面的對於寒舟來說,就絕對不是巧合了。沒有這麼巧合的事。
她垂下眼睛,緩緩擼著小貓,緊繃的身體也被她刻意壓制著放鬆下來。
猶如一個聽故事的人。等到他說自己九歲以後就沒再做這樣的夢,她不自覺地抿了抿嘴角。小乖陪了她四五年,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生不見貓,死不見屍,連根毛都沒留下。
賀文璋說完這樁奇異的事,便停了下來,目光期待地盯著她,期待跟她相認。
然而過了一會兒,於寒舟抬起頭來,卻是淺笑著說:難怪妳脾氣這麼好,一點不像是久病之人,原來是夢見過很困難的生活。
賀文璋一愣,望著她的眼睛,並沒有從中找到他想像中的親切和熱情。如果他沒看錯,她此刻眼神反而有些戒備和疏離?
擱在膝上的手不禁攥住了衣衫,賀文璋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有承認,沒有跟他相認。這是為什麼?賀文璋並不認為他猜錯了,正相反,他認為他猜對了。
如果他猜錯了,她根本不是那個小女孩,那麼聽了他的故事後,她會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他,很新奇地問他許多細節。
偏偏她是這樣的反應,冷淡而疏離,恰恰說明他猜對了。
那她為什麼不跟他相認?賀文璋想不明白,心頭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是滾燙的翻湧的激動。她是,他知道她是,這就足以讓他激動萬分。
嗯。他沒有選擇說下去,而是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她年紀比我小,過得那樣艱苦,都不曾抱怨。我錦衣玉食地生活著,又有何可抱怨的。
於寒舟垂下眼睛,擼著小貓的毛,忽然覺得孤獨,便將它抱起來,側著臉貼在它柔軟的毛毛上,淡淡說道:你這樣想很好。
母親買了許多焰火,我們去放焰火吧!她抱著小貓站起來,低頭看著他道。
她不想跟他單獨處在一個空間裡,這讓她感覺很難受。
好。賀文璋從不拒絕她,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去了。
使府裡的下人開了庫房,搬出幾箱子焰火來,擺在空地上,開始燃放。
我自己點。於寒舟說道,接過下人遞過來的火引,走上前去。
她一手抱著小貓,緊緊抱在懷裡,一手去點焰火。有的焰火綻開出了金銀火樹,有的焰火升上天空,綻開了絢爛的圖案。
府裡的下人們都在高興交談,說哪個焰火最好看。若是往常,賀文璋沒有說出那件事之前,於寒舟會跟他並肩站在一處,也談論哪個焰火最好看。
但是現在,她站在前面放焰火,他就站在後面看著她。
孤獨的感覺如冰涼的水將她包裹住,她不禁抱緊了小貓,試圖從它身上取暖。
從前,她認為跟他的相識是一場緣份,他恰好是個好人,對她又很好,她覺著他可愛極了,決定跟他做夫妻。
但是一瞬間,這一切就變了。她原以為自己是穿進了書裡,可是如果書裡的人物能夠進入她的世界,那又怎麼算?
她究竟生活在哪裡,是什麼樣的存在?以後又會怎麼樣?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她如何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突如其來的未知,猶如當頭一棒,她短時間內都沒辦法面對賀文璋了。
站在她身後的賀文璋,看著她抱著小貓,吸啊吸。
她從前沒有過這樣的舉動,在他對她說了那番話之後,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不禁想道,她該不會是在害怕?如果她是一抹遊魂,他看穿並戳穿了她的身份,她應該會感到害怕吧?他頓時理解了她沒有承認的舉動。不承認才是對的,她不能對任何人承認,包括他。人心莫測,她不能對任何人坦露出致命的柔軟。
她做了聰明的事。那麼,如果她做了對的事,顯然他就做了錯的事,他不該說出來的。但賀文璋仔細想了想,並不後悔。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說出來。他想要跟她貼得更近,就一定要互相暴露出柔軟的位置。
現在唯一不美的是,他並沒有柔軟的位置。如果他也有,就好了。
放了幾箱子焰火後,侯爺、侯夫人、賀文璋都回來了,翠珠等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
*
躺在被窩裡後,賀文璋一下子覺出不對——她的鋪蓋離他遠了些。
翠珠等人必不會做這樣的事,所以是她做的。他有點委屈,偏頭朝她的方向看了看,感覺到她異常的安靜,到底沒說什麼。她現在在害怕,他不能再嚇著她。
不久後,他聽到旁邊的被窩裡響起簌簌的動靜,又偏頭看去,就見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
這是她頭一次背對著他睡,昏暗中,賀文璋幾乎能看見隆起的一團,不知怎麼有點好笑。她有點像貓。他心裡想著,還是一隻聰明的貓,會掩飾自己的貓。
她現在受了驚嚇,就縮回了窩裡,不肯把真實的情緒和想法暴露出來。這跟從前的他,有何區別?
從前她一點點耐心哄他,把他從窩裡哄了出來,現在換他哄她了。
於寒舟躺在絲滑柔軟的被窩裡。綢緞被面摸起來的手感是那麼好,又輕又軟,怎麼摸都摸不夠。哪怕穿過來半年了,她仍舊極為享受躺進被窩裡的感覺。
此刻,她攥著一把被面,感受著這真切的觸感。這觸感是如此真實,怎麼會是做夢呢?怎麼會是假的呢?雖然滿腹心事,但她還是在溫軟的被窩中漸漸被困意包裹,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