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夜之後
北京時間早上八點,東京證券交易所開市。
電視機定時開啟,新聞主播用清亮的嗓音毫無感情地報出一連串的財經指數。
床鋪上一片凌亂,江君掙扎著從被窩中鑽出來,閉著眼睛坐起身,頭髮蓬亂。
五分鐘後,鬧鐘開始響起。
江君揉揉眼睛,一把掀開被子,赤腳跑進浴室。
二十分鐘後,身著名媛套裙、紮著馬尾辮、素面朝天的江君,手拎名牌手提包款款走出電梯。
公寓樓下咖啡廳的服務生小妹按老規矩準備了早餐,江君對她一笑,取過紙袋往包裡一塞,大步流星地走向地下室出口。
袁帥的車子早已等在那裡,人正眉頭緊皺地與人通電話。他昨晚似乎睡得不太好,話音裡壓著火氣,見江君來了,哈欠連天地探過身子將副駕座那側的車門打開,又順手翻下遮陽板。
江君早已習慣了袁帥一大早開電話會議的怪癖,就算言語之間常涉及GT 公司的內部祕密,也沒有半點避諱的意思。其實投行裡來來回回就那點破事,不過是公司名稱不同、主角換個名字罷了,就算正經八百地擺在檯面上討論,江君都懶得聽。
她戴上耳機,邊聽新聞邊吃早點,果汁酸甜的味道順著口腔滑到胃裡,刺激得五臟六腑開始甦醒。
江君重重地打了個哈欠,抽了張衛生紙擦擦眼睛,這才算是從早睏中徹底地醒來。
袁帥騰出手,指指果汁。
江君把吸管抵在他的唇前,等他喝完,再熟練地把麵包撕碎,一點一點塞進他的嘴裡。
「廢什麼話,就照我說的做!」袁帥用力吞下嘴中的食物,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和語速,片刻後又對著電話那端的人安撫道,「你的想法是不錯,但目前時間太緊了,上面給我多大壓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幫你爭取了這麼多資源,你也要體諒我一下,你……」
江君把裝著垃圾的紙袋放到座位下面,心想:『打個巴掌揉兩下,也不知道糊弄哪個傻子呢。對方還真吃這套,這要是自己的老闆,她早就揭竿而起鬧革命了。』
她抬手看看錶,拉開遮陽板上的鏡子,對著鏡子化妝。
女人都是天生的藝術家,無論什麼場合、什麼環境,只要願意,隨時隨地都能在臉上「創作」。
紅燈時江君畫眼線,通行時拍粉餅,又一個紅燈時畫另一隻眼的眼線,通行時拍另半邊臉。等車子停到專用車位時,江君剛好把最後一縷頭髮收攏,對著鏡子照了照,齜牙一笑,標準的美女銀行家。
見她毫無表示便要下車,袁帥忽然出聲問:「今天幾號啊?」
江君有意逗他,故作無知地回答道:「十一月二號唄。」
袁帥點了根菸,斜著眼睛瞄了她一眼,洩憤似的伸手把她髮髻邊上一小撮露出來的頭髮捅回到原位。
「走了啊。」江君拎了垃圾下車,跟袁帥揮手道別,順手取走了他嘴上的菸,吸了一口,自在地吐了個煙圈。
九點整,投行圈內赫赫有名的鐵娘子江君直接進了老闆的辦公室彙報工作。最近有個專案的談判陷入了膠著狀態,超出了預定的專案推進時間,幸好做足了應對準備,要不大清早的被罵個狗血噴頭真是不吉利。
江君的老闆Lei Du,中文名字是杜磊,聽了她的解釋後並未發表意見,只是極其不滿地拍桌子,大罵她手下那兩個病倒的同事:「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嬌貴,加幾天班就請病假。妳當年幹的活比他們
多多了,還不是整天活蹦亂跳的?直接讓他們滾蛋,我這不留大少爺。」
江君也覺得是,當年她被Du折磨得再慘也不忘每天在袁帥的健身房裡鍛鍊四十分鐘,項目就是打沙包。那沙包現在她還留著呢,上面貼著Du的標準大頭照,用紅油漆寫著「傻逼」兩個大字,看著就解氣。
「妳從去年的新人裡面再挑幾個上來吧。」
Du頗為不滿地指示,「馬上要到年關了,不要耽誤事情。」
江君心裡也煩,最近招來的幾個年輕小夥子業務能力還行,可是身體狀況真的差勁,沒幹多少活就面色慘白,消瘦萎靡,好像她是個吸人陽氣的女鬼似的。
雖然她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但也沒缺德到大過年的開除員工,奈何Du的眼裡揉不進半粒沙子。他是MH公司里程碑般的人物,這位老大在商場上翻雲覆雨、叱吒風雲,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言談舉止咄咄逼人,自信跋扈,似乎一切都盡在他掌握中。圈裡對他的評價呈現兩極化,崇拜他的把他當神仙供在頭頂,厭惡他的恨不得買凶將其先殺後碎屍。
江君在Du手底下好幾年了,外人眼中她是Du的左膀右臂,Du對她是處處維護,百般縱容。可是江君心裡清楚,這傢伙是典型的銀行家,翻臉不認人是分分鐘的事情。哪天她沒本事幫他賺錢了,大概也是滾蛋走人的下場,資遣費多一分都不會給。
有部經典的電影這樣形容他們這行—不過是場遊戲,精英之間的遊戲。
有時候江君真想勸勸Du,為了滿足那點征服欲把自己搞得跟地獄魔王似的,有必要嗎?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江君一屁股砸進座椅裡,蹺起腳,仰頭長吁一口氣。
祕書Ammy 泡了杯茶走進來,放下卻不離開,面有難色。
幹他們這行的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江君坐直身體問:「說吧,什麼事?」
Ammy 直言道:「我想調部門。」
「可以。」江君想也不想地點點頭。人各有志,不必勉強。
「對不起,我知道現在離開很過分,但這樣的工作強度……」Ammy 紅了眼。
「好好幹完這個月。」江君站起來繞過辦公桌,手親暱地搭上Ammy 的肩膀,低聲安慰道,「沒關係的,妳叫人事部儘快選幾個人過來,Du點過頭的,至少弄四個人過來。妳親自去選,千萬別被美色誘惑,一定要身體健壯能使喚的。」
Ammy 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放心吧,我就選身體最強壯的,能把妳扛回家的最好。」
江君看了眼辦公室緊閉的木門,放低聲音囑咐道:「先不要跟別人說妳要調部門的事情,馬上要到年底了,今年的紅包可比去年的還多,妳走了不知道要便宜誰。這段時間不會有太多的事情,妳先考慮一下要去哪個部門,如果需要我出面協調儘管告訴我。」
「謝謝妳。」
江君抽了張面紙遞給這個跟了自己快兩年的祕書:「該哭的是我好不好?行了,小美女,把妳的小兔子眼遮一遮,不然人家以為我多凶悍呢。對了,記得幫我把早報的連載小說那版要來,我跟Rose打賭請吃午飯,那女主角肯定是帶球走路的。」
Ammy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擦擦眼淚,嗔罵道:「脫線女!還真讓妳猜對了。」
Ammy 離開辦公室後,江君嘆了口氣,倚在辦公桌上玩起了打火機。
開了關、關了開,火苗忽起忽滅,跳擺不定。
Ammy 已經算是在她身邊工作時間最長的祕書了,江君是出了名的幹活不要命,可以不眠不休地連軸加班,活像個沒血肉的機器人。她不下班,祕書自然也不能走,這樣的工作量一個女孩子怎麼吃得消?她們跟江君是不同的,她們要拍拖、要戀愛、要結婚、要生小孩,而這些對於江君來說早就不再奢望了。
江君的目光一寸寸地巡視著自己的辦公室,這裡是她的天下,她的版圖,她生活的全部重心所在,其實她才是真正可憐的那個人,私人生活窮困得一無所有,能抓住的也只有這些了。
手機鈴聲響起,江君看了眼號碼,是袁帥,這傢伙在這個時間找她會有什麼事?
「妞兒,幾點下班啊?我們倆一起走?」
江君抬手看看錶,調侃道:「這還沒到中午呢,GT 倒閉啦?這麼閒。」
「別烏鴉嘴啊,有袁小爺我在,GT 絕對生意興隆,我就是問問妳……哎、今天幾號來著?」
江君憋著笑回答:「你老年癡呆啊,都說過了,十一月二號,怎麼了?」
電話那頭頓了片刻又說:「今天好像有個什麼事,是什麼來著?」
江君捂著話筒,忍不住笑出聲來。
「妳再好好想想。」袁帥明顯心情不佳,話裡帶了幾分怨氣。
江君不再逗他:「行啦,你都老幫菜了,還想著過生日呢。我今天下午能提早回去,你在家裡等我吧。」
今天是袁帥的三十三歲生日,也是他們認識的第二十二年紀念日。
二十二年前,袁帥作為江君奶奶結義金蘭的孫子,第一次見到了江君。那時候江君七歲,袁帥十一歲,正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