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峰政論文學選

李登輝的內心世界
「民主先生」李登輝走了！
在中國國民黨陣營裡面的台籍政治人物當中，李登輝是唯一的異數。除了李登輝之外，其他所有的台籍政客不論是早期的連震東、謝東閔、林洋港、邱創煥……，或是後來的吳伯雄、吳敦義……等人，他們都是主動向中國國民黨投靠，效忠兩蔣外來政權，形成所謂的「恩庇－侍從」關係；唯獨李登輝之所以進入國民黨政治圈，並非他主動投靠，而是蔣經國對他的點名延攬。
以李登輝早期的言行來看，有著相當的社會理想。二二八事件時，他身為學生領袖，於事件的大整肅中，幸虧躲入山中一、二個月，否則早成為國民黨政權的槍下亡魂；在台大任教期間，李登輝與彭明敏、劉慶瑞、陳棋炎等人名馳台大，上課中對時政時有針砭，已引起情治單位注目；留美回來後的李登輝，是警總的列管份子，還要定期到警總報到讀訓。
這樣的李登輝，沒有主動向國民黨投靠，理所當然；倒是他的專長和為人，（也可能包括他和蔣經國同樣有過共產黨經歷），受到蔣經國的賞識，才被破格提拔，而走入國民黨集團。
李登輝雖然不像其他國民黨內的台籍政客那樣必須以侍從者（client）的身份向恩庇主（patron）的蔣家政權效忠輸誠，為他們搬道具、跑龍套，但是李登輝以一個原本國民黨統治當局「列管有案」的人士，受蔣經國重用，進入那個外來統治集團的核心，他的處境充滿著危險，不只那些資歷比他深的台籍政客對他眼紅，外省大老也不能心甘情願，而軍特系統，更隨時潛藏著對他的威脅，這樣一位在「虎口下的總統」，如果敢像過去一樣吐露真言，保證立刻在總統府裡面翻筋斗。
李登輝接任總統之初，有一次接見前來拜會的海外台僑團體，其中有人大聲建議李總統應該開始大力改革。李登輝起身走到該台僑耳邊，輕輕說：「這裡有竊聽，我們小聲一點。」繼而說：「車子轉彎時，不要開太快，以免翻車。」可見他了解他的處境，也可見他是有意要推動改革，只是在等待時機，猶如他常舉德川家康的例子，杜鵑不啼，等你啼，他隱忍潛藏，耐心等待時機。
記得李登輝剛卸任總統不久，我們新成立的「北社」的幹部（我擔任副社長）去拜會他。談話中，他揮著手，指向我這邊說：「你們當年在批評我，我都知道，但是我必須忍耐。」
國民黨得到李登輝，是國民黨的大幸。因為過去以貪污腐敗、一黨專政聞名於世的法西斯統治集團，能得到這位本土精英的參與，就像是一位素行不良的流氓能娶到一個好媳婦一樣有福氣。但是對這位好媳婦來說，他的形象卻要大大受損。李登輝主導國民黨，背負著這個統治集團過去的舊包袱，為了不讓兩蔣時代的遺老們太過於適應不良，為了應付那些拒絕「土斷」、拒絕本土化的外來權貴，也為了避免舊勢力的反撲，他經常要委屈自己，降低他原來的思考水準，講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在新理想與舊環境中，經常扮演著兩種互相衝突的角色。
早在一九九八年我就為文指出「李登輝有兩個」。我藉用佛洛伊德的人格理論中的「本我」（原本人性中的我）與「超我」（外在環境、社會規範所要求的我）的概念，來理解兩個李登輝─一個是發自本性的李登輝，我稱之為「台灣人李登輝」，也可說是「自由的李登輝」﹔另一個是身為中國國民黨主席、中華民國總統，必須遷就他的周遭環境的李登輝，我稱之為「中國人李登輝」，也可說是「不自由的李登輝」。
「中國人李登輝」在擔任總統之初，成立「國統會」，制定「國家統一綱領」，以安撫國民黨內部。他還強調「我反對台獨已經講了一、兩百次了」；「中國人李登輝」說，本黨具有光榮的革命歷史，中國國民黨是一個百年老店。「中國人李登輝」還要提名「肝膽相照」軍頭當閣揆。此時「台灣人李登輝」還在隱忍之中。
但是民主改革的步子總要踏出，因此他借力使力，順應從「黨外」到民主進步黨的民主運動浪潮，再順應野百合學生運動，終於召開國是會議，終結「動員戡亂時期」，國會得以全面定期改選，最後再促成總統直接民選。民主化的台灣，開始被世界人權組織「自由之家」列入「自由國家」，以至於今。
在李總統任期的後半，「台灣人李登輝」漸漸不能容忍「中國人李登輝」而開始表露他的真貌了。例如：後期的李登輝，明白指出「國民黨也是一個外來政權」（但他說，他領導的國民黨只有兩歲）﹔「台灣人李登輝」碰到司馬遼太郎時，就感嘆起「做為台灣人的悲哀」；一九九九年七月九日，總統任期只剩下九個多月的「台灣人李登輝」，在接受「德國之聲」的訪問，回答有關台灣獨立問題時表示，自一九九一年修憲之後，我國政府統治的正當性就只有來自台灣人民的授權，與中國人民無關。在一九九一年修憲後，兩岸關係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所以沒有再宣布台灣獨立的必要。
二○○○年台灣政黨輪替，政權和平交替，國際肯定。但是讓台灣完成民主化、試圖讓國民黨在地化的李登輝，則被國民黨掃地出門，國民黨又恢復原性。
二○○三年三月，已卸任的李登輝在世界台灣人大會上呼籲大家要認同台灣，並談到中華民國可以正名為台灣。二○○四年他更發起「二二八全台牽手護台灣」，受到世界各媒體的矚目。
李總統這樣的循序漸進的轉變，完成他心中既定的「讓台灣政治民主化與主權獨立化」的心願，這應該才是真正的李登輝的本心。
李前總統的心路歷程，讓我們看到「不自由的李登輝」到「自由的李登輝」的轉變，其間有著對台灣的深情至愛。時代雜誌曾稱他「民主先生」，良有以也！這位民主先生，讓統派藍民抓狂，讓熱愛民主自由的台灣人感念！
敬悼民主先生的離去，期望民主政治將在台灣的土地上永垂不朽！

（原載二○二○、七、卅一，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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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臺灣的影響，在美中關係陷入交惡的冰點，臺美關係反而漸次加溫，尤其美國衛生部長阿札爾率團訪臺，更是突破一九七九年臺美斷交以來的外交困境。總之，這是變動與突破的一年，李筱峰的新書在此時此刻出版，雖說是巧合，但也有深意。
身為歷史學者與政論高手的李筱峰，從年輕即積極參與臺灣的民主運動。若說一九七○年代中葉的《臺灣政論》、《八十年代》、《美麗島》等雜誌的崛起，顯示的是臺灣本土民主化運動的先聲，則青年時代的李筱峰，已在《八十年代》、《亞洲》、《暖流》……等雜誌撰文寫稿嶄露頭角了。
李筱峰具有豐厚的歷史及人物的專業知識，他憑其銳利的觀察、深邃的思考、清晰的邏輯，講求事實和根據，來議論時事，評斷人物，他始終堅持在野的立場，不僅以臺灣主體意識，迎擊大中國意識，更以民主、自由、人權、公義的觀點，批判中共的專制霸權，評論國民黨的意識形態，針砭統派人士的言論行徑，因其用筆的亦莊亦諧，既精采又幽默，無不令人有鞭辟入裡、痛快淋漓之感。
李筱峰不喜歡掉書袋或引用西方理論，不愛老氣橫秋地長篇大論，而是用短論、用橋段、用對話，或用寓言，以反諷揶揄的口吻，以幽默風趣的文筆，左右開弓，縱橫揮灑，正因如此，更增加了他政論的說服力和感染性，可說是風格鮮明，別具一格。無怪乎文學家宋澤萊、應鳳凰都不約而同說道：李筱峰的政論是文學政論，也是政論文學，此真是探驪之言。
在本書〈狂想〉的這類散文，李筱峰對於世俗人們視之為可殺進食的豬與雞，則抱以悲憫之心。他深感萬物有靈，豈可輕言殺生？他以豬與雞的自述和對話來諷世，希望人類能將心比心，心存一念之仁，反思愚蠢的殺生之舉，由此可見在李筱峰疾惡如讎的性格，另藏有悲憫柔情的一面。
此外，〈狂想〉、〈夢話、對話、笑話〉、〈似假是真的散文〉此三類，綜合觀之，最能看出李筱峰另一方面的創作才華。思路是如此敏捷銳利，想像又是如此縱橫恣肆，語言則是如此生猛風趣，在表面嬉笑怒罵中，內裡則是閃爍著真知灼見，堪言是頗具個人風格的寓言文學、幽默文學和諷世文學。
至於書名《屈原不投江》，則是李筱峰以春秋戰國屈原的心志和精神來自況，本書裡〈如果屈原活在當下的臺灣〉，反映的正是他的見解。而我個人以為李筱峰的人格及實踐，也頗近似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在書中他也以大家熟知的蘇格拉底與雞的故事，來肯定這位哲學大師以身殉道的精神。說起我所認識的李筱峰，從青年至今，他信仰並且堅持其道，始終如一，矢志不悔。在戒嚴統治時代，他不畏國民黨的威權，在兩岸對峙年代，他不懼中共的霸權。憑其知識良心和道德勇氣，諤諤其言，指摘時弊，撥亂反正。在大時代的洪流，始終是覺醒者、吹哨者和戰鬥者。
在國際局勢瞬息萬變的二○二○年，李筱峰的新書適時出版，洵別具意義。
面對著中共的文攻武嚇，處心積慮想併吞臺灣。
環視著國內基於這個理由或那個原因，而媚共、懼共、舔共的群魔亂舞。
為了捍衛我們得來不易的民主自由的臺灣。
在價值混淆的階段，在理想迷茫的時刻。
李筱峰的銳筆，總是愈戰愈勇。
喚醒並激勵著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臺灣青年！

二○二○年八月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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