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為什麼寫不出傳記
颱風前一天過境,香港維多利亞海港恢復風平浪靜,湛藍的海水裹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彷彿一面帶著滄桑的鏡子。八十多歲的金庸坐在明河社窗邊,一邊眺望波光中靜止的船帆,一邊意興遄飛地說起他創辦明報的經歷,跌宕起伏的故事不輸給他筆下的武俠小說。
文革初期,金庸白天寫社論批判翻江覆海的政治浪潮,晚上寫武俠小說《笑傲江湖》連載創造另一個江湖。金學專家說,《笑傲江湖》裡的人物都是兩岸政治人物的隱喻。但金庸不承認,只是笑呵呵地告訴我當年他行走江湖的凶險:「我在暗殺榜上排第二,第一名林彬已壯烈成仁。香港政府派警察在報館、家門前保護我,還給我十四個假車牌替換,讓歹徒跟蹤不到我的車。」他說,這是一生中最懷念的時光。
我鼓起勇氣問他,這一生,你是否有過遺憾的時刻?
金庸辭世後,好友倪匡為他編了一本書,收錄親友談金庸的紀錄。書中,金庸幼女查傳納表示,父親不喜歡別人為他寫傳記,「他的小說就是他的平生。所以他寫完一本又一本,每本都是他的人生經歷。」
關於金庸的傳記不少,卻沒一本獲得金庸授權或認可。金庸不寫傳記,也不僅不喜歡別人為他寫傳記,甚至差點把為他寫傳記的人告上公堂。像金庸這樣名動八方、走過大時代的作家與報人,卻沒留下一本官方認證的傳記或回憶錄,用自己的角度來看自己的一生和這個時代,在華人的文學史和歷史上,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
金庸為什麼不寫傳記?這在我心中是一個謎。
多年前,一個風狂雨驟的颱風夜,我接到了一通神祕的電話。電話中朋友說,一位朋友急需聯絡金庸,希望我代為幫忙。接著告訴我,一件現在想來仍覺不可思議之事。
朋友說,金庸大兒子查傳俠的前女友自殺了。這位女子三十年前和查傳俠在美國相戀,兩人爭吵後查傳俠跳樓身亡。她之後結婚生子,兒子跟當年自殺的查傳俠一樣,剛剛申請上一間美國長春藤名校。母親卻選在兒子金榜題名那一年自殺,離查傳俠辭世,足足過了三十年。
朋友希望我代為連絡金庸,告訴他兒子女友的消息。這位女子一直想告訴金庸,他的兒子不是為她而死;希望她離開人世後,這訊息能夠傳遞給金庸,了了她鬱結幾十年的心願。
在情人死後三十年殉情,這是什麼樣的愛情?這三十年來,她又背負什麼樣的心情,度過自己的人生?
我聽了震撼不已,立刻透過管道告知金庸此事,將朋友的聯絡電話轉了出去。
關於查傳俠之死,這是我第一次聽聞。我立刻上網,從零碎的網路八卦中一點一滴拼湊金庸的家庭故事。
網上說,查傳俠是金庸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和父親一樣從小展露傲人的寫作才華。他大學申請上美國常春藤名校,卻在上大學的第一年,人生最燦爛的青春年華,跟女友吵架後跳樓身亡。
他沒有留下遺書,自殺的原因成謎。一說是和女友吵架,負氣自殺;一說是憂憤父母離
婚,以死明志。
我查不到金庸談兒子早夭的言論,但找到他在《倚天屠龍記》單行本的後記:
「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之情,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也太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那篇後記,正是查傳俠自殺後半年內所寫。
網上說,金庸在兒子自殺後,潛心研究佛經。
我又在網上查到關於查傳俠母親朱玫的八卦。朱玫是金庸第二任太太,和金庸都是記者出身,兩人一起打造明報報業王國,生了二子二女,卻不能白頭到老。
形容金庸每本小說都是人生經歷的么女查傳納,認為母親就是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的霍青桐:「我媽媽上街打扮得很漂亮,煮飯很好吃,工作能幹,但就是太叻(能幹)了。女人可以好叻,但在男人面前,都要留一留。」《書劍恩仇錄》裡的霍青桐,打仗勇智過人,談情說愛卻輸給香香公主。
現實中的霍青桐,晚年貧病交迫,死時身邊沒有親人,還是醫院工作人員為她申請死亡證明書,和金庸晚年的風光形成強烈對比。據說,金庸從記者口中得知此事後淚流滿面,悲嘆「我對不起我的家人」。
金庸未曾留下一本他認證的官方傳記,這些網路上流傳的八卦,缺乏金庸本人的說法,僅止於八卦。
關於這通颱風夜的奇異電話,我沒有進一步向金庸求證,也不打算將它寫成報導。我無法開口向一位年邁的父親詢問,愛子的自殺是不是他一手造成;也不願這塵封了三十年的往事,讓大俠到了暮年還要陷入世人的八卦陣。
這通電話成為我和金庸之間的一個祕密。
又過了一兩年,我得到金庸的允許,到香港採訪他。
那是一個颱風剛剛結束的晴天,我來到位於維多利亞港畔的明河社,拜訪剛完成三修作品壯舉的金庸。此時的金庸正準備全心投入劍橋大學的歷史碩士學位,當歷史學者,是他從小的心願。
或許是放下了長久懸在心頭的大石,又要開始追求年少的夢想,那一天,金庸對我敞開了心防,回憶起波瀾壯闊的一生。話題圍繞在他一生最懷念的時光── 經營明報最艱困的時期。
金庸興致勃勃地談起,他如何在詭譎肅殺的政治江湖中,執筆為劍,揮灑出自己的江山。
我想起那一通電話,鼓足勇氣問金庸:這一生,你是否有過遺憾的時刻?
金庸頓住了。他不置一詞,只是把眼光移向窗外,凝視著維多利亞港裡靜止的船帆,眼神神祕而深沉。那一整個下午,他始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跟著金庸的目光望向遠處的維多利亞港。風雨已經過去,恢復平靜的海面,應當埋伏著深深的潛流吧。一生笑傲江湖的大俠,外人眼中功成名就的人生勝利組,心中是不是也有一道靜靜的伏流,不容外人挖掘,甚至連自己都不敢碰觸。
金庸的傳記,始終沒寫出來。
隨著金庸的辭世,那一通神祕的電話,那一個下午金庸深沉的眼神,沉入如海水般幽深的時間之中。
關於那通電話的真相、世人的流言蜚語,關於愛情與親情、選擇與遺憾,金庸不曾留下任何一字一句。從此,我們只能從金庸的十五本小說中,從陳家洛、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等人的故事中,找到一點點,讀者自以為是的答案。
明星咖啡館裡的守護者
七十八歲的簡錦錐扶著欄杆,緩慢卻優雅地走上明星咖啡館二樓。他穿著整潔筆挺的黑色西裝,像是要赴一場盛宴。這段路燈光昏暗,牆上掛滿老照片,嘎吱嘎吱的木梯提醒訪客,每走一步,離歷史更近一步。
二○○三年明星咖啡館重新開幕,簡錦錐從埔里搬回明星第一代舊桌椅,找出藏在家中的俄羅斯杯盤,再找來老師傅用手工做出和當年一模一樣的鐵窗、木窗。這批桌椅經歷六十年風霜與九二一大地震,色澤質地卻一如當年,放上仿舊杯盤,彷彿未曾離開。
許多人以為,簡錦錐大費周章,為的是販賣明星咖啡館文學時代的氛圍。就像這一天的採訪,我以為他要告訴我明星和白先勇、黃春明等人的文學故事,沒想到,我得到的是另一個更遙遠的故事。
簡錦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黑白照片,裡頭坐滿一地西方人,「照片中的他們,剛在明星二樓開完俄國新年舞會。」我認出人群裡年輕的蔣經國和蔣方良,時光馬上啪啪啪倒退到一甲子前。
「照片洗出來後尼古拉(蔣經國俄文名)跟我說,不要留這一張啊,因為照中他的手像是要掐死芬娜(蔣方良)。」當時小蔣戀上顧正秋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照片中蔣方良的笑容看得出勉強。簡錦錐形容為愛走天涯的她「很孤單,總想著回故鄉」。
來自俄羅斯的蔣方良是中華民國有史以來最沉默的總統夫人。夾在中國、臺灣和俄羅斯的政治夾縫中,她就像這張黑白照片扁平而暗淡,人們對她一無所知。但在明星咖啡館裡,蔣方良還原為愛跳舞、嗜甜點的俄國年輕姑娘芬娜,熱情、浪漫,為了愛情放棄一切、來到遙遠的異鄉。
蔣方良的葬禮上,傷心的簡錦錐堅持女兒代表出席。他說,芬娜的家人早失去了蹤影,「明星就代表她的娘家。」「你看,左邊第三個就是艾斯尼。」簡錦錐指著照片告訴我,那是一個有著憂鬱眼神的中年人。艾斯尼是流著貴族血液的皇家侍衛軍,曾目賭沙皇全家屍體被淋上鹽酸的慘況。
一九一七年,俄共推翻沙皇政權,一群白俄人先後流亡到上海、臺北。
簡錦錐認識艾斯尼時,艾斯尼已步入人生的黃昏,簡錦錐才十八歲。某日艾斯尼到簡家商店買拐杖,只有略通英語的簡錦錐可以跟他溝通,兩人結為忘年好友。簡錦錐為艾斯尼的外國朋友仲介房屋,發了一筆小財。
思念故鄉,艾斯尼和五位同鄉決定合夥開設專賣俄國食物的咖啡館,也拉了簡錦錐入股。一九四九年,明星在武昌街城隍廟對面掛起招牌,那時明星還不叫明星,只有一個英文名字Astoria。
「當時臺灣的地板不是黃泥土就是水泥地板。Astoria 卻是滿室木質地板,並以咖啡渣在地板上鋪出一個通道,一上樓梯就可以聞到濃濃的咖啡香」。簡錦錐閉上眼睛,彷彿聞到一甲子前飄出來的咖啡香。
合夥人之一伏爾林,曾在上海霞飛路開設 Astoria 咖啡館。據說臺北的 Astoria,完全按照上海的前世版本打造。明星咖啡館從誕生開始,便是一個懷舊和回憶的地方。
明星最有名的俄羅斯軟糖,由列比洛夫夫婦負責製作。列比洛夫曾在俄國王宮廚房裡工
作,總是在自家祕密調製軟糖。
食物是治療鄉愁的靈藥,而明星就像一個時光隧道。流浪到臺北的俄國人,包括總統夫人芬娜,總是把明星當成故鄉,到明星買羅宋湯、俄羅斯軟糖,舉行晚宴和舞會。當時在臺灣的俄國人多是貴族出身,出現時總是西裝筆挺,衣服上一個皺褶都沒有,展現紳士在流亡生涯的從容與優雅。這習慣簡錦錐學了起來,一直保持到現在。
一九五○年代臺海情勢緊張,伏爾林和列比洛夫陸續移民海外,艾斯尼留了下來。為了怕艾斯尼失去工作無法留在臺灣,簡錦錐獨資把 Astoria 頂了下來,請艾斯尼當顧問。
換了老闆的 Astoria 重新開幕,掛上中文字「明星」。白俄時代落幕,明星的文學時代開啟,客人換成了黃春明、白先勇、陳映真、季季、林懷民……。
黃春明代表作《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皆在明星咖啡館完成。黃春明談起這段日子時說,他經常坐一整天只點一杯咖啡,簡錦錐從不趕人,還交代員工不能打擾他。這種慷慨和包容,在錙銖必較的現代社會找不到了。
還沒到紐約習舞的林懷民,也是明星咖啡館的座上客,在這裡孵出了《蟬》。簡錦錐說,
林懷民的父親林金生,曾到明星咖啡館找兒子,還開玩笑告訴他,懷著作家夢的兒子是「空ㄟ」。出身世家身居高官的林金生,對兒子的期望是當律師,違背父命的「作家」林懷民,在當時有著一副無法安定的靈魂。
不知道為什麼,明星咖啡館總是吸引漂泊的靈魂。被簡錦錐暱稱為「老周」的周夢蝶,在明星咖啡館騎樓下擺了幾十年的書攤。簡錦錐說,從大陸來臺的老周一人獨居三重,一九五九年開始擺攤。簡錦錐擔心他搬書辛苦,邀他將書籍寄放在武昌街五號─ 簡錦錐租給茶莊使用的房產,晚上可至此地留宿。周夢蝶累了,也經常進明星小坐,每次都坐固定的位置。
周夢蝶辭世後,有人在昔年書攤位置的柱子上,貼上周夢蝶的詩篇。簡錦錐將這篇詩改貼到明星咖啡館內周夢蝶的「老位子」牆邊,桌上放上老周的照片,將這個位置永遠保留給周夢蝶。
簡錦錐又說起艾斯尼。他接手明星後,把艾斯尼接到家中照顧,一直到他過世。身體衰弱的艾斯尼堅持每天到明星,一個人喝咖啡、吃點心。艾斯尼過世後,明星依然保留他的位置,每天放上點心和咖啡。
人們驚嘆,明星為什麼可以容忍作家點一杯咖啡坐一整天?原來就算是靈魂,也可以在明星擁有一個永恆的位置。
俄國人走了,流亡的靈魂繼續流亡,故鄉的滋味卻在明星封存。這歸功於簡錦錐驚人的記憶力,列比洛夫曾讓他看過一次調製俄羅斯軟糖的過程,他走後簡憑記憶調配,味道被老顧客稱讚「一模一樣」。
從年輕到老,簡錦錐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監工,看師父有沒有按照配方調製軟糖,麵粉、糖的比例一點都不容更動。
簡錦錐知道故鄉滋味對遊子的重要。明星的俄羅斯軟糖,芬娜一直吃到八十八歲過世前。就像作家雖然離開了明星咖啡館,但只要喝一杯明星的咖啡,就會感覺自己回到了四十年前文學的明星年代。
曾有電影導演找上簡錦錐,說要拍「明星咖啡廳」,他看完劇本便拒絕了。為了戲劇效果,劇本變成「一個白俄人和中國人建立友誼、又互相背叛的故事。」簡錦錐說他不能忍受對歷史的虛構。
有段時間,每週二簡錦錐固定帶孫子到郊外騎馬,教導他「不能摘蘆葦」。艾斯尼曾告訴簡錦錐,從莫斯科一路騎馬逃到哈爾濱時,馬兒就靠蘆葦活了下來。
「明星」其實便是俄文 Astoria 的中文。「天上的星星,代表對故鄉的思念。」艾斯尼告訴簡錦錐,他騎馬逃亡的路上,一直看著天上的星星。
臨走前,簡錦錐堅持要我帶走一盒俄羅斯軟糖。這款糖早因蔣方良聞名,然而到現在我才終於懂得它的滋味。
走出明星咖啡館,我抬頭往上看,昏黃的燈火中,簡錦錐的影子還映在二樓的窗口。六十多年來,明星咖啡館送走一批又一批漂泊的靈魂:遊子、作家或異鄉客。每一場盛宴都有簡錦錐,他從開始守到最後,為他們開門、熄燈。
簡錦錐默默守著明星咖啡館,就像他守著那一段與俄國朋友的情誼。這世上總有不滅的星星,也許是友情,也許是回憶。也有像簡錦錐這樣永遠的守護者,只要有他們在,漂泊的靈魂就有暫歇的角落,而我們就有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