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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丟銅仔
我要上學啦
秋天，秋風掃落葉的季節。我和朋友放下手中的樹葉，不再玩拿樹葉稈互相比誰的力氣更大一點的遊戲了，而是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湊到公所阿姨身邊，聽她告訴我們年滿六歲的孩子可以報名上學了。
背書包、提便當、穿著漂亮的衣服去上學，這是我盼望好久的事。
我叫安格，是家裡最小的，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
我們這裡的人家，孩子都不少。孩子一多，事就多；事多了，操心的事也多。
媽媽在憂慮大哥的事。大哥暑假回來，和平常一樣要去爺爺奶奶家待幾天。和平常不一樣的，這次回來他在爺爺奶奶家待了一週，還不肯回來。
他做了讓媽媽不開心的事，他偷偷帶回一個女孩子。
在媽媽的眼裡，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大哥更是。大哥甚至是百裡挑一或是千里挑一的人。
大哥兩年前國中畢業，如今正在讀高職。
大哥很會唸書，國中畢業考試獲全校第二名，是極少數被劃在升學之列的學生。
當時鄉下的學生，國中畢業後一般會直接投入職場。升學是更好的出路。畢業後有文憑，有好工作，能當公司主管。對家裡的長輩而言，這比當工人、農夫有前途得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接到通知的那幾天，我家來人不斷，屋裡屋外笑語喧嘩。
五坪大的屋子裡，多來幾個人就擁擠不堪。這時媽媽向著我喊：「安格，出去，出去玩。」我馬上往外跑，二姐二哥也隨我出去，出去後，我們各奔東西。
我們三人出來了，家裡空間就大了，留個位置給前來賀喜的人，讓他們聊天嗑瓜子。
我高興的朝朋友家跑去，說我大哥要上高中了，說我大哥考了全校第二名。我家那幾天都很熱鬧，每個人的臉上都笑容滿面，好像我們都中了狀元。
大哥是家裡的長子，又是長孫，一直都是爺爺奶奶最寵愛的孩子，這回也成了爸爸媽媽的驕傲。
媽媽應酬著前來的客人，接待左鄰右舍親戚朋友
送來的禮物和禮金。禮物都是臉盆、枕巾、茶缸和單人床單等，關係好的甚至送現金。媽媽的嘴一直合不上，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不停說著謙虛、客氣的話。
大哥呢，那幾天風頭出盡，天天早出晚歸，跑出去會見同學，和他們一個個告別，好像他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似的。
客人走了，我和大姐、二姐、二哥就湊在一起，看禮物。那些盆、香皂、枕巾等生活用品，在我們眼裡是榮譽的象徵。
我看有個盆裡寫著五個紅色的大字：鯉魚跳龍門。上二年級的二哥唸給我聽，然後他認真的說：「誇人的，是好話。」
一旁的二姐拍拍二哥的肩膀說：「嗯，理解得對，是好話。猶毋過龍門呀，咁有那麼好跳？」二姐說起話來可謂舌粲蓮花，一有機會，她總能說出許多動聽的句子來。
「阮老師講，生在煤礦，只有升學一條出路。考上大學，才有好頭路；有好頭路就有錢會當孝順阿爸阿母。所以咱欲向大兄學。」大姐說完，就盯著我們幾個看，她的表情很嚴肅，我知道她在逼我們表態。
我們忙點頭，保證好好學習，做好孩子，孝順父母。大哥臨走時，媽媽一邊叮囑大哥到學校好好唸書，一邊整理他的舊東西。大姐、二姐分了大哥的書和作業本；二哥拿了大哥的一個口琴；我一眼看到他小學用過的一個鉛筆盒，上去就搶了過來。
「妳欲伊衝啥，攏歹去了。」大哥阻止我，並指向那個鉛筆盒的連接處。那個鉛筆盒蓋和底部之間的連接處，有個地方少了一段鐵絲。
「明仔日阿母閣買一個新的給妳。」媽媽說。
「我佮意頂頭的畫，妳看蝴蝶在飛呢。」我緊緊的抱在懷裡。我這是找藉口。上面的圖案是好看，有陽光、向日葵和蝴蝶，但我更在意的是這個鉛筆盒是大哥用過的，大哥可是全校第二名呀。我要是用了這個鉛筆盒，也一定能考一百分。
越想越覺得有理，我飛快的把它塞進書包裡。
我不知道的是，考全校第二名不僅是我的願望，也是他們三個人的願望。
大哥後來雖然過得不怎麼樣，但他的確為我們開了一個好頭，我們家孩子都滿會唸書，目標都是上大學。幸運的是，除了二哥，我們姐妹三人都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可是兩年後的這個秋天，大家的好心情全被大哥帶回來的女孩子破壞了。媽媽天天焦慮，她想各種辦法拆散大哥和他的女朋友。
大哥的女朋友沒有工作，還總在外面閒晃。
大哥年紀比同班同學小，媽媽怕他上當受騙。這個女朋友是大哥的同學介紹的，媽媽很擔心女孩子人品不好。
媽媽一責罵大哥，他就往爺爺奶奶家裡跑。媽媽可傷心了，她覺得自己的兒子那麼好，卻讓一個出社會的女生給纏住了，她不甘心。
大哥想不到，他的婚姻不僅是媽媽的痛苦，也是他災難生活的開始。媽媽去世前還心心念念盼著大哥來看她，可她不知道那時大哥早就不在了。當然這是後來的事了。
大哥叫安小東，大姐叫安小南，二姐叫安小西，二哥叫安小北。
有了四個孩子，媽媽不想再生了，她認為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已經很完美了。但沒辦法，我是在她計畫外來的。
要替我取名字時，才發現有點難了。爸爸思索了半天，說：「安小中？」
「袂行，若是叫小中，咱家就是一副麻將牌了。」媽媽堅決反對。
她找來了外婆，外婆受過傳統日本教育，有一些涵養。
「叫安格吧，這囡仔生得古錐，這雙目珠一看就是個鬼靈精。」說完她又補充道，「古代皇家的查某囝攏叫格格。」外婆一錘定音。
爸爸也點頭，我想他可能覺得我要是格格，他就是格格的爸爸了。他本來擬的安小中，再跟哥哥姐姐的名字連在一起，的確會讓人聯想到麻將。
後來媽媽跟我們說，她是擔心爺爺奶奶替我取名字，才把外婆找來的。她不喜歡哥哥姐姐的名字，但那是爺爺奶奶取的，她沒辦法反對。
其實她不知道，到了我這裡已經是第五個孩子了，爺爺奶奶都不當回事了，我要叫安格還是安小中，他們一點都不介意。
這個秋天，我上學了，大哥有女朋友了。我童年的記憶也從這個秋天開始了……。
三個好朋友
煤礦工的住宅區，房子規整，一家貼著一家，比鄰而居。親密無比的工人住宅，雞犬相聞，聲氣相通。鄰居之間幾乎不存在隱私，三餐吃什麼、哪對夫妻吵架，彼此都知道。
兩家中間隔著一道柵欄。相鄰兩家，如果有一家做好吃的想送給另一家，不用從大門出去，直接朝著柵欄對面的鄰居喊一聲，那家人就出來了。兩人各自在自己的院子裡就能閒聊八卦，交流有用沒用的資訊。送東西的這邊，等著另一邊把碗或鍋找出來，這邊的人就拿回家去，真是太方便了。
傍晚，家家的煙囪都冒煙了。飄散的煙，在明朗的天氣中飄向白雲。天空布滿晚霞，那是太陽的餘暉。
在外面玩的我們看到自家的煙囪冒煙了，就知道家裡煮飯了，便拔腿往家跑。
晚上找朋友玩的時候，想知道誰家吃飯了沒有，就朝他家煙囪看，有煙無煙，煙大煙小，就能判定情況了。
我們這一條街共有八戶人家，家家都有四五個孩子，多一點甚至生到七八個。所以，年紀相近的孩子，很容易成為玩伴。
和我年紀相近、同時也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叫麗霞，她比我小一屆，其實我們差不到一歲，就差幾個月。我們上學報名，同年九月分以後出生的孩子，就算在下一屆。麗霞是十一月生的，公所阿姨不讓她報名，請她明年再上。
「讓我讀吧，阿姨。我若是明年讀冊，就無朋友了。」
「妳也太譀了，學校裡閣有其他同學啊！」公所阿姨回答道。
「我就想欲跟安格做同窗，我若是有袂曉的，安格就會使給我教。」麗霞拉著公所阿姨的手臂央求道，說著說著便哭起來了。
「好啦好啦，妳看妳把我的衣服攏哭澹了。」公所阿姨把麗霞的手拉開，整理下袖子就讓她報名了。
「若是跟不上進度，就會留級，到時妳莫哭。」公所阿姨又補充道。
這些阿姨其實不是正式的政府職工，原則性不強。有些事情，你跟她央求兩句就成了，何況提前幾個月上學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的第二個好朋友叫俊彥，是個男生。他還有個妹妹，叫美芳。我以前還奇怪，為什麼他家孩子那麼少，才兩個。不像我們家生了五個。
後來才知道俊彥的媽媽身體不好，不能生孩子。他媽和我媽的關係非常好，看我家孩子多，就想要走一個，還說哪個孩子都行，可我媽哪個孩子都捨不得給。再後來，俊彥的爸爸帶回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俊彥，是他爸爸和初戀女友生的。
俊彥的爸爸媽媽總吵架，吵架的原因據說是他妹妹美芳也是他爸爸和初戀女友生的。
俊彥呢，一點也不想上學。他喜歡到處走，到處逛。
他手上總有一把小刻刀，在路上走時，一手往上高高的拋，一手跳起來去接。兩隻手換著上下翻飛，一路不停重複。從沒見他兩隻手空著。
路上看到一些小碎木塊、少齒的小木梳，他都撿起來，他說這些都能刻東西。他最想刻陀螺，說以後刻好了就賣錢。
在煤礦居住的人家很親密，孩子都認識彼此的家長，家長也知道誰家的孩子淘氣闖禍。
煤礦的治安不好，打架鬥毆、偷盜搶錢的爛事很多。治安不好，大人都擔心。俊彥媽媽擔心他在外面天天逛，交上壞朋友學壞了，就逼著他報名上學。他也成了我的朋友之一。
最後一個是大朋友了，也是個男生。他比我大兩歲，名叫時雨。其實他是我二哥安小北的同學。
時雨一來我家，我二哥就說：「叛徒來了，找妳呢。」
我一聽就知道是時雨，心裡高興，但嘴上還要說：「二兄，你的朋友那麼多也無缺他一個，就給我吧。」
二哥掃了我一眼，不以為然的說：「哼，缺？我什麼時候缺一個替我背冊包的？搶著替我背冊包的人多的是。」
安小北是糾察隊副隊長，每天上放學後面都會跟著好幾個人，有幫背書包的、有幫拿便當袋的。他呢，在前面挺胸抬頭走，就像是將軍帶兵一樣，背後跟著一隊小兵。時雨是那個背書包的，其實他跟我好，不影響他替二哥背書包，但他若表明是我的人了，就不能跟二哥在一起了。二哥說他是叛徒，他也不吭聲，但就是不離開我。
他媽媽去世後，他爸爸又娶了一個務農的女人。這個女人帶過來兩個男孩，加上他家原有的三個男孩，一下子變成了五個。這五個男孩是個龐大的團隊，天天發生戰爭。
「我的少了。」「你的多了。」「我不多，你多。」「你沒少，你多。」
通常是分東西不均，分配家務不合理，然後就出現上面的情景了。
幾個男孩開始吵了起來，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再後來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兩個兩個一組。
家裡原來的兩個一組，後到的兩個一組，這仗打得可熱鬧了。
時雨是老大，他不參與戰爭，他要做的就是把摔倒在地上的弟弟扶起來，一個一個的扶。
我一到他家，經常看到他在床前站著喊：「起來，起來，地上攏是灰呀，衣服弄髒了，恁一個一個都要被打。」
那幾個男孩，打累了，停手了，然後又不約而同的往床上爬。冬天屋子冷，只有被窩有點餘溫，跳上床的又開始下一輪戰爭。
他跟我二哥說他好想有個妹妹，他說他要是有個妹妹，會一輩子對她好。
他來我家找我二哥時，認識了我。
「妳以後就是我親妹仔了，有什麼代誌攏來找我，有我罩著妳，誰攏莫想欲欺負妳。」他一說，我就同意了，我倆擊掌拍手了。我很喜歡交朋友。
我看過他家吃飯，飯菜一上桌，那幾個小子就搶著吃，吃著吃著就動手了。他爸喊他後媽罵，也控制不了。
那又是一場戰爭，驚心動魄的。他明明是老大，但很多時候，只能吃剩下的一點。我也沒辦法幫他什麼，有時會分給他屬於我自己的一塊麵包，再就是趁他有空時，找他和麗霞一起出來玩。
「咱去磚廠吧，看我阿母𪜶今天出磚。」麗霞跑來喊我們。
「我阿爸欲去釣魚，咱跟著去看看。」時雨跑來找我們。
「去河邊找草種子吧，阮家雞仔這幾天無愛生蛋。」我又去找他們。
我不上學的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過著，幸福極了。
日子這樣無風無浪的走過，我的人生也許會這樣平淡的過下去。可沒想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子的出現，影響了我一生的命運……。
那一天，我們這條街最東邊搬來了一戶人家。新搬來的人家有一個女兒，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他們家很安靜，安靜得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安靜得讓人豔羨。
這家的媽媽出來倒水時，見人就笑笑；爸爸匆匆走路，不愛抬頭，沒聽過他說話。
還有個和大姐安小南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走路也目不斜視，不看人。
我又想到那個女孩子，她比我高一點，梳著長長的辮子，眼睛一閃一閃的，看起來很聰明。我想上前打招呼，可找不到機會。她偶爾出來倒水，倒完後馬上回去，然後關上大門。看來他們全家都不喜歡跟別人來往。
安小西看我在人家門前閒晃，過來警告我說：「妳上好莫出去惹代誌，聽講𪜶家有問題。」
「有問題？無可能。」我馬上反對。
「我聽好幾個人講了，一定是真的。」安小西拍拍我的頭說。
「莫打我的頭，會打戇的。」我把二姐的手拿開，他們幾個背地裡說我，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有一些代誌表面看袂出來，妳毋成熟。囝……囝仔人。」安小西又想拍我頭，我歪頭閃了一下，她的手落空了。她轉身回去讀書了，不再理我的話。
這兩天沒事我就思索，他們全家都是做什麼的呢？搬來三四天了，也不見人出來逛。不像我媽、俊彥媽媽和麗霞的媽媽。我們幾個人的媽媽，沒事就東家走，西家竄，天氣好時在外面搬個板凳；下雨了，就坐在床上，一邊抽菸，一邊八卦。俊彥媽媽走到哪都帶著大菸袋。
俊彥媽媽的大菸袋有半個手臂長，她想抽菸的時候就拿出來，往菸鍋裡塞菸葉。她一點點壓，塞滿了就點火；點著後，就巴達巴達的抽；一下一下，一會兒就抽完了。裡面全是菸灰，倒掉菸灰後，還會繼續往裡頭放菸葉。
明天要上學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我們煤礦小社會的各個就要上學的朋友。離我最近的安小西踹了我好幾下，我也沒感覺，閉眼睛一個勁兒的想：明天上學，我會遇上一個什麼樣的老師呢？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我夢到了那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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