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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廉蛇／作家　羅士庭　浪漫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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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年後，當南隆灣後人在法庭前等待宣判時、地窖中等待行刑時、深陷在箭毒樹下的沼澤時、面對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備隊時、在叢林中身中吹箭與子彈時、在市鎮廳前廣場演說時、目睹倉庫被熊熊烈火吞噬時、在被鎖進比夜還黑的暗室時、在船隻遭水雷伏擊而進水下沉時、在飛行船起火爆炸時、歃血為盟義結金蘭時、遭警犬追獵時、推倒銅像與紀念碑時、走進議會時……總會不自覺仰頭，期盼天上降下另一個奇蹟。

嚴格說來，當海鷗們開始爭食而喧囂時，藍鳶並未真正睡著。那蝴蝶結似懸在上空的細網白蚊帳就是證明：如果他打算睡覺，就會放下蚊帳。事實上，他只想放空腦袋，於是抱著竹枕躺在涼蓆上，冥思草簾外的大海是否閃耀如融化的水銀。
都怪今年的夏季異常高溫，一切皆在消解，一切的行為皆無意義。說不定這種百無聊賴的心態就是熱帶病的病徵。
光線稍轉橘橙，接近黃昏了吧？只要下床掀開窗簾就知道答案了，但揭開謎底，然後呢？他不想煩惱這個煩惱，只煩惱該如何維持思緒遲鈍。
「喔，睡飽啦？」藍鷹適時現身房門外，手上夾著一捲菸草。逆光的位置讓他更顯黝黑，掛在脖子上的滴水毛巾則表示他剛沖過涼。
「嗯。」他隨意揮了揮手，試圖收攏注意力，「今年特別濕熱，好悶。」
他想著：藍鷹如果接下來高聲吆喝「繼續混吃等死啊」之類的，這將是他第八十六次使用這組辭彙。
「我說啊，大白天的你要睡懶覺我是沒意見，反正這邊每個人都一樣。」他撇頭將菸霧吐向廊間，「起碼也事先講一下吧？老是人間蒸發。」
「抱歉……」藍鳶微笑以對，「我有留紙條在你桌上，壓在改好的文件上面。」
「東西我有看到，但紙條沒有。嘖嘖，那應該是被風吹走了。」
他又大口吸了幾嘴菸。
「對了，家裡有人問，你城裡的那個房間現在不用，要不要租出去？」
他忽然清醒了，直盯著藍鷹：「是嗎？」
「問我做什麼？問你啊！」藍鷹口氣顯得不耐。
「是這樣嗎……」他低頭沉默，彷彿得知首都淪陷的出逃國王。
「幹啥，不開心？」
「沒……沒有……」他急忙搖頭否認。
「教你，這種時候，就要大聲講：『就是放給他積灰塵、養蚊子，老子也爽啦！』來，重複一次。」
「嗯……就……」他費力想吐出些字句，無奈舌頭打結，「謝了。」
藍鷹翻個白眼，算是結案：「對了，等等我要跟死黨們去夜釣，來嗎？」
「雖然我不是很擅長，還是……」
「好、好、好，沒問題，我知道。自己找樂子去吧。出去記得帶鑰匙鎖門。」藍鷹擺手打斷他，轉身就要離開，「啊對了，我妹已經上船，過幾天就要來這邊看看晃晃，求你到時候別苦著一張臉。她沒欠你錢。」
「是藍鸚嗎？」
新上任的商行主事已逕自離開，沒看見他臉上真誠的笑容。
但喜悅沒維持太久，就如夕陽餘暉，轉眼消逝。她已經聽見傳言了嗎？那位他們意外從海盜船上救出的少女蘇曼伽，其實是東荳蘭群島的公主。她應該知道了，曾經重擊家鄉，使得南隆灣不得不尋求庇護的海盜集團已經瓦解，但她知道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來擊潰海盜集團嗎？如果看見他現在這副德性，藍鸚到底會有什麼看法呢？舉凡此類種種煩惱，織成片灰濛濛的蛛網，籠罩在藍鳶臉上。
獨自一人時，他試過多次，想要心平氣和面帶微笑地說出：「感謝關心，是這樣的，在面對海盜首領『血腥司令』時，我恰巧解放了一個遠古法寶的力量，關鍵時刻反敗為勝。但也因此付出代價：現在的我，只是個普通人了。」可惜，沒有一次成功。
當藍鳶深陷沮喪時，藍鷹那句「帶鑰匙出門」給了他離開現場的線索。是時候出門走走。
藍鳶起身下床，將皺掉的襯衫整平，簡單整理儀容後揀了頂無邊扁帽，偏深棗紫色，一點也不顯眼。他不用刻意低調，只要不穿上大紅大金，路人正常情況都不會多浪費半秒在他身上。
出門前他先把竹水壺儲滿茶水。蹉跎的時間裡，夕陽已經壓在水平線上；一日的工作結束，路上滿是輕愉的夏季紗籠。他離港區越遠，遇見的紗籠質地就越精緻，染工與織法宛若藝品。他沿途順便買了些火柴。
儘管想偽裝成漫無目的，藍鳶遲緩的腳步依然踱到了第五街口。某種程度而言，這間他最熟悉不過、前後待了十來年的二樓空間幾乎算他的根據地了。
左右商家都關門打烊，他帶著忐忑悄聲上樓。暮色中的樓梯間略顯昏暗，由一樓香料鋪飄逸出的嗆辣氣息則使他鼻頭酸麻。
十分鐘過去了，他依然握著口袋裡的鑰匙，猶疑的態勢彷彿他是個等待主人開門的訪客。
夜幕澈底降下前，他開鎖「喔伊」一聲推門，不甚熟悉地點亮燭台與煤油燈。這裡不像以前那般聽話了。
「去哪裡了？」
他清點家具，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幾株盆栽們，諸如鼠尾草與珊瑚鳳梨。但找到了又如何？長時無人照料下也枯萎了。
他頹喪跌坐椅上，好似那幾株已經成為往昔象徵的植物，一併遠去。直到隔壁傳來各種樂器的調音聲，藍鳶才驀然想起他早把它們託付鄰居照顧。都怪那時兵荒馬亂，記憶也跟著混亂失序。
他想找個沒積太多灰塵的茶杯，來倒些茶水解渴，然後有人敲響門。
「好長段時間沒見面了。」是樓上的女高音，胸前捧著一只雪白色的瓷盒，「方便打擾嗎？」
「當然。」藍鳶多取來一副茶具，「但茶已經涼了，請別見怪。」
「無妨，真是貼心的孩子。」她小心翼翼把瓷盒擺在書桌上，掀起蓋子後又剝開數層蜜蠟色的絨布，最後拿出一片斑駁似水鏽的金屬薄板。
他謹慎接過手掌大的鍍銀銅板，發現那深淺不一的紋理，似乎是幅人物肖像。歲月再次磨損了畫中人物。
「這是？」
「我們都稱他『尼德蘭船長』。」
「尼德蘭船長？」
「這故事，有點長。」
藍鳶身體微微一傾，「能說給我聽嗎？」
女高音將杯中的紅茶優雅飲盡，滋潤喉嚨準備訴說長篇故事：
「噢，孩子，你應該還記得，我把我的人生分成數個階段，如同戲曲中的每幕皆有其主題。而我的第一階段，那段既純真又懵懂無知的『雛菊般的金澄』中，總共登場了三位男主角，他們是弟弟的家教老師、遠房的表哥還有麵包店的學徒。啊，多虧了那麵包坊的孩子，每當我追憶這些似水年華時，鼻尖總洋溢著股麵粉的味道。多麼短暫呵，至今依然閃爍光芒的聖潔時光，明明相伴的日子少得一本日記都寫不到一半，那時最初最簡單的感覺卻不斷在往後的日子裡變奏迴旋。說到我那大兩歲的表哥，人們都說他多麼乾淨有禮貌，只有我知道他爬樹而臉上沾到泥沙時笑得多開心呢，甚至，他還會把學徒偷偷塞給我的核果麵包搶塞到嘴裡去。哎唷，真是嫉妒得可愛。
「接下來，是我生命中最燦爛美好的『玫瑰色人生』。那時後，我剛登上舞台沒多久，是名易被遺忘的小歌手、小演員，海報上常常漏掉我的名字而沒人察覺。和其他小演員進行了幾場分不清劇目與現實的轟烈愛情，然後拿到下齣劇本時分手。哎，其實沒有那麼美好，當時我對未來感到無比迷惑與暈眩如困在海市蜃樓間的旅人，直至他進入了我的生命。
「我們都稱他『尼德蘭船長』，事實上，他的確是名有為的年輕船長，不過三十出頭足跡已經踏遍世界。吾愛，曾幾何時，我已比記憶中的你還蒼老了。由於他堅持不脫帽的習慣，我們只好請他坐最後一排，但他卻把我瞧得仔細。隔天，休息室中首度出現了指名給我的花束，整整一周都是！我還能說什麼、做什麼呢？等下次他踏上陸地，我便屬於他了。
「為了與他四目相對，舞台上我再無任何膽怯，昂首注視座位席上的每雙眼、回應每個微小反應、穿透一切，只為了坐於末座的吾愛，直到他杳無音訊。等待了數不盡的日子後，我終於透過他人輾轉得知，一場險峻的熱帶暴風……暴風吞噬了……整條船與……」
女高音掏出手巾摀住鼻子，然後仰頭喃喃自語，彷彿在禱告。
「這就是所有關於他的故事了。」
他重新將她的杯子注滿茶水，杯沿已蓋上一弧蜜蠟色的唇印。
「親愛的荷米斯，你能運用你神奇的力量，恢復這張照片嗎？時間一直都是我們的敵人。」
他搖頭，深吸口氣：「我很抱歉……基於某些因素，我現在只是個普通人了，而且很有可能永遠都無法恢復……」他試圖輕描淡寫語氣中的落寞，接近被宣判流放的那種。
「原來是這樣呀，難怪……」女高音表達理解與同情，「寬心吧，逝去的種種，終會回歸我們的，只是換種形式。如同我，也曾經歷了數次的倒嗓危機，依然站在舞台上。願天主保佑。」
「謝謝您的關心，可惜沒能幫上忙。或者我可以寫封推薦信，給過去我認識的優秀同儕？」
等到他成為平凡的一分子，他才驚覺那被稱為魔術或魔法的東西是如此罕見又珍稀；許多人習慣沒有它的存在，更多人從未親眼經歷。
她婉拒他的好意，仔細收好銀版相片：「不了，荷米斯，我想是沒有人能像你一樣有耐性聽完這串冗長又無聊的故事了。但若他們無法理解那個人在我生命中的意義與形象，又怎麼可能完整重現吾愛的輪廓呢？我只能讓他活在我記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