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時代
一九三二年，雷珺十五歲，姊姊雷昭十六歲，這樣的花樣年華，這個世界，本來是該任由她們自由自在馳騁的。作為中國的首都，南京再次繁榮昌盛。城裏的生意愈來愈紅火，利潤可觀，來來往往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多。雷珺家的小店也賺進更多的財富。然而，她家開始經歷的危機，正好反應出整個國家的動盪。
雷珺知道，父親有時候會吸食少許鴉片，是一些商販饋贈的。這些商販急於想讓自己的貨品，能夠在這個一度興隆的店鋪上架販售，於是用饋贈鴉片的方式來討好她父親。以前，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店裏的生意很紅火，父親吸鴉片也相當節制，就當作是與工作相關的交際應酬行為而已。然而，在一九二六年，當局宣布南京將成為未來的國都，就在那個要命的晚上，父親的煙癮驟然改變。接下來幾年，父親漸漸地愈抽愈兇，最後竟常常顛顛狂狂，然後消失不見，幾天都不回家。
在她十五歲生日過後不久，有一天，雷珺和姊姊一起坐在廚房，母親站在水槽邊，啜泣了起來。父親走進廚房，焦慮不安。母親似乎知道父親要說些什麼，這些話之前她應該聽他說過了。父親以一種緩慢而又含糊的語氣，說了下面這段話。如果這世界真的能任她們自由自在馳騁的話，以這樣的年紀，她應該感到平靜與安全，然而她卻突然必須立刻面對家庭的危機。
「妳們大哥……不讓我拿錢，我……我有我必要的花銷。如果妳們姊妹倆願意……到街底那位鴇母那兒去做事的話，我就可以有錢。昨天我已經和她談過了，我跟她說，妳們姊妹倆不多久就可以上她那兒工作了。」
這顆重磅炸彈轟然落下，雷珺怔怔地望著姊姊許久，接著望著母親，姊妹倆一句話都沒說，一起走出廚房。那天早上之前，即使在最艱困的時候，在深陷毒癮難以自拔之時，父親也還一直忠實於家庭，極力保護著自己的家。母親從來不曾料到，丈夫竟然會淪為鴉片的奴隸，以至於寧可賣掉親生女兒，以滿足自己的毒癮。
雷珺和雷昭了解到父親打算賣女為娼，以滿足自己的煙癮之後，她母親和兄弟們，開始在暗地裏採取行動了。那星期結束前，雷昭就答應嫁給一位大她十歲的裁縫。這男人事業興旺，在廣州有家庭，所以雷昭得接受當二房的命，安生與他過日子，沒有正式嫁娶，沒有名分。還好，這年輕人的家人也喜歡雷昭，所以這事兒也算平順。一想到父親那一項令人不堪的安排，她寧可當人家的二房，並且對這項安排感到滿意。
再回頭說雷珺，她的問題顯然必須盡速解決。姊姊離開爹娘家，成為那位廣東裁縫的二房，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母親和小姨領著雷珺多次造訪劇院，詢問是否可以安排寄宿，母親堅定不移，為女兒搬離家裏的事做準備。
「我知道，妳一直想要住進劇院，現在可以完成夢想了。」
「媽，我的夢想，是想要依靠自己的戲劇天分與能力，被邀請住進劇院，不是讓您為了我，去求人家讓我住。」
雷珺的母親不為所動，只是對著女兒笑笑。那天稍晚，她將一口漂亮的皮箱拿給雷珺，這是當年最大的一個商販贈送他們的。這口箱子比一般的箱子大一些，可以稱得上是一只小櫃子了，箱子上有兩個銅製的彈簧鎖，上半部可以拉下來，每個鎖是以銅扣閂上的。這只小箱櫃品質極佳，是以框模將薄薄的硬皮壓實，成為長方形的結構，是這樣製作而成的。
「雷珺啊，如果妳好好保護這口箱子，它可能可以用上百年呢！」
打從九歲開始，雷珺一到晚上，就去參加南京劇院的課程和活動，這劇院距離她們家的店舖約一公里之遙。學員們長到十六、七歲時，劇校就會從中挑出最有天賦、最努力學藝的學員，搬進宿舍，以便集中培訓。自從開始參加這項青年活動之後，她就一直夢想哪天能被邀請入住宿舍，那樣一來，就可以向家人證明自己是個有天分的戲劇演員。
雷珺的母親，並不懂受到正式邀請的意義所在，也不認為被人家邀請和沒被邀請有什麼差別，有什麼重要性，只是和雷珺的小姨帶她去拜見院長。這兩位中年女性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得幫雷珺搞到一個床位，讓她能夠搬離家裏。她不太情願地陪著她們，想要跟她們解釋這樣去請求師長，是違反規定的。這兩位女人只是笑笑，不理會雷珺的抗議，繼續向劇院走去。
「別鬧了，小乖，我得盡快回店裏去。小姨肯陪我們就不錯了，還磨磨蹭蹭。快點，別拖拖拉拉的。」
過去幾年來，雷珺受父親狀態每況愈下的影響，遠大於姊姊和母親。她不敢相信，她敬愛的父親，小時候這麼寵愛她，竟然會做出那樣的事。過去幾年，父親都沒有為她的幸福著想，在鬱悶的時候，雷珺也會對父親發脾氣。她已經失去父親了，那位她童年記憶中溫暖、大方、慈祥的父親，已經死了。
雷珺的母親和姊姊，早就習慣以平常心，來對待她父親的行為了。
當時在南京有很多鴉片鬼，所以她父親的行徑，並不值得大驚小怪。雷珺年少時，社會上零零星星吸食鴉片的現象，相當普遍，人們認為，政府其實也多多少少從中獲利，甚至依賴鴉片的廣泛使用，抽取利潤，來維持政權的運作。傳說善妒的女人，甚至會利用鴉片來控制丈夫，這樣男人就不會在外面找女人了。雷珺家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在頻繁消失於鴉片煙館之前，父親一向為了家庭，做牛做馬，辛勤工作，而且是個忠誠的丈夫。他們夫妻倆可說是幸福的一對，直到突然之間，不知道丈夫怎麼就變了，失去控制了。
一九二○年代後期，中國各路軍隊，都依賴銷售鴉片的稅收來維持。早在一個世紀以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人，航海至出產鴉片的印度，然後將毒品運到中國，換取高品質的茶葉，最後航返英國，再以高價出售中國茶葉，利潤極為豐厚。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鴉片已經在中國各地生產了。即使在滿清覆亡之後，大部分的軍隊，不論是國民黨的，共產黨的，還是各路軍閥的，多多少少都靠銷售鴉片的利潤來運作。後來，日本皇軍也在中國做起鴉片買賣，來支持部分軍事活動。
在極大的焦慮和不安全感中，雷珺告別了童年。她父親鴉片成癮，是個人行為，而不是因普遍的混亂現象，或是出自政府的鼓勵，也不是社會失能而引起的社會病態。朋友引介他吸毒的那一天，他肯定是意志不堅，於是上癮了。過去十五年的時間都在店裏頭，他一直孜孜不倦，辛勞工作，現在決定要輕鬆一下，放鬆自己。之後，鴉片所帶來的銷魂快感，更使他缺乏抗拒欲望的意志力。雷珺已經忘記，到底是什麼時候，父親開始無可救藥地上癮的，但她記得，大約是在蔣介石、宋美齡和他們的隨扈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那時雷珺十歲，而且清楚記得宋美齡定居南京那一天的情景。
當雷珺和母親，以及小姨步行前往劇院的時候，母親告訴她，父親已經不是當初的樣子了，他已經變了，一直像無頭蒼蠅一樣，愈來愈多時間花在尋找南京最純的鴉片上面。當他搞到錢，買到最好的鴉片之後，就沒日沒夜，不停地抽幾天。
「妳父親變瘦了，而且變得蓬頭垢面，不修邊幅，他肯定也受不了自己，所以，當他不在迷幻之鄉時，也會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沮喪難過。但是，妳待在家裏，就只能悲慘度過一生，小乖，妳必須立刻離開。」劇院裏主管青年活動部門的師長，和宿舍的舍監，都很喜歡雷珺。當然，還要歸功於母親和小姨的說服力，於是她很快就被邀請入宿了。「雷珺這個學生，性格堅強，個性不錯，活潑外向，容易相處，不難管教。目前她十五歲，但也快十六歲了。如果準備好接受更嚴格的舞蹈、雜技和歌詞背誦訓練的話，只要得您同意，那麼她就可以加入我們，馬上就可以搬進來住。」
雷珺聽到師長當著母親和小姨的面，讚美她的戲劇才華和社交能力，不禁開懷笑了。除了對讚美之外，住宿舍還有個好處，就是能夠和學員朋友自由自在地交遊，不用受到家裏或店裏工作的約束。負責青年活動部門的師長，將她們介紹給雷珺的新室友蘇敏，她大雷珺一歲。兩個女孩子一見如故，相互愛慕，看來這項新的住宿安排是對的。
雷珺私底下獨自暗忖，現在有更多機會學打麻將了。一開始接觸這種牌戲，是在上夜間課程的時候。有一次，有位老師請她幫忙去拿回外套，她不經意逛進了主樓，那兒通常是禁止青年學子進入的。在樓廳裏，一個滿是煙霧的角落，擺著一張桌子，四個生龍活虎、興致高昂的牌友，正在埋頭奮戰，時而高談闊論，時而縱聲大笑，其中有一位是女的。從那天起，一有機會，雷珺就向人請教這種牌戲的玩法和規則。她很好奇，那位孤單的女人，怎能在滿是男人的樓廳裏，如此盡情玩樂。有一段時間，來自全國各地的政府官員造訪南京時，就可能會擺上三、四桌麻將牌局。牌友們埋頭奮戰，每每一連八小時、十小時，而且不時有一堆人在圍觀。在劇院一兩年後，雷珺被要求侍候牌友們茶水，或唱支歌兒、曲兒來助助興，在這當兒，她就偷偷地學些牌戲的玩法和規矩。
在劇院的時候，雖然雷珺沒有真正打牌的機會，但這地方卻成為她的麻將訓練所。劇院後台，離廚房不遠的地方有間側房，一有機會，雷珺就溜到那兒，這裏每星期都有幾場牌局。牌友們總是全神貫注地玩牌，以免輸錢，她則陶醉在全場的打牌節奏與你來我往的氛圍之中。
雷珺注意到，每一場牌局，無論是多麼隨便的牌局，好像冥冥之中，照例都會有一種更高的力量參與其中，譬如說運氣好不好、老天爺眷不眷顧，或是注定要輸要贏等等，邪乎得很，還真不能不信。在開局之前，牌友們會互相調侃、互相取笑，這是重要的交際套路環節。經由傾聽這些牌友的言談，雷珺就會得到他們個人方面、政治方面、生活技能方面等等的重要訊息。她了解到，如果想要在牌桌上無往不利，常常贏牌，就必須了解對手，然後才能預測他們下一手牌會怎麼打。她也注意到，在中場的時候，牌友們會好好吃一些為他們準備的點心或宵夜，像似軍人在大戰一場之後，退下戰場，稍事休息整備一樣。打麻將這事兒，對於能幹又懂得交際的女牌友來說，似乎沒有限制，跟男人一樣，她們也能大贏一把，或大輸一番。
在劇院這裏，有些麻將牌友是戲曲名伶，有些則是工作人員，或是普通市民。當時南京還是全國的政治文化首都，有一些牌友，是路過南京的顯赫高官。雷珺一邊幫他們奉茶，一邊傾聽他們高談闊論，特別留意南京一般市井和其他各地快速變動的政治狀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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