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分開太久了,總是怕再見到,自個已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但是雖然這麼想,還是在春天裡,陸照陽噠噠噠騎著馬,來見他。
阿雪在田裡幹農活,身上都是泥巴,他見到陸照陽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見他,他身上髒,因此背過了身。
陸照陽問,你見見我吧。
阿雪躊躇了會,終於轉身見他。
陸照陽想,他還是那樣——仍是個害羞的少年模樣,眼裡卻嗆滿盈盈脈水,時時看著,就溺在裡面了。
他們就一直一直地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過。
作者簡介:
喜食年上。腦洞是零錢罐,每天存一塊。筆名是一句話故事:在孩子的庭院裡和貓開宴會。
章節試閱
二十一
日子真真正正地熱了起來,乾乾燥燥悶熱的天,才起來,露水還未褪去,便是身上一陣熱氣。大太陽冒出臉來,一曬就是一日,也就臨了夜,才涼快,有些風。
仲暑之夏,發生件極好的喜事:金鈴兒有了身孕,可叫夫妻二人高興,這等了又等的瓜終於在肚子裡頭托生,結了瓜苗。
初知道這日,金鈴兒忙托人告訴了尚未回家來的百夫長,又在這吉利日子免了來往賓客的酒錢,一時眾人喜不自勝,皆是祝願。關係好的幾位商客,又從貨品中精心挑選了幾樣名貴東西當做心意。金鈴兒起初不收,只道將來你們多光顧這,給我送錢來,我便一輩子記得你們的了!
幾位商客硬是要她收下,道:「這酒錢必是要送的,這禮也不能少。將來待娘子生了,咱們還要再送上一份大禮,也算全了咱們幾個人長久以來感謝娘子照顧的心意了!」
如此一說,這禮也就收下了。
自打金鈴兒有了身孕,這胎來得驚喜,像是一件喜物,將這前頭不好的事情給吹散了,人人臉上都有了笑。說了也奇,這孩子一有,連外頭也安穩了不少,便沒先頭一天好幾個旗子警示的事了。
因此都有人說這孩子是個福星,驅了邪魔。
金鈴兒聽了便要笑,說這外頭的沒事情幹,偏要說些神乎其乎的。
「我這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的,他們倒好,連男女都像是知道了一樣。」
阿雪在她身邊坐著,聽了便道:「我也是這般覺得,興許真是什麼吉祥星下凡來了。」
「你都多大了,還信這個?」金鈴兒搖頭取笑阿雪,說他還信這些虛話,「他們那是覺得前些時候日子苦,過不下去。再者,這已是夏天了,草豐水潤的,人都要吃胖幾圈了,更何況牛羊?所以啊這邊界安穩,我這孩子又趕巧了,才覺得是我這孩子驅了這些禍端。」
阿雪一聽,恍然大悟,讚嘆道:「還是娘子比我會想,要是我肯定就信了。」
「說實在話,若要信這個,我還不如信你呢。自你來這咱們店,也幫了不少忙,我總覺得比以前輕鬆多了,還不如叫你是個小福星!」
阿雪低頭,抿嘴含羞:「我哪裡是什麼福星,麻煩倒是添了不少,我沒把店哭晦氣已是不錯了。」
「你哭晦氣了,那我這店怎麼還沒倒?」金鈴兒動著手中針線,隨即展開來叫阿雪看這樣子怎麼樣。
阿雪仔細瞧,發現是一件小衣裳,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大人穿的,奇怪道:「這孩子還沒出生呢,怎麼這會就急著要做出來了?」
金鈴兒回道:「這還急?一件衣裳修修改改怎麼也要些時候。冷的熱的,都要做些,以防萬一才好。你啊你,到底是不懂些女人孩子的事。」
阿雪摸摸鼻子,說教訓的是,金鈴兒問他到底如何,這花色好不好看,阿雪歪頭摸摸這些針腳,無不羡慕:「是好看的,娘子手藝可好了。我還記得前日子,兄長帶回來的衣裳,上頭補的,粗爛得很,東一針西一針,可比這難看多了。」
「欸喲,你也不想想你兄長是什麼人,可不止他一個。你說我夫君,那營裡頭的,都是些什麼人,一群大男人,除了舞刀弄劍的,還會什麼?這些細活哪裡做得好?況且,一群人,都是男的,臭氣熏天,別說縫衣裳了,能洗便不錯了。再有一時耍刀耍槍累了,倒頭就睡,那一帳篷,你可別提了。」
說著,金鈴兒皺起眉扇了扇手,阿雪面帶猶疑,心想陸照陽可是愛乾淨的,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學了這不成?
「真有這麼回事?」
「怎麼沒有?」金鈴兒信誓旦旦,阿雪便覺得陸照陽日子過得艱難,連衣裳在打鬥中破了,也只能縫個幾針,還不知穿在身上是多麼難看的事。在陸家是綾羅綢緞,今兒卻如何窘迫,雖說陸照陽未顯出什麼,這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可這會阿雪心中滿不是滋味,因此請求金鈴兒也教教自個,想給兄長出份力。
「兄長照顧我良多,我卻不能為他分憂。這點小事理應我管,讓兄長穿個好的,才不叫人看笑話去。」
金鈴兒道好,拍拍他:「好!說教你便教你,定要將你兄長照顧得白白胖胖的!但你要依我,叫我聲師傅才行,不然我便不教你。」
阿雪忙不迭起身,正兒八經要給她行個拜師禮。
她趕忙攔住人,道:「跟你說笑的!這般認真做什麼?」
玩笑話一過,金鈴兒後幾日果真放下手中的活,還有店面的生意,專心專意地指點起阿雪,不怪乎這男女有別的道理,阿雪這活做得也亂七八糟,一雙手十根指頭,不過幾日便被戳腫了,笨手笨腳的動作,連金鈴兒也不忍看,勸他還是別忙活了。阿雪搖頭,不肯,金鈴兒心疼地說:「這針線不好也沒什麼,難看些就難看些,又不是什麼繡畫,要這麼精細。」
可阿雪偏說這般便和陸照陽縫的是一個樣子了,與他學的本意背道相馳。
金鈴兒拿他沒法,只叫他緩些。
阿雪對待這事極為認真,神情嚴肅,這有的人見了這跑堂的小郎君竟在這做些縫縫補補的活,笑說這都女人們的事,應該給她們做去,你個小郎君爭著做什麼?真該有小娘子娶了來,日後啊專給管這些,這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幾人是沒壞心的,不知道其中緣故,阿雪聽了進去,滿臉臊得慌,這話聽起來倒像是阿雪是個小娘子,不是個小郎君了。他心裡不適,面上也浮現尷尬的神情,金鈴兒插腰對著那幾人挑眉道:「你們這些渾人知道什麼?小心這話給你們家娘子聽去,連飯都不給你們做了!」
「欸喲,老闆娘這話急了,咱們可說的不對?」
金鈴兒繼續笑,也不惱:「那你們說說這半月樓裡的掌廚的是男還是女?你們有膽量到她跟前說去,小心拿著大鐵勺追你們去!」
「欸喲喲,說不過娘子,娘子厲害!」幾人討饒,仍舊說起笑來。
阿雪抬頭小聲謝道金鈴兒。
「你別記心裡去,他們嘴管不牢,隨便說的,倒不是針對你。你啊也別覺得做了這,便是女的了。依我看,這男男女女能做的事多了去了。古往今來上場打仗的多是男人,可也有領兵打仗的女兒,這說明還是看個人如何,是有些人別有用心,才說這是男的,或是那是女的做的!」
阿雪被這理給逗笑了,又過幾日,他這針腳齊了,也不會傻愣愣地往手上戳了,金鈴兒誇讚他已能學成出師了,這陸照陽定是歡喜得不得了,他聽了低頭不好意思,卻是勾起無限遐思,心想不知陸照陽看了會不會被嚇到。阿雪捂著臉偷笑,滿心都是期待等著心上人此次歸來,一臉驚訝的模樣。
他在信中未提到此事,當做一個驚喜的小禮物,只待陸照陽回來對他刮目相看。他這小且簡單的事放在心底,手上拿了陸照陽放在家中的衣物,小心翼翼穿線走針,那模樣真是像極了為心上人縫補的巧手之人,將滿腔情誼、雀躍、喜樂都隨著小小的針線穿進布料,待人穿上,便想鳥兒立在肩頭,永生永世都相隨了。
接到陸照陽要回來的信,阿雪撿了空去集市上挑選線料、剪子等物,回家後藏在櫃中,一處顯眼地方,小心思一覽無遺,陸照陽定會問起來。
陸照陽依言回來,阿雪平時模樣,二人互訴衷腸,溫存了一會。
只要陸照陽回來,這家中廚灶便是他的天下,阿雪說過他幾回,說陸照陽平日也累,不該動灶台,但陸照陽三言兩語打發了。從此後他回家,阿雪便沒再用過,還受他盤問近日近況,阿雪每每都一一答了。
今兒陸照陽卻看出他有些不同,怕是有什麼事要與他說,再看阿雪雙眼飄然,剛親過的嘴唇還未消下胭脂透紅的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陸照陽忍了又忍,才未扔下手中活,拉過阿雪再親上那麼一回。
阿雪心裡強做鎮定又急不可耐,連吃飯也坐不安穩,吃上一口便抬眼看陸照陽一眼,再是低頭咬了口饅頭,慢慢咽下肚。
陸照陽笑他:「你這是看我的臉,覺得下飯?」
阿雪點了一下頭,立馬又作搖頭,哪成想被調戲了一句話。
兩面不吭聲地將飯吃完,就著涼爽的井水洗了一遍黏膩的身,阿雪也被拉著蜷在陸照陽胸前,光著上身快速洗了一遍,換上乾淨的內衫,上了榻,只見陸照陽往櫃子走去,阿雪翻身坐起來,眼盯著瞧。
陸照陽打開櫃,見到這針線、剪子、布料之類在顯眼處明晃晃放著,上次歸家還未有的東西,他心裡即刻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拿起衣裳,果真有處磨損縫得牢牢的,針腳雖不說多漂亮,但笨拙齊整,一時說不上話,陸照陽眨眼,覺得酸酸的。以前總覺得這回事不太重要,如今越發覺得只一件小事便感動不行,自然是每一分添上道不明白的湧動喜愛。
他笑著轉身,阿雪知道他看到了,露出笑意,心中甜絲絲的,也紅著面頰笑看著他。
陸照陽拿著物什走過來,坐在阿雪身邊,把玩了一陣,問:「你跟人學的?什麼時候學的?」
阿雪小聲小意道:「就是前段時候我請金娘子教我的,我看你衣裳有些補得不好,叫你委屈穿得難看,就想做些事。雖比不上你從前的日子,但也不不會叫你丟面。」
陸照陽看著阿雪,看得深也漸漸熱切起來,阿雪低了頭問他:「我做得好麼?」
「好,自然是好。」陸照陽握住他手,道:「多謝你為我。」
阿雪抬頭望向陸照陽,發現自個小小的倒影被裝進他的眼瞳中——他心裡是有我的。
阿雪極其確定,同樣一件事,陸照陽也是這般想的。
「那待會我在這縫補,你在我身邊看著我好不好?」
阿雪忍不自禁,洩出洪流之情,給他說這般像是炫耀的話,陸照陽笑著點頭,親自給阿雪點了一盞燈,拿了過來。
一時室中靜謐,阿雪抿唇,小心拿針穿線,陸照陽便掌著燈,依著方才承諾,一步不曾離開。
此世間能得陸照陽親手彎腰掌燈,興許便只有阿雪一人了,他仔細觀描這燈下柔順之景,眉宇平和,微微鼻息,抿動的唇齒。
阿雪盯著手中衣裳破處,陸照陽則盯著他側顏,記住了面容輪廓,本是平淡的一條線,卻染上燈火的熱鬧,素淨的臉也生動活潑起來。
阿雪不知,陸照陽卻知道他這一腔鮮動不自覺的小神情,因其不自覺才更為動人,是襯得一句話——以天然去雕飾。
陸照陽想起以前少時一番偶見到的關於佳人何故美麗的爭論,想來那些人說的皆不對。
之所以動人,美得驚顫,並非如何精美衣飾,也非與花妍爭姿鬥豔,而是情一字之下,被沾染裡裡外外的一張恬靜,或是愛欲的面孔。
阿雪也有。
他能很快地想起阿雪的各種樣貌,每當他覺得已是最愛的時候,想了卻比以往還要增添愛意。
不知何起,不知緣由,他也變得奇怪了起來。
阿雪問他好不好,陸照陽點頭說好,陸照陽抱住阿雪,他搗亂,也要縫上這麼一針。阿雪攤手給他,眼見比上頭平整,底下卻歪出去的那幾針,十分滑稽可笑。一會兩人便都笑倒了,一條歪了的線,也不知怎麼惹他們笑了。衣裳亂了,兩人倒在一塊,笑著笑著便親上。阿雪一動,針戳到了手冒出小血珠,陸照陽含嘴裹住,潮熱的一根,阿雪鼻息不穩,從耳尖到鎖骨,從饑纏到飽食般的饜足。
春宵千金,屋外蟲鳴小了,星子月光大盛。
過了不久,金鈴兒肚子已顯懷,眼見著一日大似一日,比別的正常月份還要大上許多,大夫道別是肚子裡頭不是單個,多了兄弟姐妹也是可能的。
金鈴兒可不管自個肚子裡一個,還是兩個,皆是她的孩子,就是她的骨血。
可大夫診了脈象後卻是擔憂起來,這如斗大肚,別說什麼兒女雙全了,女人生孩子,只一個鬧不好了便是鬼門關裡走一遭,有的走了一遭便沒回來。金鈴兒竟一次懷了兩個嬰孩,更比別的增了風險。
這話大夫一五一十地與金鈴兒說,金鈴兒喜愛地撫著肚子,道:「這般說話,難不成另一個,我還能塞回去不成?都是我的孩子,既選了我做他們的阿娘,便該是這個理,就和男兒保家衛國一般拿命來搏,更何況是我呢?」
金鈴兒說著露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柔軟神色,低伏著頭,微微笑著撫摸鼓起的肚子,像是母親用著粗糙溫暖的手掌摸著孩子的頭臉。就在這刻,阿雪像見到了自個模糊的阿娘,想若是當年我的阿娘是像金鈴兒這般的人物那該是多羨煞旁人的事,她決計不會賣了自個,而是寧願餓著也不會讓出一分血肉。
金鈴兒突然抬頭,看向在一旁安靜呆立的阿雪,招招手讓他過來,問道:「最近這兩孩兒開始踢我肚子了,你要摸摸看麼?」
「咦?」阿雪小心看了眼鼓起的肚子,肚子裡頭有兩個嬰孩,嬰孩都是嬌弱的,比他還要嬌貴,他粗手笨腳的,怎麼敢呢?生怕摸了不對就出問題了。
因此阿雪連忙搖頭,金鈴兒疑惑,分明這小孩好奇得不行,聽見懷了兩個的時候,眼睛都亮閃閃的。不是他的孩子,那神色卻像是要當阿爹的人,「為什麼不摸摸?你不喜歡小孩麼?」
「喜歡的。」阿雪道,金鈴兒追問,他支支吾吾了會,最後還是說不能摸。
金鈴兒瞧出他過分小心,就跟百夫長似的,兩個人真像,都跟個耗子般膽小如鼠。
後來幾月,肚子更大了,金鈴兒不便走動,這店也暫且歇了,歇了店也免不了那些賓客上門來,三天兩頭的道喜,送這肚子裡頭的兩個孩子金鎖、小鞋子、撥浪鼓啊的,金鈴兒笑呵呵地都收了,還說是他們孝敬的,一時高興,一年的酒錢都免了。
歇了店,阿雪便沒事做了,除了一人在家練字,想著陸照陽,給他寫信外,常常跑回店裡,幫著照顧金鈴兒。金鈴兒哪裡見過這等小心架勢,覺得心煩意燥的,趕走了阿雪,不讓他來了。可沒幾日,又覺得沒人說話心裡悶得慌,又叫阿雪回來陪她解解悶。
她不許阿雪多管閒事,摸著肚子數落道:「你啊你,將來我這兩個孩子生下來,可是認你做舅舅的,你可別這麼多話,招人煩,不然我這孩子也跟著你學了,看我不擰你!」
阿雪嘟囔著嘴,覺得金鈴兒不太講道理,她懷了兩個沉重傢伙,時刻要看護著,可金鈴兒總是閒不下來身子,手裡沒幹活就不爽快,百夫長沒得回來,就來信託阿雪看顧一二,阿雪自然是傾心傾力的,誰成想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還被人嫌煩了。
金鈴兒笑他脾性倒大起來了。
阿雪不服氣,但也沒多說話。
日子過得很快,從金鈴兒有了身孕到渾圓的肚子,已是冬了。飛雪嚴風,時常扯著冰冷稀薄的空氣,卷席人們僅有一點炭火,又是個艱難時日,垂眉喪眼的冬。
阿雪時常看著隆冬中空洞冷清的天,冷得心都碎了。自金鈴兒發過一次痛,臥床休養後,越發覺得肩上擔子重了,前晚一場悶沉大雪壓垮了好幾座房子,有些人被倒塌的房子壓在下頭,沒能救出來。他躲在角落裡見到陸照陽和營裡別的弟兄們冒著幾尺深厚的雪,凍著皮肉,暴露在寒風中,清挖出的屍體裡還有牛羊,皆是保持著凍死那刻僵硬姿勢。
阿雪沒有上前,他深深看了幾眼遠方的男人,冷心回了頭。
回到店裡,他給金鈴兒蓋了好幾床厚被子,用的炭不多了,金鈴兒又病中未醒,他不能擅自拿店裡的錢買,更有天冷大雪封路,交好的商客都進不來,幫也幫不上忙。
市面好的炭坐地起價,幾塊就頂他一月的月錢,而賤炭就便宜多了,燒製簡單,卻傷人,煙味濃重,極易威脅到腹中胎兒的安危。
饒是如此,阿雪也不敢因此減少炭的用量,該用還得用。
金鈴兒虛弱醒來,問他天是不是很冷,下了多大的雪?
阿雪說天是冷的,但大傢伙都好,炭也夠用。
他沒說外頭雪壓死人的事,也沒說冰天雪地裡營裡兵丁的事,金鈴兒又睡過去。
兩人像是顛倒了過來,當年金鈴兒怎麼救助阿雪的,阿雪便怎麼照顧金鈴兒。生生熬了幾天,身形可見地瘦下去,自個家也不回,日夜守在金鈴兒身旁,牢記大夫的話,說金鈴兒狀況隨時發作,百夫長不在,便要勞煩小郎君看顧著,將來百夫長定會重謝你的。
他蓋著一層薄薄的被子,夜裡睡不到一個時辰就醒,臥在床下腳踏上,有時能囫圇睡上一夜。一時間尚且掙不出思念陸照陽的空隙,只是偶爾看了一片雪,聽到一陣風,盯著某處塵埃就想起來了,旋即心下漫漫湧上一股哭不出的煎熬。
深雪夜裡,金鈴兒肚子開始發動,作痛了滿臉的冷汗,她深吸氣,並未失了理智,反而朝阿雪笑笑,她若是痛得發瘋,定會嚇到阿雪。他雖二十有二,可有時還像個孩子,身旁又只有他,金鈴兒也只能指望阿雪幫她叫大夫還有產婆。
她讓阿雪附耳過來,告訴他東邊巷子的產婆王氏,還問他,你知道大夫在哪的吧?
阿雪說知道。
金鈴兒點頭,告訴他跑罷 。
阿雪沒再囉嗦,他一拉開店門,外頭天黑閃著洋白的雪,像座冰雪的墳墓,巨大的黑影懸在墳墓上方,黑影張著血盆大口吞下了墳墓的頂。
他奮進全力,像是回到去歲時節,紅腫流血的腳踩在冰冷的雪堆裡,後來跌了一跤,差點爬不起來了。但他今日比去歲好,阿雪的心狂跳,渾身流著汗,儘管冰雪吹拂殘留在身上,也有熱汗化了它們,身後黑影子追他,他覺察不到牆上冰凌刮破他的手,後來到了大夫家,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很冷了。
他讓大夫先走,產婆也早就去店裡了。影子也沒在追他,阿雪低著頭往回走,或許影子最終還是追上了他,吊起他的魂魄,令人頭重腳輕的。後來有陣風,約莫打醒了他。
阿雪又跑了回去,不知是哭還是笑,但後來聽大夫說了,你臉繃得緊緊的,就跟什麼都沒有似的。
他聽著屋內一門之隔的產婆勸著金鈴兒用力,或是吸氣,奇的是金鈴兒一聲也沒哭,產婆怕是從未見過如此的人,過後才知金鈴兒將自個的手掐出了血。
阿雪恍然聽到兩聲啼哭,一個大一個小,一個重一個輕,過後輕的沒有了。
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活了。
阿雪悶悶地汲著水,倒下一盆盆粉色的水,陰寒地滲進白色的雪粒。阿雪盯了會,將換下的血衣還有床褥泡浸盆裡,用鏟子將其翻攪才算作罷。
再後來,阿雪清醒了。床榻邊上是守著他的陸照陽,他在金鈴兒之後也昏睡了好久,睡著的時候不說夢話,也不做惡夢。若是不上前盯著看,是覺察不到胸脯有在起伏呼吸的。
他睜開眼後定定望著陸照陽,陸照陽笑著摸摸他的臉。阿雪眨眨眼,感覺不到痛,也不知道時隔多久,他才掉了眼淚下來。
陸照陽輕聲對他說你很好。
阿雪微弱地開口:「孩子好嗎?」
「好呢。」
阿雪點頭,閉上眼睛,聽到輕輕地嬰兒哭聲,待他復又睜開眼,那個哭聲便消失了。
他接受了另一個孩子沒活下來的事實,畢竟還活了一個。
金鈴兒做起了母親,她從不提起另一個只哭了幾聲便死了的孩子。她像所有渴求到了至寶的母親,不曉得夜裡會不會背著眾人偷偷哭起另一個在她懷裡灰青面孔的嬰孩。
冬去春來,又有一場春凍。阿雪二十有三,他二十的時候還在村子裡被打鐵鋪的人欺負,眨眼間很多人都不在了。
偶爾會有商客告訴他村子裡的事,據說陽城圈地打殺之舉到底讓朝廷一干人等知曉,太后一黨自然變著法討好太后,維護陽城長公主;而帝派卻以陽城長公主行為乖張,違反祖制,要求太后嚴加懲治,兩黨由此事生變,不知扯到什麼去了,兩派嘴臉猙獰,一張一張的嘴尖利字。
最後新仇舊恨,誰也沒再提到陽城長公主的事。
奇的是太后似乎也很生氣,召回了長公主,傳聞長公主被禁足,關在公主府中反省。
商客鬆了口氣,跟阿雪道:「小郎君托我打聽的有些眉目,你說的幾人不在死傷名單中,還活著呢!」
阿雪謝他,回家的路上似是腹痛地蹲下身,面埋在膝蓋上。他是哭疼的,聽到那些人的事,心裡開心,但又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
他們一個個像水裡幻影,又像尖利的木刺一直扎在心上。
商客們有時也會帶來一些都城的事:一件跟軍營有關,楊老將軍已是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了,都城楊家人還等著他,前年便遞了摺子預備告老還鄉,只不過那年邊境不穩,一時又無合適的人替代他,楊老將軍便又留了下來,倒是這會不知怎麼,朝廷批了楊老將軍請求。
商客們討論不知誰來接替楊老將軍,答案倒是一致,說的皆是楊老將軍麾下副將,一手培養起的徐青。說起他來又是另一段故事,徐家庶子,為了掙一份前途,打小跟在楊老將軍鎮守邊關,能爬到這地位這可是命拼來的,不給他這位置萬說不過去。
更有他手底下精兵,百夫長便在徐青手下,按關係陸照陽也算在徐青的人裡頭。
金鈴兒也問過這事,百夫長卻說到現在還不知道朝廷那的意思,言下之意這位置也未必是屬於徐青的。
到底還是看太后的意思。
這句話一說,意思又不同了,楊老將軍常年在外,不懂朝堂上彎彎繞繞,反倒是簡單,因此太后放心。可如今這位置有動搖,便動了心思,想要抓牢在手裡。
滿頭滿腦皆是個難字。
這件事阿雪聽了幾回,尚且意識不到嚴重,陸照陽也不和他說這些,阿雪見陸照陽面色尚好,也歇了好奇的心思。
風平浪靜了幾日後,都裡來了一大批人馬,朝廷下了命令,說接替楊老將軍的人已經來了,隨之而來的是這人的人馬。
此人是太后的侄兒,姓馮,叫兆如,人模狗樣的,但是眼神邪肆陰狠。
眾人不服,但卻咽下滿口怨言,馮兆如帶了皇命,不管是太后逼迫的,還是聖上自願的,他既接替了此位,便由不得底下小小將士質疑。
馮兆如一來,竟說打小仰慕楊老將軍事蹟,當夜便大擺筵席,不管職位多小,皆能占得一個位置,整個營裡的弟兄都被他請了來為楊老將軍送行。
甚至馮兆如拍了拍徐青的肩,像是不知朝堂帝派是如何舉薦徐青,徐青不卑不亢,神色淡淡,瞧不出什麼不忿。
他手底下的人卻是看不起馮兆如,這太后的侄兒還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瞧他淫靡模樣。
酒晗半席,馮兆如大哭,像是對不起徐青,道起自個的不易,奪了兄弟的前程,徐青古怪地看著他,不好發作,難道還跟一個酒鬼計較?
馮兆如哭夠了,也跟徐青道夠了苦水,又跟徐青的手下的人一個個敬起酒來了。這些人看他不起,卻不能直接甩他臉色,一個個勉強笑著吃了馮兆如敬的酒。
到了百夫長這,剛碰了杯,百夫長尚未仰頭碰乾,馮兆如卻突然攔住他,道:「兄弟啊,知道你苦,早前聽說你家娘子給你一孕生了兩個,卻想不到還是死了一個,你看看我還給你準備了兩個長命鎖,一對的。如今雖說用不上了,但還是收下,算得上我這一點心意。」
馮兆如將兩把金燦的鎖塞進百夫長手裡,走向下一個人,百夫長捏著兩把鎖,如同燙到了一般,手心猶如兩簇化骨催命符火——這馮兆如久在都城,是如何知道金鈴兒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卻還死了?
二十一
日子真真正正地熱了起來,乾乾燥燥悶熱的天,才起來,露水還未褪去,便是身上一陣熱氣。大太陽冒出臉來,一曬就是一日,也就臨了夜,才涼快,有些風。
仲暑之夏,發生件極好的喜事:金鈴兒有了身孕,可叫夫妻二人高興,這等了又等的瓜終於在肚子裡頭托生,結了瓜苗。
初知道這日,金鈴兒忙托人告訴了尚未回家來的百夫長,又在這吉利日子免了來往賓客的酒錢,一時眾人喜不自勝,皆是祝願。關係好的幾位商客,又從貨品中精心挑選了幾樣名貴東西當做心意。金鈴兒起初不收,只道將來你們多光顧這,給我送錢來,我便一輩子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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