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易家要退婚的消息是母親告訴我的。
嚴格來說,這只能算是一個小道消息,易家的長輩跟心腹說了些體己話,不知怎麼的就被風風火火地傳了出來。
母親與我說時,雙眼紅腫,美目含淚,不知道已經被這噩耗錐心了多久。
但這事卻在我的意料之中。
三年前,易家勢弱。我父親算得上是威逼利誘,硬是把我這不爭氣的心尖子與易家的天之驕子強行用婚約捆綁在一起,就怕百年之後,我實在沒本事憑自己有依有靠。
誰料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父親站錯了隊,雖不至於落得一個牽連入獄的下場,但比起往日的意氣風發,已是頹然洩氣了不少。
易家便是趁著這時一躍而上,一下子成了海城炙手可熱的家族。許多原本我們家的老客戶,紛紛選擇中斷合約,轉而與易家合作。
這是人之常情,我與我的父親早有所料。唯一讓他欣慰的是,易家的少爺早被他的先見之明給制約住,不到三月,他就要按照早先的合約娶我過門。
只是我父親終究已經老了,沒料到這人之常情總歸也會在易家身上出現。就算三年前是我父親慷慨解囊,才能使易家免於破產之難,但到底是趁人之危。
如今兩家的落差已是如此明顯,易家若是聰明些,便會用別的好處砸在我們顧家身上,如同三年前一樣,委婉地逼迫顧家主動退婚。
何況易家那人從來也是不屑於我,我自然對這樁婚事也沒有什麼留戀,何必等到易家率先撕破臉。
我安撫了母親一晚,將這些曲曲繞繞說給她聽。我母親不懂商場上的這些事,只偏執地覺得是她和父親無能,我才不得不變成這即將下堂的未婚夫。
好歹父親是願意聽我的。我本身就是男子,嫁與那易家少主本就是任性所致,如今要是被一男子退了婚,那更是不可避免的折辱。
至少我想保住顧家最後的骨氣。
在去易家退婚的路上,我又想明白一件事情。我母親閒日裡只知道風花雪月,定是有受指示的富家太太去她面前嚼耳根,這消息才會傳到我面前如此之快。不論是易家本家指示,還是對易家有覬覦之心的旁人,對我來說也只是順水推舟的一件小事。
就算顧家還是以往的如日中天,我也是決定儘快把這婚退了的。
車緩緩駛入易家的莊園。還記得我上次來這地方時,心如擂鼓,面紅耳赤,只想為未婚夫親自送上自己挑的戒指。
儘管那戒指已經被那人從窗戶扔了出去。
所以我現在只是慶幸,我與那人連定情之物都無跡可尋。否則那東西若是在定情之後丟棄,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都足夠傷情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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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後,我努力昂首挺胸地跟在父親身後,易家是老派的百年世家,底蘊深厚,雖中道不慎被我這暴發戶的金錢味占了便宜,可到底是書香門第,總是讓我沒來由地心虛。
進了庭院,易家的管家把我們引至偏廳等候。
想當初我父親來撒錢時,可是易家的家主親自出門迎候,再親自引座沏茶,熱切地如多年失散的親兄弟,哪像今日如此怠慢。我偷偷瞧了一眼父親,他顯然也被這往事與現實的交織氣得不輕,但到底是忍住了。不過也沒那麼糟,易家的家主在五分鐘之後便出現了。他面上有細汗,看上去像是解決完急事匆匆趕來,倒不像是故意冷落我們的樣子。
「顧老弟!」易家的家主年過半百,挺著個圓乎乎的啤酒肚,笑容可掬,只拉著我父親的手,歡快地抱怨道:「我家那夫人,天天請一些張三李四的夫人來家裡,弄得正廳烏煙瘴氣,都不好意思接待客人……來人!把我特意吩咐的龍井給顧先生和顧少爺泡上來。」
我和父親面面相覷。這易家主的態度實在過於匪夷所思,雖看著真誠地不得了,但我和父親都一致認為,他是準備了意料之外的圈套,等著我們跳。
我父親沒那麼容易被麻痺,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嚴肅起來,「易老闆,我此番過來,是為了顧凜的婚事……」
「哦哦!」易家主一臉的恍然大悟,不知為何更加笑得毛骨悚然,他大力地拍了拍我父親孱弱的背脊,豪爽大笑道:「說起來,三年之期將滿,既然三個月後就要舉行婚禮,這時候是要準備起來了。」
「……」我父親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只當是陰陽怪氣的試探,依舊不卑不亢地道:「雖然我們兩家有婚約在先,可易老闆,你看如今……」
易家主一愣,摸摸自己的腦袋,「如今如何?」
我心想,這易家實在欺人太甚,明知我們的來意,卻非得要親耳聽見我父親認清顧家如今的處境,才算得是報復快意。我實在不忍父親遭此羞辱,索性自己開口道:「易伯伯,三年前的婚事全是我憑著任性纏著父親所為,本就是一句玩笑話,如今易家門庭若市,更是高攀不上。如今我和父親親自前來,就是同您確認一番,這樁婚事……」
我頓了頓,「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算、算了?」
易伯伯的臉色可以說是瞠目結舌。
我和父親都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只見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狐狸突然緊握我父親的手,小眼睛裡泛起淚花,「顧老弟!咱們兩家好端端的婚事,怎麼能就這樣算了呢?」
我父親使了使勁,並不能掙脫開。
「使不得,使不得啊!」易伯伯痛哭流涕,「就算這只是顧少爺三年前的一句玩笑話,但確確實實是救了我易家於水火之中。雖然這婚事開頭並不是很美,可也已經牢不可破地挺住了三年,足可證明我兒與顧少爺的緣分頗深。顧少爺,如今你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想拋棄我們家遲晰,這,就算是豁出我一張老臉來也不能答應啊!」
他每說一句,我臉色就僵硬一分;不僅我懵了,我父親也懵了。
易遲晰是誰。
他是易家老太爺的唯一嫡孫。在我還在咿呀學語時,便能口若懸河參加校隊辯論,在我還需要被人哄著學走路時,就能在球場上所向披靡;他符合任何女孩子初戀的標準,是任何世家都想要收入麾下的金龜婿。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在他父親的口中,怎麼就成了一個癡婦怨女。
好像他對我有多情深義重似的。
我父親顯而易見地猶豫了。他也沒料到易家會是這樣的一個態度,本就是堵著一口氣來,如今這口氣被不動聲色地軟化,我覺得我的退婚計畫岌岌可危。
可這婚不能不退。若真嫁了那人,日後得來的也只會是怨恨。
我很清楚易遲晰另有所愛這件事情,雖然看上去易伯伯並不知情。我從來不愛作告狀之舉,可後半生的未來已經懸於一線之間,我不得不賭一把。
「易伯伯,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個受害者,「易遲晰其實有別的愛人了。」
易伯伯又是一次瞠目結舌。我父親也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情,他急忙問我,「凜凜,他真的在還有婚約的情況下,就背叛了你?」
我沉痛地點點頭。
我父親望著我的眼神立時充滿憐愛和痛惜。
我倒是忘了,我父親還以為我愛易遲晰愛得神魂顛倒。但此時不宜解釋,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解釋道:「他一直有個喜歡的人,他並不喜歡我。」
這話其實是讓我鑽了些空子。雖然我知道易遲晰另有所愛,但並沒有確切證據,若是易家讓我拿出憑證,那是分毫都拿不出的。
果然,易伯伯下一個情真意切的對象換作了我,他拉著我的手,淚眼汪汪道:「小凜,這絕對是誤會,遲晰他自從有了婚約之後,只一心念著你,是絕對的潔身自好!絕對是有人挑撥離間!小凜,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我只能再次沉默。我總不好意思告訴他,那是我親眼所見。
那也未免太落魄了些。
即便是形勢嚴峻,這婚我也一定要退。易伯伯淚眼朦朧的時候像個受盡委屈的小狐狸,十分有攻擊性。我只能狠下心,努力作出一副絕情的嘴臉,「易伯伯,此時千真萬確,否則我也不會這麼嚴肅地提出來。」
我怕這劑藥不夠狠,繼續再接再厲道:「事實上,我也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再這樣吊住易遲晰,其實對他很不公平。」
易伯伯圓潤的身材開始搖搖欲墜。他不可置信地努力瞪大他的小眼睛,「小凜,是我家遲晰哪裡不夠好嗎?你到底不喜歡他哪裡,告訴我,我會讓他改的!」
他其實是誤會了,易遲晰怎麼會不好。從始至終,不好的人只有我。
我的心隱隱作疼的厲害。有些東西不能與旁人說,卻不代表沒有發生過。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易遲晰在娶了我之後,會過得有多麼煎熬和痛苦。
我說不出口。
我父親已經從最初的隱忍憤怒變成了摸不著頭腦。他肯定沒有想到,傳聞中要退婚的易家如今怎麼死拽著他沒出息的兒子不放。在我與易伯伯周旋時,他大概把自己的身家以及他兒子的幾斤幾兩全部盤算了一遍,思來想去也沒發覺到底是哪兒能讓易家念念不忘。
他尷尬地咳了兩聲,「老易,既然是孩子之間出現了些問題,那這婚事不如我們之後……再議?」
「不能再議。」我堅決地出聲,「易伯伯,今天我一定要退婚。」
在易家主眼裡,我儼然已成了一個任性妄為的負心漢。他皺著一張老臉,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麼,門廳處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你要退婚?」
我渾身徹底地僵硬。
那聲音有些嘶啞,像是方才宿醉清醒,但我只需一瞬間便認出了來人。
他慢慢地靠近我身後,身上果然帶著酒氣,「顧凜,你再說一遍你剛才的話。」
我開始慌張,一轉身便撞在他懷裡。鼻子撞得有些疼還有些酸澀,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抬頭看他。
易遲晰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衫,未及他的唇色蒼白;他的身形是單薄的,雙眉下的那雙眼卻很沉重,這雙沉重的眼正注視著我,像黑壓壓的群山把我困住,哪處都是密林,哪處都不是退路。
我在心中嘆息,即便是宿醉,易遲晰依然挺拔得令人感慨。
易伯伯有些不悅,「遲晰,怎麼這麼失禮。」
易遲晰輕笑了一聲,這聲笑怎麼聽怎麼諷刺,「我都要和他結婚了,幹嘛還要在乎這些虛禮。」
我的頭皮都快要炸開來。
父親看出了些我和他之間有些不對勁,強橫地插入到我和他的中間,擺出了一副長輩的架子,「易少爺,雖然這話不應該由我來說,但我們家顧凜也不是個金貴的人,萬萬沒有需要您屈尊去遷就他的道理。既然易少爺已經心有所屬,奪人所愛也不是我顧家的作風,以往的雲煙不如就在今日一筆勾銷。易少爺,你和顧凜的婚事,不如就這麼算了吧。」
「哦?」
易遲晰似笑非笑,一雙眼只淡淡地盯著我,「除了顧凜之外,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有其他所愛?」
父親自然是十分相信我,聽了易遲晰這算不上辯解的辯解,父親的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易少爺敢做不敢當?」
易遲晰朗聲道:「我做過的事情我當然敢認,但是顧伯伯,你說我有了顧凜以外的情人,雖然聽上去只是個退婚的藉口,但一點真憑實據都沒有,這我當然是不肯認。易家向來保守,既然我和顧凜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如今當然是最好儘快完婚。」
「夫……夫妻之實?」
我父親震驚地望向我,唇和手指一起抖,若不是還有易家的人在場,怕早已是揪住我的耳朵讓我從實招來。
「怎麼,顧凜難道沒有告訴伯伯,他早上了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