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冰封之處

序曲 二〇一五年一月
廢棄醫材散落一地：生鏽斑駁的外科器械，碎藥瓶，空罐，傷痕累累的舊輪椅骨架。開腸剖肚的床墊頹然抵著牆壁，表面散布點點膽黃色汙跡。
丹尼爾．勒梅特緊扣公事包，劇烈地噁心想吐；這棟房子彷彿遭人抽去靈魂，僅留下腐爛、染病的軀殼。
他快步穿過走廊，鋪了地磚的地板迴盪腳步聲。
盯著地板，別回頭看。
可是這些腐朽之物各有各的故事，牢牢吸引他的目光。不難想像當年住在這裡的人是如何費力、痛苦地咳，幾乎要把肺給咳出來了。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聞得到這地方以前的味道——源自手術房那股刺鼻、具腐蝕性的化學氣味，依然流連空中、不曾散去。
丹尼爾在走廊中段停下來。
反向的房間有動靜。一抹扭曲模糊的暗影。胃裡一沉，他靜立不動，仔細掃視幽暗的室內——大量紙張散落一地，呼吸器管線扭曲蜿蜒，床架斷裂，束帶磨損鬆垂。
他緊張得起雞皮疙瘩，但純粹虛驚一場。整棟屋子靜謐依舊。
他重重吐氣，再次舉步前進。
別傻了，他對自己說，你只是累了。太常熬夜，太早起床。
來到正門前，丹尼爾一把拉開大門；冷風怒號，猛地將門片往回抽。他跨一步來到屋外，冰冷雪花迎面撲來，一時遮蔽視線，卻也讓他鬆了口氣。
這療養院害他心神不寧。儘管他知道這地方未來會變成什麼模樣——他親手描繪新飯店的一門一窗、每一處照明開關——此刻卻無法不在意它的過去，這地方以前的用途。
丹尼爾抬頭瞄一眼。屋子外觀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暗忖。硬梆梆的長方形建築半覆白雪，陽臺、欄杆、細長外廊崩裂朽壞，再再顯示此屋棄置已久，正一步步頹圮凋零。雖有幾扇窗仍完好如初，惟多皆已封閉，一方方醜陋的刨花板散布建築正面。
丹尼爾想起他在沃韋的家，那幢可眺望湖景的屋宅和此處截然不同——他家乃是現代感十足的模塊設計，整間屋子幾乎全以玻璃建成，能將遼闊湖景盡收眼底。屋頂有露臺，門前還有小小的泊位。
這全是他設計的。
腦中的畫面繼續帶到妻子，裘。這個時間點，她應該才剛下班回到家；雖然心裡仍掛念著廣告預算和簡報，卻已開始催促孩子們回房寫作業了。
他想像她在廚房裡忙碌，準備晚餐：她快動作地切片削塊，一縷紅褐髮絲拂過臉龐。她不會把晚餐弄得太複雜，通心粉、魚、炒青菜。他倆對家事都不在行。
這些畫面讓他稍微定心，但也只是暫時而已。丹尼爾越過停車場，頭一次對開車回家感到心慌。
療養院位置偏遠、隱身群山之間，即使天氣極好，特地來一趟也不算容易。為了讓肺結核患者遠離城市煙害、並且和一般大眾保持距離，當初是刻意選擇蓋在這裡的。
不過，院址偏遠表示路程猶如噩夢，連續髮夾彎一回又一回切穿濃密的針葉林。早上開車上山時，丹尼爾幾乎看不見路；雪花像白色冰鏢一樣狠狠擲向擋風玻璃，能見度頂多幾公尺。
快到車子旁邊時，丹尼爾踩到東西——破掉的標語牌，半掩在雪地裡。板子上的法英標語腥紅怵目，字跡生硬粗糙。
NON AUX TRAVAUX! NO TO BUILDING WORKS!!（反對施工！）
怒意攻心，丹尼爾忿忿踏踩兩下。上週他們來這兒抗議，人數約五十，個個咆哮辱罵，在他面前揮舞這些俗氣標語；有人用手機把抗議場面拍下來，放上社群媒體。
為了讓飯店建案開花結果，這是他們必須對抗、卻彷彿永無止境的戰役之一。居民都說要進步、希望招徠法國觀光客，然而一旦真的動工，大家又開始猶豫、處處阻礙。
丹尼爾知道為什麼：贏家遭人嫉。
父親曾如此告誡他，事實也證明這是真的。剛開始，當地人確實以他為榮，讚許他的小成就——席昂購物中心，俯瞰隆河、高踞榭爾的單元住宅；但後來他太超過了，不是嗎？他太成功，太出名了。
從他們的眼神，丹尼爾能感受到他們認為他已經拿到他應得的，現在卻貪婪想掠奪更多：他才三十三歲，卻已經把建築事務所營得有聲有色；他在席昂、洛桑和日內瓦都有辦公室，下一步預計落腳蘇黎世。
盧卡斯也一樣。他做房地產開發，也是他相交最久的朋友之一。盧卡斯三十有五，目前已擁有三間堪稱地標的著名飯店。
旁人憎恨他們的成功。
這項建案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不能回頭了。為此他倆什麼都經歷過：網路酸民攻擊、寄電子郵件或黑函到他的辦公室。數不清的反對、抗議活動。
這些人先找上他。當地部落格和社群媒體開始出現謠言，說他的公司搖搖欲墜；後來他們也攻擊盧卡斯，杜撰的內容都一樣，重複到他根本懶得看。但其中有一篇令他心頭一震。
雖然丹尼爾不願承認，但這則流言頗教他心煩。
內容跟賄賂有關。貪汙。
丹尼爾試著找盧卡斯談一談，但他的朋友拒絕討論這件事。流言猶若芒刺，令他心煩苦惱，不過跟建案有關的類似問題層出不窮，他只好逼自己置之不理。他必須暫時放下它，專注於最後成果：這間飯店將鞏固他的名氣與聲望。基於盧卡斯的幹勁以及對細節的執著，丹尼爾交出這份頗具企圖心、受人矚目的設計案，他不曾想過自己竟能走到這一步。
丹尼爾來到車門旁。擋風玻璃積了一層厚厚的新雪，雨刷肯定動不了。他得先刮掉一些。
就在他探進口袋拿鑰匙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地上有東西。
一只手環。掉在前輪旁邊。
丹尼爾彎腰拾起。手環很細，銅製。他在指尖把玩捻轉，依稀能看出內側刻了一排數字……好像是日期？
丹尼爾蹙眉。肯定是今天來過這兒的人掉的吧。否則早就埋進雪堆裡了。
但他們為何靠近他的車子？他們想幹麼？
抗議畫面閃過腦海。一張張憤怒起鬨、噓聲不斷的臉。
是那些人嗎？
丹尼爾逼自己長長地、深深地吸氣再吐氣。然而就在他把手環塞進口袋時，他瞥見停車場圍牆的雪堆後方閃過一道影子。
模糊的側影。
他握緊鑰匙扣，掌心全是汗。丹尼爾用力按下按鈕，打開後行李箱；一抬眼，他傻了。
他面前站了一個人。就在他和他的車子之間。
丹尼爾愣愣地瞪著對方，瘋狂思索、試圖理解眼前的畫面——為什麼有人能夠如此迅速地接近他，他卻絲毫不覺？
此人穿得一身黑。頭上罩著東西。
看起來像防毒面罩：基本形式相同，但少了前方的過濾裝置，不過倒是有條粗橡膠管連接口鼻部——黑色、帶羅紋的連接管。對方把重心從一腳換至另一腳，管子隨之震動。
凶神惡煞。感覺太恐怖了。莫名的恐懼從最黑暗的潛意識深處緊緊攫住他。
快動腦！他對自己說，想想辦法！他絞盡腦汁，試著撈出各種可能性，設法讓局勢朝無害、好的方向走。惡作劇。沒錯，這人是抗議者之一，只是想嚇唬他。
那人朝他跨近一步。動作精準、自制。
丹尼爾眼中只有對方臉上黑色橡膠管的恐怖放大特寫。還有橡膠管上的羅紋。這時，他聽見呼吸聲——一種詭異、帶溼氣的聲音——從面罩裡傳出來。流動的呼氣聲。
心臟抵著肋骨怦怦跳。
「現在是怎樣？」丹尼爾聽見自己的恐懼。他想制住聲音裡的顫抖。「你是誰？你想幹麼？」水滴滑下臉龐。是汗？還是皮膚發燙融化了雪花？他分不清楚。
沒事兒，他對自己說，冷靜點。不過就是個笨蛋白痴在這裡瞎攪和。
繞過這傢伙、直接上車就好。
就在這時候——從這個角度——他看見一輛車。稍早抵達的時候，這裡沒有那輛車。一輛黑色日產皮卡車。
快呀，丹尼爾。快點移動。
但他的身體仍不聽使喚，拒絕服從。於是他只能聽著面罩傳出的呼吸聲，聽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吃力。
輕柔的吸氣接著一聲尖銳高音。
一再反覆。
對方蹣跚近逼，手裡握著什麼東西。是刀嗎？丹尼爾看不出來。那人戴著厚手套，所以手裡的東西幾乎都被手套遮住了。
動啊！還不快動！
他努力逼自己向前移，一步，再一步，但恐懼使他肌肉僵硬，害他在雪地上絆了一下，右腳向外滑出去。
待他再拉直身體，一切已然太遲：戴手套的手緊摀住他的嘴。丹尼爾聞到手套陳舊的霉味，也聞到面罩的氣味——塑膠燒焦的特殊臭味，還摻了一些別的。
某種熟悉的味道。
丹尼爾的腦子還來不及連上記憶，大腿就被劃開了。尖銳的劇痛。思緒渙散，心神趨於於平靜。
不出幾秒，丹尼爾靜靜墜入虛無中。

※※※

新聞稿——二〇一八年三月五日凌晨十二點前不得公開
山巔飯店
地址：3963瑞士瓦萊邦 克雷恩蒙塔納 普魯瑪奇高嶺

瑞士克雷恩蒙塔納風景區 五星級飯店即將開幕

隱身瑞士阿爾卑斯高嶺、雄踞陽光普照的克雷恩蒙塔納高原，山巔是房地產開發商盧卡斯．卡洪最新力作。
歷經八年縝密規劃與施工，小鎮最古老的療養院脫胎換骨，將以豪華飯店之姿重回世人眼前。
飯店主樓為十九世紀末建築，由盧卡斯．卡洪的曾祖父皮耶．卡洪所設計。此地原是舉世知名的結核病治療中心，後因抗生素問世，療養院被迫多角化經營。
其後，該建築因其創新設計而獲得國際注目，並於一九四二年追贈老卡洪「瑞士藝術獎」。一位評審表示，該建築線條簡單俐落，結合大片廣角窗、平式屋頂與樸實的幾何形狀，深具「開創性的實用設計。既能滿足醫療院所功能，又能讓內部空間流暢地與外部地景相連，銜接得天衣無縫」。
盧卡斯．卡洪表示，「該是為這棟建築注入新生命的時候了。只要眼光正確，相信我們一定能創造一座細膩、有質感的度假飯店，向這棟建築豐富多采的歷史致敬。」
瑞士建築事務所「勒梅特公司」已組成工作團隊，除了指導建物翻修，也將新增一座最時髦的溫泉療養暨休閒中心。
山巔採取創新工法，巧妙運用當地木材、石板和石料等天然素材進行翻修。飯店優雅時尚的設計不僅能與室外壯闊雄偉的地勢互相呼應，還能延續建築生命，寫下新的故事篇章。
「瓦萊旅遊」總裁菲立普．佛肯姆表示，「瓦萊邦已名列全球最佳冬季度假勝地之一，而山巔無疑將是這座皇冠上最璀璨的一顆寶石。」

媒體連繫請洽 洛桑／勒曼公關公司。
一般詢問、訂房請洽官網　www.lesommetcreansmontana.ch

序曲 二〇一五年一月
廢棄醫材散落一地：生鏽斑駁的外科器械，碎藥瓶，空罐，傷痕累累的舊輪椅骨架。開腸剖肚的床墊頹然抵著牆壁，表面散布點點膽黃色汙跡。
丹尼爾．勒梅特緊扣公事包，劇烈地噁心想吐；這棟房子彷彿遭人抽去靈魂，僅留下腐爛、染病的軀殼。
他快步穿過走廊，鋪了地磚的地板迴盪腳步聲。
盯著地板，別回頭看。
可是這些腐朽之物各有各的故事，牢牢吸引他的目光。不難想像當年住在這裡的人是如何費力、痛苦地咳，幾乎要把肺給咳出來了。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聞得到這地方以前的味道——源自手術房那股刺鼻、具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