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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末一個傍晚，六月山頂十餘隻山魅圍成一圈，迎著徐徐晚風，聽土地神老獼猴說故事。
老獼猴比手劃腳，說得口沫橫飛，不時揚手高指天上那輪緩緩高昇的明月。
和前幾天相比，今晚月亮看來大上好一圈。
和五分鐘前相比，月亮顏色更紅了些。
今晚老獼猴說的每一個故事，都有妖魔鬼怪，都有驚嚇死亡。
且也都有一輪血月。
「不懂。」一隻幼獼猴模樣的小山魅，舉手發問：「為什麼天上出現血月，陽世就有災禍？」
「好問題！」老獼猴瞪大眼睛，一把握住小獼猴舉起的那隻手，對其他山魅說：「看，就是這樣！聽到不懂的地方就要發問，你們好好向崽崽看齊，知道嗎？」
大夥兒聽老獼猴這麼說，有的毫無反應、有的摳耳朵抓頭、有的大打哈欠，然後繼續望著天上那輪逐漸轉紅的大月亮。
「不懂。」崽崽看看其他山魅，問：「為什麼大家沒反應？大家不想知道天上血月和陽世災禍的關係嗎？」
「不是我們不想知道，是我們早知道了。」有個山魅懶洋洋地答：「因為血月呀……」
「等等！我來說——」老獼猴像是不願被那山魅搶先公布答案般，急著說：「因為每逢血月時，『天門』就會關上。」
「不懂。」崽崽追問：「天門關上了會怎樣？」
「天門關上了，天上神明就沒辦法降駕了。」
「神明沒辦法降駕會怎樣？」
「神明沒辦法降駕，地底妖魔鬼怪不管在陽世幹了什麼，都沒人管啦。」老獼猴瞪著眼睛，說得煞有其事。
「啊……」崽崽聽老獼猴說得認真，不由得緊張起來，仰頭望著天上那又更紅幾分的月亮，嚷嚷叫著：「啊！那不就是現在？」
「就是現在！」老獼猴點點頭，按著崽崽雙肩，說：「所以每逢血月，我們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巡邏警戒、守護蒼生呀。」
「知道了！崽崽會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陪老獼猴爺爺一起守護蒼生！」崽崽振奮應答，轉頭卻見其他山魅發呆的發呆、閒聊的閒聊，一點也沒有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的樣子，忍不住問：「不懂？為什麼你們都不緊張？你們有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嗎？」他轉頭望向一個山魅，問：「你現在打起幾分精神？」
「三、五十分吧……」那被崽崽點名的山魅打著哈欠回答。
「啊！三、五十分？」崽崽扳著手指算了算，嚷嚷說：「那不是還少了十一萬九千九百多分？這樣要是陰間群魔等等上來了，怎麼辦吶？」
崽崽這麼說時，又抬頭望了望天上血月。
碩大月亮更紅了幾分。
他揉揉眼睛，只覺得山坡四周甚至是山下城鎮，在黑暗中都隱隱發紅。
「崽崽，你也別太擔心。」老獼猴見崽崽緊張害怕，便拍拍他腦袋，說：「天門不會一下子關上，是慢慢關上。」
「不懂……」崽崽困惑問：「一下子關上，跟慢慢關上，有什麼差別？」
「小崽崽，你傻子嗎？」有個山魅插口說：「血月從開始到結束，最多幾小時，天門從敞開到完全關上，也要花幾小時。」
「所以呢？」崽崽一下子還不明白。
「所以天門很少完全關上。」山魅們說：「就算真關上了，過幾分鐘又打開了，地底妖魔若真有膽量上陽世，平時就能上來了，也不差這幾分鐘，和天門關不關、血月現不現身，其實都沒有太大關係。」
「那……為什麼說『天上有血月，陽世有禍事？』呢？」崽崽不解地問：「這說法又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從老獼猴嘴裡傳出來的呀。」其他山魅答：「這老猴仔本業是說書的，副業才是土地神。」
「什麼……」崽崽轉頭望向老獼猴，問：「老獼猴爺爺，原來你剛剛說的那些……只是故事，不是真的？」
「他講的那些故事，都是陽世小說裡的故事。」「還有些是他自己編的故事。」山魅們起鬨說：「傻瓜才相信他。」
「不對不對！你別聽他們亂說……」老獼猴見崽崽面露失望，便臭臉瞪著那些掃興山魅，嚷嚷說：「我喜歡看小說，也會自己編故事，但我講的故事，有些是老土地神當年親口告訴我的事情，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呀——」
「老土地神……」崽崽呆了呆，他加入六月山山魅團隊只幾個月，知道老獼猴過去也是從隻小山魅，跟在一個老土地神身邊許多年，到後來與老土地神一同守護六月山。他問：「那……老獼猴爺爺，你剛剛講的那些故事裡，哪一個是老土地神和你說的，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是……」老獼猴支吾一陣，說：「我接下來要說的這個故事就是了——剛剛不是說，天門不會一下子關上，是慢慢關上的嗎？所以血月其實也沒有那麼可怕，但是吶，如果血月碰上『天狗』，情形又不一樣了。」
老獼猴說到這裡，見到山魅們一個個又打起哈欠、抓頭搔癢，立時大聲嚷嚷：「幹嘛幹嘛？這個真的是老土地神和我說的！你們有些應該也聽過不是嗎？」
「是啊！」「但是當年那些天狗，早給天庭全抓回天上去了。」「最後一隻天狗吠月，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年老土地神說他上任一百多年，也沒碰上過一次！」山魅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反駁老獼猴。
「不懂！」崽崽好奇極了，搖晃著老獼猴手腕追問：「到底什麼是天狗？血月碰上天狗，會發生什麼事？」
「別急別急，我正要講呢！」老獼猴清了清喉嚨，說起那天狗的由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庭會定時派天兵天將帶著獵犬下凡巡狩人間。偶爾有些天庭獵犬頑皮過頭，趁著天兵天將不注意，獨自跑遠溜達，找陽世狗兒玩耍，玩著玩著就玩出一窩小狗崽子們。
這些帶著天庭神犬血脈的混種狗兒們，乍看之下和普通狗兒沒有任何分別，因此天上神明們一直不以為意，也沒有特別提防……
直到有一年，天庭收到陽世眼線報告，說陰間有個道行極高的巫師老鬼，開出高價，託陽世孤魂野鬼替他捕捉那些流落陽世的混種狗兒。
天庭神明有所警覺，指示乩身使者深入調查，花了好長時間，總算查出那巫師老鬼利用混種狗兒神犬血脈，融合多種獸魂，輔以自身邪術，培育出一批特異狗兒，還替他們取了個神話故事裡的名字——
天狗。
這些天狗平時吃喝拉撒，與尋常陽世狗兒沒有分別。
唯一不同的是，天狗每逢血月，便會徹夜啼哭吠叫，他們的哭聲吠聲，能夠延長血月效力，令天門長時間關閉。
巫師老鬼打算在血月來臨時，帶著大群天狗上陽世吠月，為的是切斷一位陽世死對頭的上天奧援——那死對頭是神明乩身，長年追捕老鬼，屢屢壞老鬼好事。
巫師老鬼想藉天狗吠血月關閉天門，一口氣剷除多年死對頭。
只不過，當年距離血月還有三天，大隊陰差攻破老鬼老巢，一舉擊殺老鬼，十二籠三十六隻天狗，全被帶回閻羅殿銷毀——
但當時地府和天庭不知道的是，老鬼在陰差攻堅前幾天，便已令鬼僕送了兩籠天狗上陽世，一見血月便開籠放狗。
於是，從三天後的血月當晚算起，天門一口氣關了十三天。
最初，陽世乩身和眼線紛紛發現聯絡不上天上長官，都不知所措，同時天庭神明驚覺這次血月竟不結束，天門關上之後，便打不開了，可急壞了整座南天門。
又過兩三天，地府意見出現分歧，有些官員主張既然天門關上了，不如由地府接管陽世，也有些官員極力反對，說要是天門重新開了，天神怪罪下來，大夥兒可吃不完兜著走，不如好好協助陽世乩身捕捉那批流落陽世的天狗。
最後，天庭神明發現，緊閉的天門中央有條小縫，神明雖然無法穿過門縫降駕下凡，但卻能透過門縫向門外侍衛傳遞訊息，再託侍衛們將訊息帶下陽世，向山神、土地公等陽世小神，以及神明乩身轉達上天指示。
便這麼著，陽世乩身們在天門外的侍衛、土地神等努力輾轉傳訊下，聯合地府陰差，花了幾天時間，抓著一半天狗。
最後剩餘的天狗們，把嗓子全哭啞了，再也叫不出聲了，天門終於再次開啟。
「後來呢？」崽崽聽到這裡，忍不住問：「不是還有一半天狗沒抓著？」
「後來全抓著了。」老獼猴說：「都送上天了。」
「一隻也沒漏？」崽崽追問。
「應該是有漏的。」老獼猴說：「或者是那批天狗，在陽世時又生了新的小狗。」
「哇——」崽崽驚訝說：「那後來天門不就動不動要關門了。」
「後來是真關過幾次，但時間都不長，且沒有發生什麼大禍事，頂多就是一些不長眼的野鬼聽著了傳聞，趁著血月亂來，最後都會被陰差逮回地下。」老獼猴繼續說：「後來天庭每逢血月，便會事先派遣神明降駕待命，還帶著專門分辨天狗叫聲的『追聲符』，能夠第一時間找出吠叫的天狗，最後一次天狗吠月，應該是兩、三百年前的事了。」
「兩、三百年前……」崽崽呆楞半晌，不解地問：「不懂……那老獼猴爺爺你剛剛幹嘛說得像是隨時都會發生一樣？」
「他就是這樣啊，什麼屁事都講得跟真的一樣！」「他最愛誇大其詞！」「小猴仔，你還不了解老猴仔，你再多聽他講幾年故事就知道了，就算你把他的故事背得滾瓜爛熟，他還是當你第一次聽，永遠講不膩。」
「你們不要破壞我形象！」老獼猴氣呼呼地說：「什麼講得跟真的一樣，我講的本來就是真的！」
「嗯？」一個山魅本來坐在一旁抱膝望月，不理老獼猴和其他山魅們唇槍舌劍，此時突然像是聽見了什麼一般，豎起耳朵，轉頭呆望遠方，嚷嚷叫了起來：「你們有沒有聽見？」
大夥兒沒理那山魅，那山魅又發了半晌呆，然後陡然站起，尖聲大叫：「你們有沒有聽見吶？」
「怎麼了？」大夥兒呆楞望著他，問：「聽見什麼？」
「你們聽——」那山魅瞪大眼睛，指著一個方向。
嗷嗷——嗷嗚——
嗷嗷嗷嗷——嗷嗚——
這陣嗷吠聲先是由遠而近，跟著又飄遠，音色淒厲沙啞，不像是普通狗吠，甚至不像是陽世生物能夠發出的聲音。
奇異吠叫足足迴盪了數分鐘之久，才漸漸停下。
老獼猴和山魅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抬頭望向月亮。
血月變得更紅了。
「你們怎麼啦？怎麼這麼害怕，這不是天狗啦，都說天狗早絕跡了不是！」「呵呵是啊，這幾隻狗兒真會叫，叫得像鬼哭似的……」「就算真群魔亂舞，我們也還有天庭戰神太子爺吶！就算天門關上了，地上也還有太子爺乩身韓杰，他拿著火尖槍、腳踏風火輪，妖魔鬼怪來一個他刺一個，來兩個他刺一雙，一點也不輸太子爺呀！」
山魅們笑呵呵地聊起那太子爺乩身韓杰過往種種降妖伏魔的事蹟。
崽崽舉手發問：「不懂！妖魔鬼怪來一個他刺一個、來兩個他刺一雙，那如果來了三四五個或是六七八個，他怎麼辦呢？」
「那韓杰一共有七樣法寶，和天上太子爺七寶一樣，除了火尖槍，還有一招九龍神火罩，能放出九條火龍，別說三四五個，就算四、五十個，九條火龍照樣能通通燒死咬死！」
「哇！」崽崽握著拳頭瞪大眼睛，佩服那韓杰佩服得不得了。「好厲害啊！」
「那個……」老獼猴見大夥兒說起韓杰和太子爺的事情，各個精神抖擻，顯得有些為難，直到崽崽拉著他的手，要他講更多韓杰的故事，他終於尷尬開口：「其實呢……我前陣子收到關於太子爺和他乩身韓杰的消息，但是上頭交代我不能洩露……」
「不能洩露？」崽崽困惑問：「是什麼消息？」
「你們千萬別說出去啊，太子爺呀……」老獼猴嚥了口口水說：「被魔王給綁架進陰間了，太子爺御用乩身韓杰，也被強制退休了，他那厲害的七樣法寶，也給天庭沒收銷毀了……」
「什麼！」山魅們聽老獼猴這麼說，可全都嚇呆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現在才說？」
「沒辦法呀，你們以為我忍得住？這可是天庭命令呀！」老獼猴解釋：「現在天庭神明正全力援救太子爺，各路乩身得時常下陰間出任務，如果這消息走漏出去，陰間那些和太子爺乩身有過節的傢伙們，可不會放過這好機會啊，所以你們千萬不能說喔！」
「……」山魅們不約而同抬起頭，又望向天上血月。
只見此時那輪圓月，紅得彷彿要滴出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