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我們的少女
列維聽到類似發射氣槍的聲音。身後的怪物憤怒地吼了一聲，沒有繼續追他。
他閉著眼繼續跑，另一道腳步聲靠近他，然後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是萊爾德。萊爾德說可以睜眼了。他們沒有停下，只想著離那東西越遠越好。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萊爾德跑不動了，他們才漸漸放慢腳步。
萊爾德看了看周圍，彎下腰大口喘著氣，還一手拉著列維的衣服。
「這就跑不動了？」列維回頭看他。
「因為被你打傷了。」
「之前你表現得十分硬漢，好幾次說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硬漢也有脆弱的一面……咳咳……」萊爾德挪了挪手提箱的位置。這箱子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肩背帶，變成了側背款式。
灰色樹林一片寂靜。兩人喘過氣來，繼續向前走，也許先一步逃走的傑瑞和肖恩也在附近。
列維問：「剛才你對那玩意扔了什麼東西？煙霧彈？」
萊爾德深呼吸著，終於能站直了，「扔東西？啊……你竟然沒看到！你竟然沒看到我帥氣神準的射擊畫面……」
「是你叫我閉眼的。」
萊爾德刻意滿臉失望，「我對它開了一槍，但不是原來那把槍。我看到你對它開槍的效果了，子彈對它造成的傷害有限，所以我對它打了一發這個東西……」
列維這才發現，萊爾德手上拎著一把黑色小巧的槍，但和真槍有點不同。
「防爆催淚槍，」萊爾德說，「我打中它的眼睛了。其實打在它面部附近就可以了，但我覺得反正它又不是人，也許打準一點更好。因為我怕失手，所以叫你也閉上眼。」
列維嘖嘖搖頭，「你有這種射擊能力，怎麼不換威力大一點的槍……」
「我早就說過了，我帶槍是為了防身，不是為了真的要殺什麼。」萊爾德從胸前的口袋裡重新拿出平光眼鏡，戴上，還攏了攏頭髮，「而且那個怪物很危險，絕對不好對付，還是跑掉更好。」
列維皺起眉，「如果遇到什麼都跑，那我們是進來調查什麼的？說到這個，我們應該提前做點準備，如果有機會，最好能帶一隻怪物回去……死的也行。」
萊爾德被這話震驚到了，他憂心地看著列維，「你認真的嗎？我發現……其實你比我瘋多了……」
列維說：「這不是瘋。關於那怪物，我有一些猜測……」
「你覺得那怪物曾經是人？」萊爾德問。
「你也這麼想？」
「顯然它的臉是人的模樣，」回憶那東西的肢體細節時，萊爾德還是有點發冷，「而且……它還說話了，是吧？」
列維聽得比萊爾德更清楚。那東西確實說話了。它一直在嘰嘰咕咕地出聲，但並不是每個發音都能稱之為「語言」，它的語言功能大概已經壞掉了，所以會說錯很多次，才能找到正確的單字和發音。
「你還記得我們在凱茨家的時候嗎？二十三號上午。」萊爾德問。
凱茨家不也是你家嗎……列維在心裡嘀咕了一聲，但決定還是不要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對話。
「當然記得。」他說。
萊爾德說：「你打完我，我聽到兩個生物在行動，一個在追逐，另一個在逃跑，一個腳步比較沉重，另一個輕盈些……最後還有個男人的聲音……現在想起來，也許我聽到的就是它們的動靜。」
「它們會跑到離『門』那麼近的地方嗎？」
萊爾德聳聳肩，「誰知道呢？『伊蓮娜』還能從門裡伸出手呢。」
列維說：「那我們怎麼回不去？在一開始的那棟房子裡，我們沒找到能回去的門。」
「它們去的不一定是那間房子啊。」萊爾德說，「還記得嗎？我們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同時在場的人才能看到相同的東西。」
列維說：「如果你聽到的真是怪物在『打獵』……那我大概能猜到為什麼比較小的怪物沒有皮了……」
萊爾德也說：「對……我還猜到了為什麼有些怪物沒有手臂……」
「或者為什麼手臂生長的地方不對……」
兩人都沉思了片刻。也不知道是「有個怪物會剝皮撕手」比較噁心，還是「其他怪物都沒有皮，但還活著」更加噁心。
他們最初看到的血紅色生物形態詭異，肢體扭曲，手臂長在胸前。按照現在的推測來看，既然灰色怪物可以把其他生物的皮膚、手臂、肌肉連接在自己身上，那麼也許血紅色怪物也能這麼做吧……它失去了手臂，然後再重新得到一雙，說不定它可以把新手臂黏在胸口……天知道它們是什麼，是靠什麼機制來生存。
「還有一點，」萊爾德說，「我也隱約猜到了它為什麼要眼球……」
「為了吃。」列維說。
「是為了吃。但你不覺得奇怪嗎，它為什麼非要吃眼球呢？怪物不是一般都吃腦子嗎？」
「誰規定怪物都得吃腦子了？」列維嗤笑，「還是吃內臟的比較多。」
萊爾德聞言一愣，問：「比如呢？什麼東西吃內臟？」
「別扯遠，繼續說。剛才你想說什麼？它為什麼要眼球？」
「沒有眼睛，就看不到了……」萊爾德說，「米莎對父母說『你看到她，她就也能看到你』，那份日記裡說『洞察即地獄』……如果那怪物真的曾是人類，那麼它肯定不是為填飽肚子才吃那些……日記裡寫著，這裡不需要飲食。所以我猜……也許它是不想被『看到』。如果別人沒有眼睛，那麼它能看見這一切，別人看不到它。」
列維暗暗咬緊了牙。他在回憶剛才與怪物的對峙，如果真如萊爾德所猜的那樣，這怪物比單純的獵食者更加令人生理不適。
萊爾德繼續說：「還有，你想想那些紅色的東西……它們的眼球為什麼在嘴裡？」
「它們的手臂都能隨便長，眼球當然也可以隨便長。」列維說。
「不完全是隨便的吧，」萊爾德說，「長在嘴裡，就可以不暴露出來，能保護它。當它們需要『什麼也不看』的時候，它們就能徹底地不看。」
萊爾德邊說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說完就來回摩挲自己的手臂。
列維說：「如果是這樣……最像人的那個灰色的玩意，它怎麼不把自己的眼球也放嘴裡……」
這句話只是他隨口感嘆的，萊爾德卻認真思索了起來，「對了，它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寫日記的人？」
你多半猜對了。列維在心裡默默說。他不知萊爾德是否留意到那怪物身上的金屬片，就算留意到了，大概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萊爾德接著說：「假如他真的是人類，而且真的是寫日記的那個人……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怎麼說得通？」列維問。
萊爾德說：「他肯定是專門跑到這個地方來調查的。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樣，如果遇到什麼都跑，還怎麼調查？所以他沒跑，他留在這個世界到處探索。在他還是個正常人類的時候，他一定拚命想看清楚這地方的真相，而不是閉上眼避免觀察……然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他變成了那種東西，但他始終還是那個想洞察一切的人。所以他不想躲，不想放棄……」
說著，萊爾德瞄了一眼列維，「不但不想躲避，還想主動深入……有點像你。」
列維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
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時，他假裝整理衣領，悄悄用指腹碰觸金屬鍊墜。也不知為何，這一刻，獵犬銘牌忽然變得特別冰冷。
列維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在這個問題上，你也一樣。你也是主動進來的。」
「是啊，」萊爾德說，「所以我們合得來嘛。」
「並沒有合得來。」
「這裡只有你和我，就別不好意思了，」萊爾德拍拍他的肩，「說到這個，肖恩和傑瑞到底跑了多遠啊？怎麼還沒遇到他們？」
從樹屋背後一直前進，灰色森林越來越稀疏，地形也開始變得起伏不平。這一點和日記裡描寫的一樣。
只不過，傑瑞和肖恩並沒有看過那本日記。
傑瑞一路上什麼都沒想，只是抓著肖恩的手，被肖恩帶著飛奔。他從沒想像過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而且中途沒有摔跤。停下來之後，他發現自己抓著的是一條尾巴……肖恩穿的恐龍居家服的軟尾巴。
雖然滑稽，但兩個人都沒笑。既沒心情，也沒力氣。
肖恩找到了一條乾涸的溝壑，兩人跳下去，躲在樹根和泥土形成的凹陷中。坐下之後，傑瑞才清晰地感覺到痛苦──頭暈腦脹，四肢無力，喉嚨裡都是血腥味，心臟和肺都要爆炸了……還有，他的腳痛得要命，室內拖鞋已經被磨壞了，腳底肯定慘不忍睹。肖恩也一樣狼狽。他的鞋底已經徹底破掉了，恐龍尾巴還被傑瑞扯開了縫線。
兩人躲了好一會。周圍靜悄悄的，沒人追上來。
「我們躲在這安全嗎？」傑瑞小聲問。
肖恩沒心情安慰別人，「顯然不安全。很多電影裡都有人這樣躲，躲在土堆後面啊，橋下啊，床底下啊……躲一下就會被發現。」
「好像沒人追來，我們不會有事的……」傑瑞抱緊雙膝，縮成更小的一團。
又過了片刻，肖恩稍稍舒展雙腿，「我得出去看看……」
「別亂走！」傑瑞連忙拉住他。
「我稍微往回走一點，就一點，」肖恩說，「那兩個人怎麼還沒追上來？」
傑瑞說：「他們不會有事的，他們有槍！剛才你聽見槍響了吧？那麼大聲！原來真槍這麼響啊……」
肖恩拂掉他的手，「所以我更得去找他們了。如果沒有他們，就我們兩個能安全離開這地方嗎？」
傑瑞堅持道：「如果他們沒事，一定會來找我們的！如果他們真被怪物抓住了，那我們也救不了他們，幹嘛要回去冒險？」
肖恩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傑瑞皺了皺鼻子，「你只比我大兩歲，仍然不能買酒，仍然遵守著你媽媽定的門禁時間，別裝模作樣教訓我。」
聽到「媽媽」這個詞，肖恩的鼻子忽然有點發酸。他搖搖頭，堅持要起身回去看看。
他鑽出土溝，站起來，轉身……然後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傑瑞仍然蜷縮著，從陰影裡歪頭看肖恩。「怎麼啦？」他小聲問。
肖恩僵在那，盯著傑瑞背對的方向。傑瑞發覺不對勁，也慢慢站了起來。他屈著腿，像剛出洞的平原兔鼠一樣探出半顆頭，小心翼翼轉過身……然後嚇得連喊都不敢喊。
一個黑衣人站在那，就在距離他們藏身處幾步遠的地方。他們剛才根本沒聽到任何腳步聲。
這「人」並不高大，但氣息相當詭異。他頭上堆疊著厚重的黑紗，完全擋住了頭部和胸前，身穿著款式古老的斗篷，下襬長至地面，完全遮住雙腳，袖子皺巴巴地堆疊在前臂上，露出一雙質地像皮革一樣、顏色斑駁的手。
那確實是皮革質地的手，而不是皮革手套。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肖恩和傑瑞都看到他的指甲了。那隻手裡握著一把農具鐮刀，竟然沒有握柄……他就這麼直接握著刀刃的一部分，手掌上完全沒有傷痕。
肖恩一邊盯著這個怪人，一邊拍了拍傑瑞的肩，「我來拖住他，你先跑。」
傑瑞後退了幾步，沒有離開，反而緊緊躲在肖恩身後，「我不走……」
肖恩推了他一把，「快走！不用管我！你留下也做不了什麼！」
傑瑞揪著恐龍尾巴，「不是，我本來也沒想做什麼，我的意思是……要是你跟不上來，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肖恩悲憤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人向前一步，兩個少年隨之一顫。
「你……」他竟然說話了……不，應該是「她」，這是女性的聲音。
「你們……」她又走近了些，把拿著鐮刀的手背到身後，「你們是……你們怎麼……肖恩？」
這聲音很耳熟，還叫出了肖恩的名字。她的聲音很沙啞，說話有些支離破碎，好像很久沒與人交談過。
肖恩打量著她，因為心存疑惑，所以不敢輕易回應。傑瑞在他耳邊小聲碎念：「別回答！肖恩，別回答！我看過類似的恐怖故事，如果你回答了，死神就當你同意被他帶走，他的鐮刀就會……」
「傑瑞？」女人緊接著叫出傑瑞的名字，把傑瑞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她抓住自己頭部的黑紗，兩三下扯了下來，「是你們嗎……你們是……找我……在……來找我嗎？」
黑紗被掀開，在她肩上堆疊成一圈，雖然仍然遮擋著半張臉，但她已經露出了足夠熟人辨識的容貌──紅髮綠眼，帶點小雀斑的蒼白皮膚，耳朵上打滿了釘飾。
「艾希莉？」肖恩震驚地看著她，「是妳……真的是妳嗎？」
她就是艾希莉．布林，四月二十四日失蹤的兩位學生之一。她與肖恩同年，在同一個班級，並且也透過肖恩認識了傑瑞。
看到自己的同學，艾希莉渾身發抖，發出嗚咽般的嘆息。奇怪的是，她不但沒有撲上來擁抱他們，反而顫抖著退了兩步。
仔細看才發現，艾希莉腦袋上裹的那團黑紗其實是她的裙子，就是四月二十四日她在派對上穿的那件。現在它又髒又破，艾希莉把裙腰套在脖子上，當做遮蔽頭部的紗。
肖恩想上前，傑瑞又拉著他不放，肖恩果斷地把他從小土溝裡拽了出來。
「艾希莉？」肖恩慢慢靠近她，「真的是妳？能遇到妳真是太好了！說來話長，總之我們也不小心走了進來，之前我們……」
艾希莉突然抬起一隻手，平舉著豎起。
肖恩立刻住了嘴，謹慎地看著她，不知她要表達什麼。
艾希莉的手慢慢收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的表情還保持著剛才驚訝的狀態，眼神卻像在放空。幾秒後，她轉身朝反方向走去，背對著他們說：「不要動，藏著，不要離開，跟著我，聽我的。」
「妳在說什麼？」傑瑞從肖恩身後探出頭，「我們要怎麼一邊跟著妳，一邊留在這？」
肖恩想了想，毫不猶豫地跟在艾希莉身後，艾希莉沒有阻止。肖恩回頭招呼傑瑞：「快來。我猜她的意思是，要嘛就繼續藏在這裡，要嘛跟著她，不要隨便去別的地方。」
艾希莉回頭看了他一眼，重重點了點頭，似乎露出了一絲笑意。
傑瑞連忙跟上去。他依然走在肖恩身邊靠後的地方，不敢離艾希莉太近。
他和艾希莉不算特別熟，在他的印象裡，艾希莉是那種標準的校花，朋友多，興趣廣，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從前她整天笑呵呵的，現在怎麼成了這副樣子？她的手怎麼了？那真的是她的手嗎？她身上穿著什麼衣服？那鐮刀是哪來的？她為什麼連話都說不順了？只有剛才那個僵硬的笑容，還能讓人認出她確實是曾經的艾希莉。
艾希莉漸漸加快腳步，小跑起來。不合身的斗篷隨著腿部的動作而飄動起來，隱約露出下面的雙足。肖恩悄悄倒吸一口涼氣。傑瑞起初不明所以，肖恩用眼神示意他，他仔細一看，也驚訝得連忙捂住嘴。
艾希莉赤著腳，趾頭露在外面，她的雙腳和手一樣，都是那種奇怪的顏色。
肖恩和傑瑞什麼都沒說，只是渾身緊繃地跟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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