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前任燈塔守的話
說起老夫最熟悉的地方，莫過於故鄉附近的瀨戶內。可是自從當上燈塔守後，就不得不從北到南，浪跡全國各地的海邊。雖說都是海，但每個地區和每個季節的海洋都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風貌。乍看之下還以為風平浪靜，不一會兒便捲起千層浪。一個不小心的話，那可就要出大事了，這就是大海的特性。
所以老夫也有過好幾次死裡逃生的經驗。不過，你想知道的應該不是這方面的恐怖經驗吧。
……果然如此啊。
江戶時代有位名叫津村淙庵的國學家，寫了一本名為《譚海》的散文集，裡頭提到了〈篝堂〉。
燈明台就像書中提到的篝堂，在以石頭砌成的台地上蓋了木造小屋，點燃浸泡在菜籽油或棉籽油裡的燈芯，從日落時分燃燒到第二天的黎明。小屋的窗戶是由半透明的油紙糊成，因此光線可以從窗戶透出去。
可是這種光線實在太微弱了，也沒有後來的燈塔那種擴大光源的裝置，所以光線無法照亮到遠方，其實有點派不上用場。除此之外，還有燃燒篝火的篝堂。
三浦半島的頂端有個漁村，漁村裡有座篝堂，唯有舊曆七月十三日的晚上，大家都不想值這一班。平常兩人一組，早晚輪班，之所以唯有這天晚上的班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據說是因為死於船難的死者亡靈會在這天夜裡傾巢而出。
因此舊曆的七月十三日，圍在篝堂裡的人數從平常的兩人暴增到十幾人，一邊敲鑼打鼓、一邊一心一意地誦經。即使已經做好如此萬全的準備，依舊無法阻止亡靈出沒。
首先是大海的遠方會突然出現一艘大船，眼看船愈來愈近，不料卻「碰！」地一聲撞上岩石，撞得支離破碎，同時發出響徹雲霄的巨響，就連待在篝堂的人也不免為之震顫，真的非常可怕。
然後是無數的人影在轉眼間擠滿海面。一面「哇──哇──」地大喊大叫，紛紛朝向篝堂湧來。
那無疑是令人全身寒毛倒豎的驚悚畫面，只要看過一次，肯定會做好一陣子的惡夢。這麼偏僻的漁村之所以要每年舉行隆重的施食法會，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說什麼？
……你想知道老夫的體驗？
有是有，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是更普通，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體驗。
那是在巖栖的……呃，這時還是別說出地名和燈塔名稱比較好吧。只要知道是老夫年輕時赴任的某座燈塔就行了。
那座燈塔位於某座岬角的尖端，蓋在低窪的岩盤上。因為地勢比較低，所以燈塔頗有高度。蓋在高台上的燈塔通常都比較矮，不過燈塔還是要高一點才比較有派頭。
某個秋天的黃昏時分，老夫站在迴廊上監視海相。這個時段的水面反射夕陽，閃閃發光，對眼睛真的很不友善。一直盯著看，眼睛會很疲憊，實在很要命。必須時不時地望向生長在岬角岩壁上的稀疏樹木綠葉，稍微讓眼睛休息一下，要不然真的很難撐下去。
記不得是第幾次讓視線回到海面上了，有一艘小船進入了視線。雖然還在很遠的地方，但是看得很清楚。
是什麼時候……老夫感到不解。就算要讓眼睛放鬆，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這麼短的時間，那艘船是從哪裡來的？再怎樣都不可能突然出現在老夫的視線範圍裡吧。
不僅如此，雖說看得很清楚，但也只有小船而已，划船的人看起來朦朦朧朧的，彷彿籠罩在一團白霧裡。起初還以為那個人穿著白色的制服，可是光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將小船划到這種海域，而且那個人顯然也不是漁夫。
……是朝聖者嗎？
心想那個人會不會是穿著白色的袈裟，但怎麼想都不對。先不說這一帶根本沒有靈場①，光是朝聖僧獨自划著小船這件事就說不通了。
那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老夫拚命睜大了雙眼，想看個清楚，就在老夫從迴廊上探出身子時。
……喂。
那個人舉起一隻手，向老夫打招呼。
「喔……」
老夫也反射性地舉起右手，正準備回禮，不對，等一下……身體當下就僵在那裡。
從那麼遠的地方出聲，聲音不太可能傳到這裡吧。有時候因為風向，確實能意外地聽見遠方傳來的聲音，但眼下顯然不是那種情況。距離這麼遠，人的聲音不可能聽得那麼清楚。
再說了，明明只看到一團模糊難辨的白色人影，卻能清楚看見他揮動右手的姿態，這是怎麼回事？
老夫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視線下意識地逃往岬角的岩壁，一動也不敢動地繃緊了身體好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提心弔膽地望向海上時，小船已經不見蹤影了。老夫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心有餘悸。結果直到完成那天的監視任務，始終都心神不寧。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老夫又在同一時間來到迴廊上，一如既往地執行監視任務，就在我適時讓眼睛放鬆的時候，那艘船又出現了。
老夫嚇了一大跳，因為那艘船比上一次還更靠近燈塔。
……喂。
朝我呼喚的聲音與舉起右手的姿勢都跟先前一模一樣，動作與小船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白色人影卻一片模糊，這點也跟上次如出一轍。
老夫想逃，卻沒能付諸行動。因為老夫可是燈塔守，有所謂的守燈精神，絕對不能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丟下自己的任務。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撇開視線。等到我再看過去的時候，小船已經不見了。
那艘船第三次出現的時候，距離岬角只剩下一步之遙。既然如此，從迴廊上應該能看清楚對方的長相。我們燈塔守沒別的優點，就是視力特別好。如果是這樣的距離，肯定連五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喂。
然而，看在老夫眼中，邊喊邊揮手的那個依然只是一團白白的模糊人影。
第四次，完全看不見小船。
……喂。
儘管如此，卻還是能聽見聲音，可見那艘船恐怕已經駛入岬角的低矮懸崖底下。
……喂。
第五次，也只有聲音，這次是從岬角的尖端傳來。
……喂。
第六次，聲音是從燈塔的腹地外面傳來。
……喂。
第七次，聲音已經進到腹地裡。
……喂。
第八次，聲音聽起來像是從燈塔的入口那邊響起。
……喂。
第九次，聲音迴盪在螺旋梯空間，一路傳到迴廊。
……喂。
第十次，呼喚聲從背後傳來了。
彷彿被那個聲音從背後推了一把，老夫腳步虛浮地往前走，這時兩肩突然被人給用力地抓住。
老夫大吃一驚，轉過頭去看，燈塔長就站在我的身後，老夫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岬角的尖端。
「再往前走就要掉進海裡了！」
燈塔長氣極敗壞地怒吼，老夫這才回過神來，向燈塔長報告這段日子的體驗。之前會擔心如果據實以告，大家或許會認為我精神有問題，可能還會失去當燈塔守的資格，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但這次是真的憋不住了。
聽老夫說完後，燈塔長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沒用望遠鏡看看小船上的白色人影嗎？」
經燈塔長這麼一說，老夫頓時覺得好羞愧。在執行監視任務時，隨身攜帶望遠鏡是理所當然的行為，事實上，老夫確實帶在身上，可是卻完全沒想到要拿望遠鏡來看。
不料，燈塔長卻對垂頭喪氣的老夫這麼說道：
「別那麼沮喪，幸好你沒看。」
什麼意思……老夫反問。
「聽說有人因為看清楚那個而發瘋了。」
燈塔長只說到這裡，就不肯再說下去了，而老夫也不打算繼續追問。
畢竟老祖宗有交代，無論是在海邊還是山上，但凡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呼喚你，最好都不要回頭去看，立刻腳底抹油，離開現場，方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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