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界,
所有屬於上帝的也可能屬於魔鬼。
米蘭.昆德拉奠定世界文壇地位的小說處女作,
創作初心的終極展現!
★榮獲捷克作家協會獎!Amazon書店讀者4.6星一致好評!
★昆德拉獨家親繪繁體中文版封面插畫,極具收藏價值!
就算我能將這幾天毫無意義的日子從我生命當中一筆勾銷,那我又能夠蒙受什麼利益?既然我一生的「整個」歷程本身即是以一場錯誤開展的:那張明信片的笑話,那次巧合,一個荒謬。我懷著驚懼覺悟到,由錯誤所孕育的事情竟然和由理性和必然性所孕育的事情同等真實。
但願我能磨滅我這一生的整段經歷!只是,我憑什麼磨滅它?畢竟導致我這段經歷的各種錯誤又不是「我的」錯誤?歸根究柢,當人家把那張明信片裡的笑話當正經事看待的時候,是「誰」搞錯了呢?
《玩笑》是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寫作生涯的起點,也是他對當代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表態,既是親身見證,也是沉重控訴。這個故事構築於似假還真的世界,沒有絕對的敘述者,但卻比所有史學作品更忠實深入。昆德拉不以居高臨下、疏離冷淡的距離來觀察,而是透過近距離的逼視,刻劃每位角色的卑微和庸碌、清醒或盲目,而不論他們是投身光明或蟄伏黑暗,每個人性的高貴或卑鄙,都是最真實的「生存」。昆德拉透過這部作品體現了命運的現實和時代的荒誕,歷史、政治、社會、愛情在極致的筆觸下穿針引線,不但是大師嶄露鋒芒的代表作,更是其創作初心的終極展現!
名人推薦:
【精神科醫師、榮格分析師】王浩威、【格林文化發行人】郝廣才、【詩人、藝術家】許悔之、【作家】陳雨航、【小說家】駱以軍 強力推薦!
作者簡介: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二○二三年七月辭世,享年九十四歲。
譯者簡介:
翁尚均
法國巴黎第四大學博士,公務人員高等考試及格,文化行政職系公務人員正式退休,現專事英法文中譯工作。
章節試閱
第一部 路德維克
就這樣,好幾年過後,我又回到故鄉。站在大廣場上(孩童時代,然後少年時代,然後青年時代,穿越一千次了),我心裡並沒有絲毫感動。大廣場上有座鐘樓(好像戴頭盔的騎士),從那上面可以俯瞰腳下片片屋頂,我反而覺得這廣場好像軍營的大練兵場。這個位於摩拉維亞的城市昔日是抵抗馬札爾人和土耳其人進襲的堡壘。我覺得過去的禦敵功能使它的面貌烙下無可抹滅的醜陋。
幾年過去,沒有什麼吸引我回鄉的動機;我心裡想,這座城市對我而言可有可無,而這一點在我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十五年來,我一直住在外地,這裡只剩幾個舊識,或者幾位朋友(不過我寧願避開他們),母親葬在一處陌生墳地,我也許久不曾聞問。可是我在欺騙自己,我所謂的「可有可無」其實是股恨意。理由沒能想通,因為過去在這裡,就像日後在其他城市,好事壞事都曾發生在我身上,反正,那股恨意一直都在就是了。我是在旅程中發現這個現象的;其實,這次回鄉所執行的任務,我本來大可以在布拉格將它完成,可是我突然禁不住引誘,想在自己出生的這座城市執行所託,正好這項任務庸俗平凡而且帶有諷刺意味,於是便以可笑方式讓我不必承擔一種疑慮,以為回鄉是虛情假意在緬懷過去時光。
我再一次以嘲弄的眼光掃視這座醜陋難看的廣場,然後轉過身去,朝著旅館所在的那條路走去,那間我已預定好了房間過夜的旅館。門房將一把木製的梨形鑰匙交給我並且說道:「三樓。」房間並不怎麼討人喜歡:靠牆一張床舖,房間中央佔了一個小桌,不過只配一把椅子,床邊擺了一張誇張矯飾的梳妝台,桃花心木質地,帶有鏡子,門邊還有一個小得不能再小,而且表面呈鱗片狀剝落的洗臉台。我把公事包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窗戶。眼前是一座中庭還有一排房子,光溜溜的背面很是骯髒。我把窗戶關上,拉下窗帘,接著走到洗臉台旁邊。上面有兩個水龍頭,一個標著紅字,另一個標著藍字;我試了試,兩邊的出水都是冷的。我打量那張桌子,桌面的大小是還夠擺上一支酒瓶和兩個杯子;可惜桌邊只能坐一個人,房間裡面硬是找不到第二張椅子。我把桌子推向床邊,然後試著坐在床上,結果卻發現桌太低矮而床面又太高;此外,我一坐下,床墊整個就深深凹陷下去,顯而易見,這床不但無法充做座椅,恐怕連它原本讓人安眠的功用都值得懷疑了。我緊握拳頭將身軀撐上床去,然後躺在上面,同時還小心翼翼將沒有脫去鞋子的雙腳抬高,以免弄髒被子和床單。床墊承受我的體重立刻凹陷下去,我好像躺在一張吊床上面或是縮在狹窄的墳穴裡頭,很難想像還有人可以和我一起睡在上面。
我起身坐上椅子,一面出神看著那面被陽光照成半透明的窗帘,一面動腦筋想著。這個時候,外面走廊響起腳步和說話的聲音;那是邊走邊聊的一男一女,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可聞。他們提到一個逃家的小孩,名叫皮特爾,還有一個叫克拉拉的愚蠢姑媽,是她慣壞那小孩的。接著傳來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有扇門打開了,然後剛才那兩個人聲又繼續在隔壁的房間聊起來了;我聽見女人嘆息的聲音,(沒錯,連嘆息聲都能灌進我的耳孔!)然後又聽見那個男人說他下定決心,要去和克拉拉姑媽說兩句話。
我站起身子,心中也打定主意;我走到洗臉台旁邊,將兩手再洗一次,用毛巾擦乾之後便出門離開旅館。起先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想讓這趟旅程原本的計畫落空(這趟旅程千里迢迢又挺累人),只因為旅館房間設備不完善而失敗,那麼即便我再一千個不願意,也不得不謹慎秘密地請求當地哪一位朋友協助。我的腦際飛快地閃過一張張青年時代朋友的臉龐,可是立刻全部被我否決掉了,因為我此行前來所負的任務性質機密,如果和那些舊識聯繫,那麼勢必要交代多年不見期間彼此如何如何,這點我是不喜歡的。後來我終於想起來,以前在這個城裡,我曾幫忙一個男的謀得一個職位,而他現在或許還住在這裡。依照我對他的認識,他應該很高興這次能有機會報答先前我所施的恩惠。那是一個古怪的人,他的道德標準甚為嚴峻,但個性同時又是好動不安定的,這點真令人好奇。就我所知,他和妻子離婚已有數年。離婚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居無定所,哪裡都能棲身,唯獨不和妻兒住在一起。不過一想到他可能再婚我就擔憂起來,因為這樣會使得我執行任務的過程變得複雜。我一面想,雙腳一面朝著醫院走去。
這所醫院是由一幢幢的大樓和小屋構成,錯落有致散布在一片廣袤的花園裡。我走進大門旁邊的小崗亭裡,看見門房坐在桌子後面,於是請他幫我聯絡病毒學部門;他把電話直接推到靠我這邊的桌緣並且說道:「02!」我於是撥了02,但是話筒那一邊的人卻告訴我,寇斯特卡醫師前幾秒鐘才離開辦公室,正朝出口的方向走去。因此我便在靠近大門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生怕等不到他,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穿著醫院藍白相間條紋長袍的人在附近晃來晃去,最後我瞧見他。他走過來,神情若有所思,身材高大卻很瘦削,外表不很光鮮但是親切,是的,是他沒錯。我從長凳上站起來,然後迎面朝他走去,好像差一點要撞上他似的;他起先對我投以不悅的眼神,可是才一轉瞬便認出是我並且展開雙臂。我感覺得出來,他的驚訝帶著快樂,那種出自內心的歡迎態度讓我十分高興。
我向他解釋道,我來到這城裡還不到一個小時,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任務,打算在這裡住上兩天。他的喜悅中難掩驚訝,因為我來到城裡找的第一個人居然是他。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前來找他其實別有心機,不是單純拜會,而我開口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我開朗地問他是不是再婚了)表面似乎洋溢著誠摯的關懷,但骨子裡卻有個不懷好意的算計。想到這點,我感覺有點嫌惡。他回答我(答案真是教我滿意),說他還是單身。我對他說,我們有太多事情可以聊上好一陣子。他說也有同感,只是遺憾的是,因為還得回去醫院,而且下班之後又要立刻搭車出城,所以當時只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和我說話。我聽這話,心裡十分驚恐,於是便問他道:「你不住城裡?」他說是住城裡,我這才放下心。他說他在城裡有間套房,位於一棟新的樓房裡面,可是「一個人孤單生活畢竟很不好受」。聽他語意,寇斯特卡似乎有個擔任小學教師的未婚妻,住在城外二十公里的地方,她自己擁有一個兩房套間。我問他道:「你以後打算長久搬到她那裡住?」他回答我,在其他地方再也難以找到一個像我為他謀得的那個職位,可是偏偏他的未婚妻也不容易在這裡找到工作。於是我開始咒罵(心甘情願地)官僚體系的牛步化辦事效率,完全無法促成美事,讓這一男一女能夠廝守一起。可是,他卻以溫和寬容的語氣說道:「路德維克,你別擔心,再怎麼說這還不算真的難以忍受!來來回回當然耗我時間,花我金錢,可是我卻能享有絕對自由,保有自己獨處的時間。」我問他道:「為什麼你,你這麼需要自由?」他反問道:「你不也是?」我回答道:「因為我愛追女孩子。」他說:「我倒不是為了女人,只是我就是需要掌握我自己的自由。」然後他又補上一句:「這樣好了,趁我還沒回醫院上班,上我那兒坐坐吧。」這個邀請正中我的下懷。
步出醫院的圍牆之後,我們很快就抵達一個新的建築群,大樓一棟棟櫛比鱗次,蓋在塵土飛揚、尚未整平(沒有草地,沒有人行道,沒鋪路面)的地上。建地之外是遠到看不見邊的原野,極開闊又極平坦,相較之下,那片建地顯得蹩腳淒涼。我們穿越一道大門,走上過於狹窄的樓梯(電梯故障的關係),到了四樓才停下來。我看見門上貼著印上寇斯特卡姓名的名片。穿過玄關走進房裡,我可覺得滿意極了:角落一張又寬大又舒適、無靠背又無扶手的長沙發。長沙發之外還有一張小桌,一張扶手椅,一個大書架,一部電唱機和一部收音機。
我向寇斯特卡大大讚美了他的房間,並且問他浴室又是如何。他對於我所表現的關心感到高興並且答道:「談不上奢華啦。」然後又將我讓回玄關,也就是浴室門的所在位置。門打開一看,浴室雖小但很舒適,浴缸、淋浴設備和洗臉台一應俱全。我開口道:「剛才一看見你這了不起的套間時,我心裡就有一個主意。明天下午和晚上你忙不忙?」他神情困窘地抱歉道:「哎呀,真不巧,明天我的班從早排到晚,要一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回家。對了,明天晚上你該不會很忙吧?」我回答道:「明天晚上我可能有空,不過明天下午,你方不方便先把你這套間借給我用?」
我的問題讓他十分驚訝,不過他立刻(寇斯特卡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驚訝態度會讓我以為他不夠熱忱)回答我道:「當然沒有問題,你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好了。」接著,他彷彿不願意思考我這請求背後的動機似的,旋即又補充道:「如果你有住宿方面的困難,今天就睡這兒吧,反正我明天早上才會回來。甚至沒有時間回來就直接去醫院上班了。」「今天倒是不必。我住旅館。比較困擾的是,我在旅館的房間住起來並不怎麼愜意,而明天下午我需要一個比較怡人的環境。當然,我借你的房間並不是要獨處的。」寇斯特卡把頭稍微低下去並且說道:「當然,我猜也是這樣。」過了片刻他又開口:「我很高興能助你一臂之力。」最後他補充道:「當然,我希望是真幫你忙。」
說完這話,我們便圍著小桌子坐下(寇斯特卡準備了咖啡),然後聊了好一會兒(我坐在長沙發上,發現它很堅固,不會凹陷也不會嘎吱作響)。寇斯特卡接著告訴我他得立刻回去醫院上班,臨出門前還匆忙指點我一些如何使用房內設備的秘訣:關上浴缸水龍頭的時候要用力旋緊。還有,熱水是從標有「冷」字的水龍頭裡流出來的,這和一般的習慣完全相反。此外,電唱機電線的插座藏在長沙發椅下面。最後,小櫥櫃裡面藏有一瓶剛開封不久的伏特加酒。然後,他交給我兩支構成一串的鑰匙,一支是開大樓大門的,另一支是開套間的門。我這一生中睡過的床數也數不清楚,於是我養成一種對於鑰匙特殊的尊崇感情。所以我就收下這兩支鑰匙,將它收進口袋,心中樂不可支,但嘴巴卻不吭聲。
最後告辭出門以前,寇斯特卡還客套一番,希望他的套間能「真正帶給我一些美好的事」。我回答他:「是啊,恐怕到時會像颶風過境,無堅不摧。」寇斯特卡答道:「哦,弄得滿目瘡痍也是美好的事?」而我只是在心裡暗笑,因為透過這個問題(說出來的時候雖是語氣輕柔,但意象裡面可是鬥志昂揚),這下子我重新拾回舊日對他的認識──既滑稽又親切的個性。那是十五年前事了。我回嘴道:「我很清楚,你是上帝那永恆工地中的安靜工人,聽見無堅不摧這碼子事你就不稱心如意,可是我無可奈何。說到我,我才不是上帝的一個泥水工學徒。要是上帝的泥水工學徒們在這塵世建造起真牆寬壁的高樓大廈,那麼我們真想摧毀什麼也是無處下手。然而,我看不見任何堅硬牆壁,有的只是裝飾。摧毀裝飾其實是件合情合理的事呀。」
我們這段談話接續了上次我們分手時(大概九年前吧)沒談完的主題。如今,我們這種意見相左的情況竟蒙上一層隱喻的色彩,因為我們都已知道深入到最底層會是什麼,同時也沒有感受到需要再回到那主題上面;我們只需要彼此一再重複,說是對方沒有改變,說是對方和自己竟始終和昔日一樣不同(關於這點,我得聲明,我很欣賞寇斯特卡和我的差異,也正因如此,我才樂意與他探討事情,唯有這樣,我才一直可以證實自己是誰以及我的思想為何)。因此,為了解除我對他的一切疑慮,他回答我道:「你剛才那一番話聽起來頭頭是道。不過我想知道:像你這種凡事存疑的人,現在為什麼自信飽滿,讓你可以確定什麼是牆壁,什麼又是裝飾?你難道不曾懷疑過,你所嘲弄的假象果真就是假象?你難道不可能搞錯?如果那些是價值觀,那麼你就是價值觀的摧毀者了?」接著他補充道:「一個糟糕的價值觀和一個被揭穿的假象都具有相同可憐的體質,兩者沆瀣一氣,沒有什麼比將兩者混為一談更容易的了。」
就在我陪同寇斯特卡返回那座位於城市另一端盡頭的醫院時,我的手一直在口袋裡玩弄那兩支鑰匙。能夠陪在昔日老友的身邊可真是件愉快的事,因為他不論在什麼地方,不論在什麼時候,總是不斷嘗試讓我信服他心目中的真理,甚至像現在,就在我們一起穿越崎嶇不平的新建區域時也是如此。很明顯地,寇斯特卡想起隔天我們一整個晚上都會聚在一起,所以暫停哲學討論,轉而聊起一些平凡無奇的話題。他知道隔天晚上七點左右從醫院下班後一定會在他家看到我(他自己並沒有備份鑰匙)。他又問道,我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缺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回答他說,只差上理髮店走一趟,因為鬍鬚長了,不很舒服。寇斯特卡答道:「那我這就早早帶你去理髮師那裡好好刮上一頓鬍子!」
我沒拒絕寇斯特卡的美意,讓他領我走進一家規模不算大的理容院。三面大鏡子前面安裝了三張可旋轉的大扶手椅,其中兩張已經坐了兩個男的,他們低著頭,臉上抹足了刮鬍泡沫。兩個穿著白罩袍的女人傾身向著他們。寇斯特卡走到其中一個女的身邊,向她嘀咕了幾句話;那個女的拿毛巾將剃刀上的泡沫揩淨,然後對著店舖後間喊了一個名字,立刻有一位也是身穿白色罩袍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然後接手照料剛才坐在大扶手椅裡,暫時被撂下的那個男的。先前寇斯特卡對她低聲說話的那個女人向我微微點頭,伸手示意要我坐在最後那張還沒人坐的大扶手椅裡。這時,寇斯特卡和我握過了手便互相道別了。我在大扶手椅裡坐定,將頭倚在權充支撐的小靠墊上。因為好些年來,我一直都不喜歡觀看自己的臉孔,所以就避開了那張放置在我面前的鏡子,並將眼睛抬起,讓目光梭巡在那片以白石灰塗飾,但已有骯髒污斑的天花板上。
甚至等到那位女理容師用手指將一條白色布巾的邊緣塞入我襯衫的領口時,我的目光依舊駐留在天花板上。接著女理容師移開一步,然後我便聽到剃鬚刀在一塊皮革上來回磨利的聲音,這時我一動也不動地僵在椅子裡,渾身漫過一種無須掛念任何事情的愜意感覺。過了片刻,我感覺到幾根潮濕的指頭在我的臉頰皮膚上敷塗大量的剃鬚乳膏,突然之間,我的心中興起一種奇怪的意識:一個與我無關,而我也與她無關的陌生女人正溫柔地撫摸我的面容。接著,那位女理容師拿起剃鬚用的刷子,開始將肥皂推勻在我臉上。我感覺自己似乎甚至不是坐在椅子上面,而是飄浮在一片污漬斑駁的白色空間裡。這時我想像(因為就算在我休息的時刻,意念仍舊不停地運轉)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犧牲者,完全受制於一位磨快剃鬚刀刃的女人。我的身軀彷彿消融在空間裡面,只覺得臉上有指頭不停來回。我毫不困難便想像到她那輕軟的雙手捧著(側過左邊,側過右邊,又是細膩撫摸)我的腦袋,彷彿那雙手根本不把它當作連在我軀幹上的東西,而是把它看成完全獨立分離的物件,以至於那把躺在一旁小桌子上的鋒利刀刃似乎就等著從脖子割下,成就我頭部的美妙自主狀態。
接著,撫摸的動作停了下來,然後我聽見那女理容師走開的聲音。這次,她真的一把抓來,這時我心裡暗忖(因為此際思想依然繼續它們的遊戲),無論如何我得看看我這頭顱的女主人到底什麼表情,我那溫柔的劊子手究竟哪副德行。我將目光從天花板移開,然後看鏡子一眼。我嚇壞了:剛才我為了自娛所幻想的情況突然之間詭異地形成真實的輪廓;我覺得那個女人,在鏡子裡傾身向我的那個女人,我是認識她的。
她先伸出一隻手捏定我的耳垂,然後另一隻手便小心謹慎開始刮除我臉上那堆肥皂泡沫;我仔細觀察她的臉,前一刻我才訝異不已瞥見的那張臉,現在對於它的熟稔,以為她是哪個舊識的想法居然一丁點一丁點崩解,最後消失於無形。接著,她又微彎腰肢,在洗臉台上將剃鬚刀上面一大坨的肥皂泡沫抹除下來後,站直身子,然後推轉一下我坐的那張大扶手椅;我們的目光剎那間交會一起,我突然再度認定是她沒錯!當然,這一張臉略有不同,彷彿是她大姊的,只是膚色變得暗沉,失了彈性,又有一點凹陷。畢竟我上一次看見她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歲月悠長,時間在她的五官上罩上一張欺瞞人的面具,但是幸好,這張面具還有兩個孔穴,因為她仍舊可以用她那雙真正的、實際的眼睛看我,十五年前我所認識的那雙眼睛。
但是這條原本清晰可辨的線索卻又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給弄亂了:理容院裡又進來一位顧客。進來以後他就坐在我背後的一張椅子上,等著輪到他的時候再坐上大扶手椅。過一會兒,他開始對我的女理容師講話,所發表的議論內容針對夏日的美好天氣以及城郊接壤地帶正在興建的游泳池,女理容師回答他一些話(我只注意她的音質,沒有注意答腔內容,反正是東拉西扯無甚深義的話)。我卻發現我認不出這個聲音;她的聲音一派從容不迫,完全沒有急躁味兒,幾乎稱得上俗氣,總之是個壓根陌生的聲音。
現在她洗著我的臉,並用手掌心又揉又按,而我(儘管剛才辨音的經驗)卻又再度深信一定是她,錯不了的。十五年過去了,那雙手按在我臉上的感覺依然沒變。她又一次摩挲我的臉,撫摸良久,而且那樣溫柔(我完全忘記,她只是清洗我的臉,不是撫摸)。她那陌生的聲音依然不停和那聊天興致越來越高的男人應對,可是我拒絕相信聲音,寧可相信她那雙手,我是靠那雙手認出她的;碰觸在我皮膚上的感覺如此溫柔,我嘗試要進一步審視她,還要看看她是否認出是我。
接著,她取來一條布巾然後擦乾我的雙頰。那個囉嗦個不停的男人因為自己方才說的笑話而爆出一陣狂笑,然而我注意到,女理容師並沒有跟著陪笑,也就是說,她也許根本沒太注意那傢伙在東扯西扯些什麼。這層認識令我感到些許不安,因為這事證明了她已經認出我來,此刻她應該努力在壓抑心中的情緒激盪。我下定決心,一離開座位便要和她說話。她把圍繞在我頸項間的布巾取下。我站起身。我從外套內裡的口袋裡拿出一張五克朗的鈔票。我等著,等著我們雙方目光再度交會,然後便叫一聲她的小名,開始和她說話(那個傢伙還在那裡扯淡)。可是她表情漠然地將頭偏轉過去,乾淨俐落地接過紙鈔,沒有參雜絲毫個人情感在裡面,以至於我落得像個愚信自己幻象的傻瓜,完全鼓不起向她說出隻字片語的勇氣。
我走出理容院,心裡有股不滿足的古怪感覺;我唯一確定的事便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在我看來,過去自己曾經迷戀的臉龐,現在對它卻搖擺在認得出與認不出的猶豫狀態,這可是一件十分「粗鄙」的事。
當然,要了解真相其實並不困難。我加緊腳步朝旅館的方向走去(途中我在人行道上認出一位年輕時代老朋友的面孔,他叫賈洛斯拉夫,是某個洋琴樂團的指揮,可是彷彿我要逃避太尖銳、太嘈雜的樂音似的,我迅速地把目光偏移開去)。回到旅館以後,我打電話給寇斯特卡;他還在醫院裡忙。「告訴我,你介紹給我的那位女理容師是不是叫作露西.塞貝特闊娃?」「現在她改名了,不過確實是她。你是怎麼知道她以前的名字的?」寇斯特卡問道。我回答他道:「那是天荒地老以前的事。」之後,我離開旅館,根本沒想到該吃晚飯(天色已經全暗下來),只是漫無目標閒蕩。
第一部 路德維克
就這樣,好幾年過後,我又回到故鄉。站在大廣場上(孩童時代,然後少年時代,然後青年時代,穿越一千次了),我心裡並沒有絲毫感動。大廣場上有座鐘樓(好像戴頭盔的騎士),從那上面可以俯瞰腳下片片屋頂,我反而覺得這廣場好像軍營的大練兵場。這個位於摩拉維亞的城市昔日是抵抗馬札爾人和土耳其人進襲的堡壘。我覺得過去的禦敵功能使它的面貌烙下無可抹滅的醜陋。
幾年過去,沒有什麼吸引我回鄉的動機;我心裡想,這座城市對我而言可有可無,而這一點在我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十五年來,我一直住在外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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