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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白色的房間。房間裡有一株桃樹，大朵的豔紅桃花盛開著。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個白色的門。房間裡還放著一個黑色的大籠子，一隻鸚鵡站在籠子裡。黑色的籠子可以轉動。鸚鵡盯著觀眾看。房間裡還有一張床。牆壁上掛著時鐘和一面鏡子。整個房間就像一個大籠子，但這個籠子又被外面一個更大的籠子包圍著。他們是一群被囚禁在籠中籠的怪獸。可名站在房間裡沉思，他左手腕上纏著繃帶。雨聲。】
可名：我……（沉默）
鸚鵡：說吧！
可名：我，我……（沉默）
鸚鵡：說吧說吧！
可名：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
鸚鵡：隨便什麼都行。
可名：真的，真的，我要是知道你們想聽什麼就好了。可是，我，我……好吧，我就談談我自己吧。我是個作家，兩年裡一個字都沒寫出來。整整兩年，我坐在房間裡，對著發白的牆壁，一個字都沒寫出來，就連屁都沒放出一個……（鸚鵡沉睡）我還是個作家呢，我真該一槍砰了我自己。（沉思）要是有槍，我一定會這樣做！那一定很酷！你知道，這可不新鮮，很多藝術家都有過瘋狂的舉動，梵谷割了自己的耳朵，奥古斯丁割了自己的陰莖，海明威開槍打死了自己。我要是想做，一定得計劃好……
鸚鵡：（突然醒來尖叫）計劃好計劃好！
【鸚鵡繼續沉睡。鐘敲十二下。】
可名：父親死的時候，鐘也這樣敲過。那天還下著雨，就像現在一樣……父親死了多少年？我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幾乎什麼都不懂。我現在眼角有皺紋，頭頂也禿了……
鸚鵡：好難看好難看！
【醫生推開白門，走進來，他手拿病歷表，就像一臺製作靈敏的機器人。他冷冰冰的觀看著。】
可名：要是現在我們（在街上）碰面，父親一定認不出我。（沉默）說不定，我也認不出他來……我害怕見到他。他很古怪，脾氣又暴躁。我們都怕他。他比我好看多了，很多女人都愛他，他熱心腸，對我和姐姐卻很凶……
鸚鵡：說這些有什麼用……
可名：「海灣那邊有一棵綠橡樹，這樹上掛著一條金鎖鍊……這橡樹上掛著一條金鎖鍊……」
鸚鵡：（唱）金鎖鍊，噢，金鎖鍊！
可名：將軍不上戰場一定活不下去，舞蹈家失去雙腿一定會瘋掉，作家寫不出字……
鸚鵡：槍斃，哈，立即執行！
可名：這是個好主意……（從口袋掏出一個小本，飛快的記下）「一個青年作家，尤利西斯的東方兒子，在北京城遊蕩，因絕望而決定自殺……」
鸚鵡：好主意好主意……
可名：這是我計劃要寫的一部小說，這樣的想法我有二三十個，可是我永遠寫不出……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人告訴我……
鸚鵡：告訴你什……
醫生：可名，你好點了嗎？
鸚鵡：……麼？
可名：好了。
醫生：昨晚睡得還好嗎？
可名：很好。
醫生：藥按時吃嗎？
可名：吃了。（醫生做紀錄。沉默）
鸚鵡：什麼時候能出院？
醫生：嗯？
可名：我……
醫生：我？
可名：什麼時候能出院？
醫生：嗯。還不太好說……
可名：不太好說？
醫生：現在情況還不太穩定……
可名：什麼時候才能穩定？
醫生：等你不再大喊大叫的時候就穩定了。
鸚鵡：我想朝你臉上拉屎！（對著醫生放屁）
可名：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被關在這裡？誰賦予了你這樣的權力？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我要像猴子一樣被囚禁在這裡？你們是在做實驗嗎？我知道房間裡裝得有攝影機，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你們拍下來了。不管我吃飯喝水放屁拉屎撒尿都被你們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動物，也需要一點隱私……
鸚鵡：我要隱私權！
可名：放了我，你們放了我吧，我想在大街上吹吹風，在廣場上晒晒太陽，在花園裡放放風箏……
醫生：你很清楚是怎麼回事，可名，你很聰明，你該知道大喊大叫只會讓你更晚出去。（沉默，鐘錶走動的聲音）你吃了一大瓶安眠藥，被搶救過來又割了腕。你該知道，這有多嚴重。你出版了兩本小說，很多人看好你的前途。你應該有更好的作品……
可名：死亡是我最好的作品……
【可名扯下手腕上的繃帶，綁在鸚鵡的頭上。】
鸚鵡：嗚哇──
醫生：他們把你送來，只是為你好……
鸚鵡：（搔首弄姿）酷斃了！
醫生：你被監控，也是為你好……
可名：被捆綁也是為了我好？被毆打也是為了我好？被電擊也是為了我好？你們還準備切除我的腦額葉，手術時間都安排好了，這也是為了我好吧？【他推了下黑籠子，黑籠子轉起來。】
醫生：目前我們只能做這些。
鸚鵡：為你好，為你好……
醫生：你要好好休息，爭取早日康復出院……
可名：需要多久？一輩子嗎？
醫生：這要看你的表現。
【醫生轉身。】
可名：醫生，這是哪裡？
醫生：你可以稱為醫院。
可名：或者地獄。
醫生：是啊，他人就是地獄，醫院也是地獄。
可名：不要讓我待在這裡，不論是醫院還是地獄，我都不要。
鸚鵡：都不要！
醫生：哈哈哈哈……（突然停止笑容）哼！
可名：醫生，醫生，不要讓我待在這！不要，醫生，不要讓我一個人在這裡！給我帶個人，或者別的病人也行。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太可怕了，我會瘋掉的！
醫生：難道你還沒瘋掉嗎？
鸚鵡：哈哈，瘋子，瘋子！
可名：我不知道……
醫生：你不承認你瘋了嗎？如果你沒有瘋，那一定是我瘋了！很明顯，你被關在這裡接受治療，要麼是你瘋了，要麼就是我瘋了……
可名：也許我們都瘋了……
【可名用力轉動籠子，籠子斑駁的影子照在白色的牆壁上。】
醫生：什麼？你在說什麼啊？瞧你的瘋癲，瞧你眼睛露出的凶光？你真像條狗，瘋狗，要是把你放出去，你一定會咬死幾個人！
鸚鵡：汪汪──汪汪汪──
【鸚鵡用力扒著籠子邊緣，想要擠出籠子。他像狗一樣叫著。】
醫生：你現在一定想撲過來咬死我，我猜得對吧？別忘了，我是精神科的醫生，我專門研究你們來著。我是精神科的專家，還拿過博士學位，我的博士論文題目就是《現代社會中的瘋狂、判定、治療和消除》，論文答辯時我得了全優……你一定覺得奇怪，我幹嘛要告訴你這些。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也瘋了？是的，沒錯沒錯，我能看出你所有的潛意識心理。所以在我面前最好乖乖的，不要玩弄什麼花招……
【可名像木偶人一樣呆立不動，鸚鵡像狗一樣嗚咽起來。】
醫生：我是不是瘋子？你想知道這個，對不對？這是個複雜的哲學問題，要想說清楚，需要一輩子的思考。不過用最簡單的幾句話也能說清楚。判定誰是瘋子，其中的訣竅並不在於衡量的標準，而在於由誰來判定。明白了這一點，一切就很清楚。所以，問題的關鍵並不是我是不是瘋子，而是在我們這裡，由我而不是你來判定你是不是瘋子，我說你是瘋子你不是瘋子也是瘋子，我說你不是瘋子你就是瘋子也不是瘋子。多待幾天，你就會明白這裡的訣竅。（沉默）
鸚鵡：（突然大叫）瘋子，瘋子！
醫生：你這麼聰明，一定會學得很快。如果實在不明白，你就暫時放下這個問題。你要是一直鑽牛角尖下去，即使不是瘋子最後你也一定變成瘋子。我是醫生，對這一點清楚極了。（沉默）也許這很難理解。或者我們可以這樣想：整個世界都是個瘋人院，我們都是瘋人院的病人，你和我都是世界的病人，精神病人，只不過我是醫生你是患者，這些都是名稱上的差別，本質上我們毫無差別，但規則規定了你在這裡接受我的治療。沒有人能改變規則，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這樣想，是不是好點？（沉默）對不起，我們談了太久，別的病人一定等急了。
可名：醫生，醫生？
醫生：怎麼了？
可名：我瘋了。
醫生：什麼？
可名：我瘋了我是瘋子我瘋了我是瘋子我瘋了我是瘋子……
【醫生走過去撫摸可名的臉。】
你很聰明。你理解了重點。但我覺得你不必情緒這麼激動，這只會給醫生留下壞印象。你這樣表現，醫生會覺得你的用藥還要加量，還要接受三個療程的電擊療法，甚至大腦額葉切除手術也很必要。我明白我的意思，你很聰明……
鸚鵡：魔鬼，披著人皮的魔鬼！
可名：（抑制自己的狂躁）醫生，我瘋了，我需要在這裡住下去。
醫生：我說過，你很聰明。
可名：醫生，給我個室友吧，隨便什麼室友都行，暴露狂、變性狂、色情狂、虐待狂、殺人狂，隨便什麼都可以。（沉默）隨便什麼人，只要是瘋子，我只要瘋子！
醫生：（微笑）嗯。我會認真考慮你的意見。
鸚鵡：我要吃了他，我要把他煮了吃掉！
可名：不要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跪下）我受夠了，受夠了……
醫生：（笑）好，很好。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醫生轉動籠子，鸚鵡在籠子裡雙腳往上跳個不停）我會向委員會提交你的請求，我們會認真討論你的要求，我們會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盡快給你答覆。只要有利於你早日恢復健康，一切請求都會得到允許。但這並不能由我做主。你很清楚，委員會的那些頑固分子有多保守……
【醫生離開。可名倒在地上，片片桃花落在他身上。】
鸚鵡：呀呀呀呀呀呀……
【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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