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怪胎來我家
爸媽離婚的那一天，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拿著藍色原子筆，在筆記本瘋狂畫圈圈。
我不斷在白紙上畫，填滿無數個圈圈，這是我腦袋裡的抽象畫，沒有人知道的漩渦形狀，看起來簡直超級混亂。
爸媽離婚吵了好幾年，今天終於實踐了。
離婚協議書在我家簽，需要兩位離婚證人，「大怪胎」是其中一人，不過他竟然遲到了。
幾個人坐著發呆，等著「大怪胎」來。
爸爸看左邊的牆，媽媽看向右邊樓梯，我跟弟弟坐在樓梯間，我不忘在筆記本瘋狂畫圈。
夾在爸媽中間的那一位，是他們離婚的證人，他看著離婚協議書，好像在尋找錯別字，然後抬起頭說：「都下午四點了，還要拖下去嗎？」
「四這數字不錯，對這段感情來說，非常的適合。」爸爸說了一段道理，他最擅長說道理，然後站起身子來說，「我去路上找人當證人。」
「找誰？去找鬼啊？」媽媽說。
果真被媽媽料中了，爸爸出門十幾分鐘，沒有人願意幫忙。
爸媽在家常吵架，偶爾飆出罵人的話，傳到門外讓人笑話。
這時鄰居會停下動作，男人跟女人說：「張家的炸彈又爆炸了」。
大人對小孩說：「你們如果再鬧，長大就像張家整天吵」。
只有獨居的吳伯伯，坐在電線杆下的藤椅，自言自語的說：「孽緣呀」。
很不幸的是，我就是孽緣生下的。
爸爸常對我不高興，氣得連珠炮罵我：「你白痴啊你！」
他會在一個句子中，用兩個「你」字，譬如：「你神經啊你」、「你白痴啊你」、「你翅膀硬了你」、「你小心點你」、「你有病啊你」。
爸爸是大學教授，講話深奧難懂，夾雜一些特殊名詞，好像很了不起，但是我不這麼認為，他罵人的用詞，只有國中生程度。
有時我被罵到臭頭，躲到大門外避難，坐在電線桿下的吳伯伯，會臭著臉對我說：「孽子」。
經過很久之後，我才聽得懂「孽子」這詞，意思是壞孩子。
弟弟說「孽子」唸起來，聲音像「捏死你」。在這個世界上，會想讓父母捏死的，大概只有「笨孩子」。
爸媽離婚後，所有財產都會分配，弟弟分配跟爸爸住，我分配跟媽媽住，弟弟當然去住新房子，我繼續住這棟老房子。
找不到證人的爸爸，臉很臭的回到沙發上，抱怨遲到的外公，罵他是一個「老番顛」。我與弟弟躲回房間，避開爸爸的抱怨。
我和弟弟將要分開，弟弟大方送我他的帕加尼，那是我很喜歡的跑車模型。模型車是爸爸送弟弟的生日禮物，沒想到弟弟給我了。
弟弟是一個學霸，簡直是數學天才，我卻是數學災難，氾濫成災的爛泥。爸爸以弟弟為榮，誇弟弟像他小時候，是傑出的優良品種，才送上最帥氣、最酷勁的帕加尼跑車當禮物，車子造型又酷又帥，配得上血統優良的弟弟。
至於我的生日呢？爸爸忘記了。他忘記我好幾個生日，不然就是當天在開會，忙到沒時間回家。我早就習慣了，真希望自己也忘記生日，那就少一點痛苦了。但是弟弟沒有忘記，在我的生日那一天，他總會送我禮物，現在就放在架子上，全都是數學書：《數學家的故事》、《質數的奧秘》、《有趣到令人捨不得睡的數學》，我只要一翻開書，就呼呼大睡，還捨不得醒來呢。
「我送你帕加尼跑車。這些書可以送我嗎？」弟弟說。
「沒差，都給你。」
「很可惜，你都沒看這些書，我幫你全看完了。」
「是你喜歡這些書，又知道我不會看這些書，才買來給我當生日禮物的吧！這樣你才可以拿來看。」
「其實我也希望你喜歡數學。」
「我看到數字就昏倒了。」
「這就是爸媽離婚的黑洞，問題出在你身上。」
「我才沒有問題。」我大聲反駁。可是心底有道聲音，正無情的指控自己，我是爸媽離婚的黑洞，只是不喜歡被說出來。
「我舉個例子，你知道質數嗎？」
「植樹節？」
弟弟從架上拿下《質數的奧秘》，他不知道翻閱多少遍的書：「這真的是簡單到快要哭出來的問題了。質數是一個正整數，正因數除了1之外，剩下自己本身這個數字。像5是質數，但是6不是質數，它有2與3兩個因數，這就不是質數。」
「就因為我不懂數學，爸媽就離婚？」
「不懂數學沒關係，懂得用電子計算機就好了。」弟弟果然腦袋精明，他兩眼發光的說，「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是質數。」
「我當然不是質數，我是人類。」
「這是譬喻，我的意思是，你太普通了，不是獨一無二的質數。你是好幾種數字的混搭，像一桶餿水。」
我腦袋發出嗡嗡的聲響，像餿水上飛舞的蒼蠅群。將我形容是餿水，弟弟並不是故意的，但是他解釋質數，我還是聽不懂。用餿水當譬喻，真是簡單明瞭的答案！我卻快要哭出來了。接下來的時間，我體內的餿水桶塞滿沮喪、難過、悲傷的情緒，再也聽不進弟弟講的道理，我送他下樓了。
爸爸正好呼喚弟弟離開，他抱怨離婚只好拖到下次，但這是注定的事實，反正也跑不掉。我的頭縮得更低，沒有臉面對分別時刻。爸爸摸摸我的頭，講了幾句話，隨即扣上大門，帶著弟弟離開了。
我的頭靠著鐵門，淚水終於流下來。
我當然知道，我的眼淚代表著絕望。我的生命就像這座鐵門，朝著世界盡頭前進，不斷的腐蝕與封閉，最後走向毀壞的結局。
砰！大門再次發出聲響，似乎不同意我用它來譬喻我的人生。
接著鐵門激烈搖晃，搖得快被拆掉了。我花了點時間擦乾淚水，深吸口氣才打開門，對著門外的人大喊：「我家門鈴壞了，但不要每次找我，都用撞的好嗎？」
「有個大怪胎來找你了，我看他像閻羅王。」講話是班上的包打聽，他是我的好朋友，綽號叫「飯太碎」，他常常說自己犯太歲，運氣不好到誇張。有次同學吃午飯的時候，問他什麼是犯太歲，他卻什麼都不說，只是悶著頭吃飯，吃得滿桌都是飯粒，從此大家懂得什麼是「飯太碎」了。
「是嗎？」
「他不是閻羅王，是神仙啦！」另一位大吼的叫「雷達」，他也是我的好友，是班上的知識王，他的身材胖嘟嘟，每次休息的時候，喜歡扶著電線桿，就像現在這樣，靠在我家巷口的電線桿上，「他是騎著小毛驢的八仙張果老。」
「你們到底在講什麼？」我大喊。
不久，這答案自動浮出現。
小巷弄浮出一個人影，他騎著奇特的「交通工具」，慢慢朝我走來。原來是外公來了，他叼著一根草莖，騎著一頭大山羊，羊脖子的銅鈴響噹噹，後頭跟著兩頭小山羊，馱著快要爆出來的行李，簡直是搶眼的馬戲團。
外公耗了點時間，終於來到家門前，儘管受到路人指指點點，也無損於他的微笑，好像天生就是騎羊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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