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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 幻
下班前喝了幾杯啤酒，腳步輕浮，踏著月色到火車站。恰恰奔向墨爾本的火車馳進了史賓威市車站月臺，自動門一開一關，我人已在車廂裡。
空蕩蕩的整節車廂竟無其他乘客，找個靠窗的座位，好往外認清市鎮名稱。才坐下，左邊居然是位女人，我揉了揉眼，自個兒搖搖頭，敢是先前眼花？算啦！如果再換位置，會顯得不夠紳士。
點點頭、笑笑，她淺淺張開嘴，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彷彿在說話。原來是張東方面孔，兩人排排坐，有點莫名地難為情，我先開腔：
「對不起，我不能反方而坐。」
「沒關係，我也是，我們的耳水平衡器都有問題。」
「哪兒來的？」有個人聊聊，倒不寂寞。我是個愛說話的人，何況又是位妙女郎。
「來的地方來。因為我姓貝，朋友都叫我小貝。」
「我姓黃，大家都叫我老黃！」
「你不老啊！我猜你該是屬猴的。」
我嚇了一跳，側身望她，她正好也瞧過來。五官端正的一張容顏，微微又露出那排可愛的皓齒說：「我自己也是屬猴。」
「妳不像那麼……」我本想說一個「老」字，總算忍住了。
「當然，生肖屬猴未必都和你同年；你像個文人，我很久以前也愛動動筆。」
「妳以前見過我？或者認識我的朋友？」
「你的陽氣很重，我們從未相見。其實，相見又何必曾相識呢？」
「妳怎麼會猜到我的一些事？」
「你的拇指紋和我也相同。不信？請伸出手來。」她笑著，我的背冷冷的有一種寒意無端襲來。
我躊躇著，期盼火車快點到站，又好奇地伸出手掌，她冰冷的手指也已觸及我的掌心。對比之下，那兩個拇指果然都有個明顯的小圈。
「我們都是有點小聰明，性格、生肖、愛好皆相同；可惜你已早早成婚，況且，陽氣太重啦……」她無緣無故地笑著，再說：「我今天好開心，終於可以讓你相信一些你從不信的問題。」
火車總算停站了，電動的門竟拉不開，我失去紳士風度地兩手出力碰撞，車門剎那開啟啦！
匆匆衝出車廂踏上月臺，往回望，火車裡的小貝已不見，她的聲音卻在我的耳朵內輕輕地響起……
二○二一年仲夏，於墨爾本無相齋重修
◇ ◇ ◇ ◇ ◇ ◇ ◇ ◇ ◇ ◇ ◇ ◇ ◇ ◇ ◇
§ 真話
打開百葉窗，陰雨後的光線像掛上深色太陽鏡的眼睛，映照出林彩虹的臉龐，對鏡時竟看不清兩道淺眉。她按鈕開了檯燈，一張憔悴蒼白的五官不留情地在鏡中出現。先把凌亂的頭髮梳理好，再用雙手食指在眉角處輕揉─這個習慣是自那幾條惱人的魚尾紋忽然冒出來後就養成了，希望藉著指壓可以使她青春常駐。
踏入四十大關後，她每早花費更多心思在外貌的護理上。每次聽到別人說，她看起來像足了巧英的姐姐，不免使她心花怒放。巧英已經十九歲了，在墨爾本大學讀會計，從來不塗脂抹粉，青春便是本錢。做媽媽的有時難免會偷偷嫉妒女兒，能擁有那張秀麗的容顏，雖不時有恭維的話令她飄飄然，但彩虹也不敢大意。
像今早，這張本來面目，連自己都厭惡，別人如何能接納呢？難怪忠恕每次興高采烈地擁吻她後，倏然便轉過頭去，莫不是就為了這張沒敷脂粉的輪廓令他生厭？唉！今天想這些不是也太遲了嗎？
彩虹把脂粉均勻塗抹好，再用眉筆加深了雙眉，睫毛也加上幾筆，又將棗紅的胭脂塗上嘴唇，色彩鮮豔的容貌在鏡中顯現了。她滿意地拉開衣櫃，把黑白相間的套裝取出，一身曲線還算玲瓏，尤其那對飽滿的乳房，更使她引以為榮。比起忠恕那班朋友的太太們，和誰比較，林彩虹都絕不遜色。「哼！李忠恕，今生今世我都要讓你後悔。」
這句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那天，無緣無故地吵起來，她輕咬上唇，狠狠地在齒縫中再次吐出這句話。結婚二十年，丈夫說變就變了，哭過，吵過，鬧過，越搞越僵。
「妳蠻不講理！我是不會後悔的，臭美！」李忠恕眼中，這位向來溫柔的太太彷彿中了邪，野蠻潑辣，完全變了一個人。半年來，家成了名副其實的地獄。他工作上的壓力已經夠大，每日對著冷冰冰的電腦，數目字一串串，加減乘除，在公司幾乎很少開口。往昔，希望早點下班，回到溫馨的家，和巧英說說笑笑，讓彩虹輕輕擁吻，然後聽她東家長西家短地滔滔不絕，才去洗澡，再共進晚餐，同看電視，一家三口樂融融地生活！人生如此美滿，夫復何求呢？也不知什麼陰差陽錯，這些日子，彩虹再也不能吸引他了，擁抱她時的那份熱會無緣無故冷卻，代之而來的是一份恐懼及厭惡的情緒，任她挑逗，他竟心如止水，身體死蛇一般地軟弱無力。
虎狼之年的彩虹，需索竟功敗垂成，向來自持的她，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這些因素和狀況都被她化作怒火，加上忠恕時時遲歸，週末又找藉口獨自外出，脾氣也變得暴躁，對巧英也到了愛理不理的程度，待在家時難得開口，往往神不守舍，香煙抽起來一枝接一枝，才四十幾歲人，從佝僂的背影望去，彷彿是老頭子，於是彩虹吵架時也口不留情：
「瞎了眼的女人才會看上你。」
「妳承認自己瞎眼啦？」他叼著煙，悠閒地吞吐。
「是你現在那個瞎女人。」她提高聲浪發洩。
「我告訴過妳，沒有女人和我在一起。我講真話，妳不信我也沒話可說。」
一個已經變心的男人，還會講真話？騙鬼啊！彩虹絕不上當。吵吵鬧鬧持續下去，裂痕加深。丈夫漸漸早出晚歸，變本加厲地竟一去四五天。彩虹忍無可忍，哭夠了主動找律師，沒想到二十年的婚姻會落到對簿公堂。她一直擔心上法庭那天無力支撐，怕會暈倒，呈文後就被矛盾的心折磨著。心想只要忠恕肯回心轉意，回家求她，一切都還來得及。恍恍惚惚地期待著，卻等來了律師的信函。接信那天，猶如一顆子彈從信中射出，把二十年的恩愛射死了。澳洲家庭法院對申請離婚案件的處理，因該案沒涉及財產與子女的紛爭，雙方皆已簽字同意仳離，免開庭宣判離異生效，法院判決證書不日將寄出。彩虹手腳冰冷地捧著信，足足躺在床上兩天，害得巧英不敢上學，日夜在身邊陪伴著她。
巧英受西方教育，雖然如此，對於父母的婚變也著實難過了好久。這半年來在充滿火藥味的家裡，她成了夾心人，等媽媽把找律師辦離婚的事徵詢她的意見時，她沒有反對。看到媽媽那份傷心欲絕的神色時，她始知道自己錯估了母親，其外表堅強而內心恰恰相反。
「媽咪，妳見過那個女人嗎？」巧英從雙親爭吵中，知道事情出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一直沒敢問，直到如今父母離婚已成事實，才找到機會想弄清楚。
「沒有，我跟蹤他很多次都沒看見過。」
「那麼，您怎能肯定呢？說不定爸爸講真話呵！」
「胡說，事到如今妳還偏向他？變心的男人口裡還會有真話嗎？」彩虹心裡始終很不甘心，對手是何方妖精仍不知道，本屬於她的好丈夫便被搶走了，這個打擊比離婚還令她難受。經女兒一問，她下大決心非將那隻狐狸精找出來不可，她不能就此輸得不明不白。至於找到那妖精以後，她要採取什麼行動，自己倒一點也沒有想過。劇集中一些爭風吃醋的鏡頭浮現腦際─難道要和她大打出手嗎？自己已成為棄婦，離婚證書上不是寫明：此後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嗎？彩虹摔摔頭，終於將抓在手上的套裝穿好，扣好腰帶，穿上高跟鞋，拿起皮袋，在鏡前左右旋轉，映照著婀娜多姿的貴婦相，怎樣看都不該是福薄之人。
「媽咪！芬姨來了，妳好了嗎？」巧英口中嚷著，伸手推開房門。
林彩虹展開一個微笑，拎著手皮包，巧英不忘對母親加上句：「啊！媽咪，您真漂亮。」
「謝謝，妳也很美麗呢！」彩虹心裡甜甜的。母女確實像是姐妹花，她努力地維持這份形象，所以很少擺起母親的架子。出到廳堂，好友朱小芬已坐在客廳沙發上，也不站起身，銀玲似的聲音迎面掩至。
「彩虹，妳真美喲，我見了都心動呢！那隻狐狸精包管比不上妳。」
「啐，誰要和她比？妳也越來越風騷啦！」
「喂，我帶了照相機，萬一動手還可以當武器用。」朱小芬揚揚手上的相機，人也站起來。她是彩虹的閨中好友，年近三十，仍然雲英未嫁。此次彩虹婚變，多虧了她的慰藉。她生就一對鳳眼，耳垂厚實，嗓門特大，往往人未至已先聞其聲，李忠恕就被她數落到不敢還嘴。
每週父女相會一次，巧英的多方糾纏，忠恕終於把住址告訴了女兒，他也存心試試這個孝順的女兒，會不會真正中立。殊不知母女間的感情，總是比父女來得深厚，巧英立即將地址透露給了媽媽。於是林彩虹硬是約了朱小芬，要按址前往探個究竟。巧英不敢但又怕媽媽吃虧，唯有硬起頭皮去面對，還未出門，心裡已緊張到彷彿上次觀看希區考克影片嚇人畫面一樣，忐忑不安地心跳加速。
出門前彩虹又猶豫了，她輕聲地問小芬：「喂！見到後該怎麼辦？」
「哈！對狐狸精還用客氣？搶人丈夫的賤人把她罵餐飽出氣，她敢還嘴我就動手替妳教訓這害人精。」朱小芬又再揚起相機做足架勢，然後哈哈大笑，一手拖了彩虹，興沖沖地往外走。
小芬駕車，巧英在後座，彩虹坐前邊副座。快來臨的事情忽然又令彩虹六神無主，徬徨之餘，忍不住又問好友：「小芬，還是由巧英先進去，如果她爸爸不在，我們才進屋，你說好不好？」
「由妳決定，我什麼都不怕，哼！看看姓李的敢對我怎麼樣？」小芬加快了車速，駛入高速公路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墨爾本城近郊的力士門市（Richmond），照著導航器地圖指示的方向左轉右彎後就到了。
巧英先下車，她精明地先瞄一眼車庫，她爸爸那部淺藍色的「賓士」轎車不在。擔心了整個早上，此時才令她精神一振，三步當兩步地快速進入圍牆，即伸手按門鈴。門還沒打開，她又蹦跳地往回走，向著汽車內的媽媽和芬姨招手。
小芬抓了相機，興奮地幫彩虹打開車門，用挑戰者似的神色行進而去。彩虹落在最後，心裡狂跳，一剎那後憤恨之情已開始燃燒，她加速腳步趕上去。恰恰到門檻時，大門往內開了。出乎三人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是一位彬彬有禮的洋男士，他微笑地望著門前三位女士，輕聲問她們要找誰，聲音很溫柔。巧英用英語回話：「是來找李忠恕。」
「喲！他去上班了，妳們是……？」
「是他的朋友，很熟的好朋友。他不在，我們可不可以進去喝一杯水呢？」小芬搶著說。
洋人退了一步，手向內指引她們到了客廳，微笑地說：「我叫大偉，歡迎妳們光臨，妳們是路易士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他伸出右手熱情地和她們互握。彩虹神思恍惚，在握手裡感到一陣溫熱從手心傳來，對方的手掌竟軟綿綿的，她臉上一紅，趕快縮回手。仰臉凝視才發現，眼前洋人耳垂竟掛著一對18K金的耳環，在頭髮後搖晃。
小芬藉口去洗手間，然後自個兒摸進睡房，匆匆掃描一眼，寢室內的洗手間凌亂地放了一堆衣服，她不客氣地隨手翻弄，竟找不到任何女人用品。回到大廳後她用粵語對彩虹說：「喂，我地入錯屋，冇女人住，睡房有張雙人床，衣櫃統統係麻甩佬既野。」（註）
大偉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好奇地瞧著三位不速之客。掛著笑容的臉，微露一口潔白的牙齒，眼色淺藍，溫柔的眼睛望著來客，彷彿是一張網，要將一切進入視線的人與物全網住。
「對不起，請問路易士是一個人住這裡？或者是和他的太太？」小芬打破沉默。路易士是李忠恕的英文名字，彩虹聽了心裡一酸，差點又要掉下淚了。
「他半年前離婚啦！妳們不知道嗎？只有我和他同居，他再也不要結婚，我也討厭婚姻的約束，同居不是很好嗎？我們很快樂呢。」大偉的聲音依然輕柔似水，聽進彩虹耳中卻如轟雷。她咬著口唇，狠狠地咬著，想用這點疼痛去證明這不是夢境。
眼前這位陰陽怪氣的洋人，他，他，他一定是瘋了！不可能，不可能啊！她想大叫大喊，可是，在喉嚨的聲音卻半句也發不出來，手腳抖顫。此時，大偉在電視機旁將一張相片遞過來，是他和路易士的合照，彩色相片上李忠恕的右手摟著大偉，大偉的左手也緊緊地擁著忠恕的腰。彩虹天旋地轉，很想找個地方大吐一場。她感到全身乏力，也不知道後來是如何逃離那鬼地方！在車廂內她任由眼淚流滿一臉，小芬踏著油門，生氣地說：「麻甩佬講真話，真係冇女人，豈有此理。」
「我情願他講假話，天啊！狐狸精竟然是一個男人！」彩虹「哇」的一聲哭出來。巧英從背後將紙巾遞上給母親，她接過後，斷斷續續地呢喃著：「我情願他講假話……」
二○二一年九月八日初春，於墨爾本封城戒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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