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世界
人類是多美好啊！這個新世界多棒啊，有這麼好的人們！
――莎士比亞《暴風雨》
元日
危機還沒過去。
白眼魚不急著尋找倖存者，她還得提防黑毛鬼伺機攻擊。
天頂崩塌之後，巨石壓平了樹海，但黑毛鬼可能會躲藏在巨石之間的空間，剛才禁區電腦「巴蜀」就射殺一母兩小的三隻黑毛鬼了，牠們就是從巨石堆底下冒出來的。
族人陸續步出避難洞，個個臉上驚恐無助，他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天縫裂開不見了？為何熟悉的天頂整個崩落？包圍他們世界的岩壁矮了半截，露出好藍好巨大的天空，他們承受不住眼前如此大片的開闊天空，內心的恐慌推到了極點。
「火母！難道我們蛻殼了嗎？」有個族人驚慌失措的嚷道，「我們已經來到了光明之地嗎？」對他們而言，感覺上是整片光明之地壓迫而來，吞噬了他們的世界。
而光明之地，應該是死亡之後才去的地方，跟歷代祖先相遇之處。
白眼魚心裡飛快地思考，眼下最應該優先處理的是黑毛鬼，但族人很可能會集體情緒崩潰，她必須給他們一個很好的說法。
「從此以後，光明之地跟我們的世界連接了！」白眼魚大聲宣布，「惡鬼破壞了我們跟光明之地的界線，我們全都能走入光明之地了！」
這是個非常方便的說法，將過錯推給黑毛鬼。
雖然她腦中的紫色120記憶立方體停擺了，白眼魚卻發覺自己依然能扮演得很好，尤其在創造新的神話方面，她挺行的。
族人們依然害怕，不過臉色明顯緩和許多，有的年輕人甚至暗自興奮：傳說中無法觸及的光明之地，竟會跟天縫下接通，這是前所未有的巨變，他們的世界將會不再一樣，往後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但是，惡鬼還沒離開！」白眼魚繼續說，「大家小心，牠們可能還藏在我們腳下！」
族人們還在慌亂，一名少年跑上前：「火母，告訴我們該怎麼做吧！」
白眼魚定睛一看，原來是鐵臂之弟赤繭，心中不禁暗喜：不知赤繭有沒有跟鐵臂一般的勇氣呢？
「我要點燃木頭，用煙燻牠們出來，」她高舉手中的火種，「捕魚隊、採集隊、工具隊，都準備好你們的武器！」白眼魚頗有火母的氣勢，她知道，如此才能令族人安心。
「我要加入採集隊！」赤繭自告奮勇，跳下巨石堆，回避難洞拿了一把尖刺。
巨石堆有個隆起之處，下方就是被壓垮的天頂樹，曾經是天縫下最高大的樹，如今在石堆下微微撐起，露出許多樹枝。
白眼魚走近天頂樹，用火種――亦即雷射槍――點燃樹葉和樹枝，一時之間冒出滾滾白色濃煙。萬一有黑毛鬼躲在其間，她要用煙將躲在裡頭的黑毛鬼燻出來。
捕魚隊和採集隊的隊員們握穩工具，警戒的觀察四周，提防黑毛鬼忽然跳出來。
大家都在全神貫注的當兒，沒人留意到倚靠在避難洞洞口的大石—曾經的守望者—悲傷地望著白眼魚點燃天頂樹。
不再有天縫，也不再需要守望者，失去了天頂樹的大石，如今什麼也不是。
當天頂崩塌的時候，他的世界也崩潰了。
他精神委頓，呆望著巨石堆上的族人，一點也提不起勁加入他們。
不久，白煙在巨石堆裡頭彌漫，他腳邊的巨石堆也開始冒出白煙，還傳出幾聲咳嗽。大石馬上驚覺，高喊起來：「有人！有人活著！」
他腦中掠過一張張畫面：避難洞門合上時，誰在外面沒進洞？
有幾個人？五個？七個？長藤，捕魚隊的前任頭領……對，蝌蚪，她也在！
大石彎下身子，把頭貼在地面察看巨石堆下方。
有幾個人從避難洞跑出來加入他，但白煙遮蔽了視線，巨石又過於沉重，根本沒人抬得起來，再這樣下去，即使石堆下有倖存者，也會被煙燻死。
白眼魚見狀，立刻奔向飛行巡艇，火速將巡艇升空，飛向避難洞前方那堆巨石。她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說不定他們還活著！」
她最後看見的，是在火母洞穴中的監視螢幕，七名守護洞口不肯進去的人，被黑毛鬼從岩壁上方攻擊，接著她就忙著破壞天頂了。
對於那七名勇土，她原本不抱存活的希望，一心只想著黑毛鬼的蹤跡，免得族人再受攻擊。
白眼魚將飛行巡艇停在避難洞前的巨岩上方，族人紛紛走避了，她才重施故技，在巡艇自由墜落時開啟反重力，瞬間將巨岩包在反重力半徑之中。
但在最後一刻，白眼魚也不禁懷疑：質量如此大的巨岩，反重力場能成功將它牽起來嗎？
巨岩緩緩升起，白眼魚不敢移動太快，免得巨岩脫離反重力場，她得升空到某個高度，再將它扔去一旁。
「有見到人了嗎？」她在飛行巡艇看不到下方，視線被巨岩遮擋了。
下方的族人們看到了驚人的景象。
巨岩升起後，果然在白煙中露出了人影，他們撥開煙霧瞧清楚，卻見到半截黑毛鬼的下半身，斷口稀爛，上半段竟黏在巨岩底部，被壓得扁平，隨著巨岩上升，還掉落片片肉屑和血塊。
「還有人在裡面！」眼尖的大石奮力撥開煙霧，終於看到奄奄一息的女子，「是蝌蚪！」果然她還活著！
聽見有蝌蚪的蹤影，她的好朋友紅莓馬上從巨石堆跳躍下來，用兩手撥散煙霧，終於看到蝌蚪的臉，她的身體幸運地在兩塊巨岩卡住的空間之下。
大石伸手要將蝌蚪拉起來，蝌蚪馬上發出痛徹心肺的慘叫聲，原來她還有一條腿被壓在巨岩下方，大腿骨折斷，肌肉撕成條狀，還有一截白骨插了出來。紅莓馬上跳到蝌蚪身邊，抱著她的頭，輕撫她的頭髮：「妳很勇敢，妳很勇敢，我是紅莓，我在妳身邊……」
蝌蚪在紅莓懷中放聲哭喊，要把她身體的痛苦化成聲音，身體發抖抽搐，釋放壓抑在她體內的恐懼。
白眼魚用飛行巡艇將巨岩扔到角落，再飛回來時，終於看清楚下方的情況。
她升起壓著蝌蚪大腿的巨岩，讓族人們能將蝌蚪拖出來。當第二塊巨岩升空時，他們看到了兩個疊在一起的身體，被壓成扁扁的一片，上方的一團黑毛，黑毛下掉了好幾顆碎裂的尖牙，而壓在下面的，臉孔已經砸碎，身體壓成薄片，內臟變成稀爛一地的紅色漿液，只有碎裂的脊椎骨依稀可辨。
這是攻擊者和被害者同時被記錄下的最後一刻。
隨著一塊塊巨岩被白眼魚移走，避難洞前方最後的慘況漸漸明朗。
一具具碎裂的屍體，變成浸泡血水的肉醬和碎骨，除了黑毛鬼搶眼的叢叢黑毛，其餘族人皆已面目難辨。
最後守衛洞口的七名勇士的家人，焦慮地看著一塊塊巨岩移走，期盼其他人也能像蝌蚪那般倖存。
但沒有，除了蝌蚪，其餘勇士全都粉身碎骨，地面上六個稀爛的人形，是再清楚不過的證據。
白眼魚從高空俯望，看著她一手造成的慘況，將建立逾兩百年的禁區CK21化成廢墟，焚燒禁區精神象徵的天頂樹，還殺死了許多生靈。不過她告訴自己，犧牲是為了保存更多的生命，至少她堅守了火母的職責，成功保住了人類的基因庫。
她繼續用生物偵測儀尋找黑毛鬼，尤其是那隻銀背黑毛鬼――牠們的頭領。她不知道，銀背黑毛鬼早已遁逃，牠在巨石堆下方尋找路徑，憑著強烈的生存慾望和直覺，離開崩落的禁區邊境。
白眼魚再搜索了一陣，才將飛行巡艇降落在避難洞前方。
許多族人包圍著臉色蒼白的蝌蚪，為她吟唱祈禱，也為逝去的族人哀悼。蝌蚪將頭靠在紅莓的胸前，斷裂的大腿仍在流血，白眼魚拿火種跑向她，族人紛紛讓出位子，白眼魚將火種調到最低能量，用雷射燒炙蝌蚪的斷腿處，令血管燒結止血，同時為傷口滅菌消毒。
蝌蚪雙目無神地看著白眼魚低頭為她止血，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剛才的劇痛已經令神經麻痺了。
白眼魚全神貫注地尋找出血點，用火種一個個燒炙。她的疲勞已經到了極點，但她不許閉目休息，還有很多事需要她指揮，包括如何令族人在新環境生存、食物的下落、今天的晚餐等等。
今天是禁區崩潰――或是新生――的第一天，天縫的歷史開啟了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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